卻說楊忠突然來訪。李辰思忖了片刻,便請楊忠入府,於前堂相見。
吩咐了宇文十三出門將楊忠迎進來,李辰則起身更衣。他今天穿了一套閑適的家居服色,但是接待楊忠這樣重要的客人,卻是不妥當的。李辰換上了華部軍軍服,然後穿過重重庭院,立於前堂階上。李辰位在楊忠之上,所以他不必到大門外相迎,隻要在前堂外相候就可以了。
不多時,就見宇文十三側身引了楊忠進來。楊忠今日一身緋色圓領窄袖戎服,腰係錦帶,頭戴黑漆沙籠冠,美髯及胸,形容瑰偉,一路行來龍行虎步,顧盼生威。
那楊忠進了二門,就見前堂階上立了一人,此人頭上沒有戴冠,僅用一根絲帶束了發髻。身穿一件樣式有些古怪的黑色長袍,雙排牛角製大圓扣將前襟扣合在身體左側,挺直的立領繡了一圈金色的卷雲紋,在領子的前端,左右各一交叉雙刀金屬標示,銀光閃閃。左右兩肩各一肩章雙纏枝蓮紋環繞著正中的一顆金色五角星,雙袖前端各有一圈裝飾的金線,腰間係了一條四指寬皮質腰帶。就見他玉麵修身,短髭星眸,氣味沉靜。此人挺立堂前,神形隨意,卻自有一番淵停嶽峙的不凡氣度。他就如一柄久經磨礪的寶劍,雖然劍匣掩蓋了他的鋒芒,卻讓人覺得,他偶爾一露鋒芒,便足令山河變色。楊忠當然認得,此人就是使持節、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蘭州刺史、華部酋長李辰。
楊忠見李辰在此相候,連忙緊走幾步,雙手交疊額前,躬身大禮而拜,
“末將楊忠,參見大將軍!”
李辰見他態度恭敬,心中卻不敢托大。他降階還以平禮,
“揜於今日光臨舍下,真是蓬壁生輝,幸甚之至!”
李辰將楊忠迎入前堂。兩人略一謙讓,李辰坐了正中主位,楊忠位於主座下右手。這時,下人進來給二人奉茶。李辰雙手捧起茶碗,對楊忠示意,
“請!”
楊忠先行禮致謝,然後也是雙手捧起茶碗。兩人相互致意之後,便一起慢慢品茶。
李辰的這一套飲茶的家什還有烹茶的婢女都是迦羅的陪嫁,按理說都是上上之選。就見潔白如玉的瓷碗裏,綠色的茶湯鮮豔欲滴,表麵白色的茶沫,形成數道同心的旋紋,經久不散,妙不可言。可惜楊忠是個武將,又出身寒微。而李辰這個穿越客也沒有見過這種早已失傳的茶道。二人哪裏懂得這些好處。隻是胡亂道了幾聲“好茶!”,便什麽門道也品不出來了。
見奉茶的侍女躬身退出了堂內,李辰望著楊忠含笑道,
“不知揜於今日前來,有何可以教我?”
李辰覺得大家都是武人,所以還是說話直來直去比較好。
就見楊忠正色道,
“前次河陰大戰,全賴大將軍斷後力戰,末將方得幸免。此救命之恩,何啻天地?今日唐突登門,就是專來向大將軍致謝!”
說罷,楊忠起身離席來自堂中,麵向李辰正一正衣冠,然後大禮伏拜。李辰忙離座回拜,他扶住楊忠的雙臂道,
“揜於何必如此!你我皆為軍中袍澤,理當守望相助。每戰若勝,當舉杯同慶;如若不勝,自當死力相救,此皆應有之義也!”
兩人禮畢回座,楊忠再拱手道,
“那日若無大將軍力戰,末將必不生還。彼時我軍不利,眾軍皆潰,唯有大將軍束軍力戰斷後,大將軍忠義,可昭日月!楊忠非不識恩義之人,今生不敢或忘大將軍相救之情!”
李辰聽了,不覺心中一暖。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麵對華部軍的這次戰鬥給於這麽高的評價。
但李辰心中仍有疑惑,他再問楊忠道,
“現下餘正受人彈劾,風雨無定。揜於今日公然上門,就不怕日後某一旦獲罪,你也難免被牽連嗎?”
楊忠正色道,
“公道自在人心。若大將軍此番如此大功,不但未獲封賞,反得因旁枝末節而獲罪,豈非寒了將士們的心!吾料朝廷與丞相自有公論!”
李辰聞聽展顏拱手相謝。
楊忠接著微微一笑,又對李辰深施一禮道,
“請恕末將僭越,末將與大將軍其實是境遇相同,故不覺惺惺相惜。”
楊忠表麵雄豪,實則內心縝密,見識深沉。他早先見李辰折節下交,便心中留意。他所說的和李辰是一類人,是指他們兩人的情況很類似。首先楊忠和李辰都是漢人,卻又全都出身寒微,所以在整個西魏統治集團的上層都屬另類。他們也全都是靠著自己的軍功,靠一刀一槍地浴血拚殺才有了現在的地位。甚至楊忠還不如李辰,李辰至少娶了宇文泰的侄女,自己還有一塊地盤可以倚仗。楊忠的氣運似乎就差了許多,他先後追隨過陳慶之、爾朱度律、賀拔嶽、獨孤如願等人,直到近年才得到宇文泰的賞識。楊忠知道自己不是宇文泰的嫡係,所以他平常行事謹慎,而作戰則十分勇猛。他對李辰的示好之意頗為意動,原因很簡單,兩個落單的人隻有相互包團才能取暖。楊忠雖說有意,但是卻一直沒有尋到好機會。雖然李辰向他表達了一定的善意,但是李辰畢竟官位在楊忠之上,又娶了宇文泰的侄女,行止頗為引人注目,貿然與他接近,就怕受人猜忌。
當這次李辰受到彈劾的消息傳來,楊忠覺得這是一個機會。楊忠見識不凡,如何看不出李辰這次不過是朝中兩大勢力角力的犧牲品,被當作了出頭鳥來打。但是李辰實實在在的功勞擺在那裏,真要動他也不容易,更何況後麵還有宇文泰撐腰。而宇文泰則是一定會為李辰出頭的,如果宇文泰連李辰這樣的人都保不住,那以後手下人誰還會替他賣命?現在朝中勢力力錯綜複雜,針鋒相對,最後的結果一定是相互妥協,互找台階。所以李辰注定不會有事,隻是看宇文泰拿什麽來交換了。楊忠還深深知道一點,那就是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李辰現在正是低落的時候,這時候上門效果可是比他誌得意滿的時候再靠過去強很多。而且剛好現在有個現成的理由就是答謝李辰在河陰大戰時的相救之情。所以今日楊忠便主動上門來拜見。
李辰聽了楊忠的話,心裏一楞,但他腦子一轉,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李辰此時已經多少猜出裏楊忠的來意,便笑道,
“揜於所言不差,你我確是境遇相同之人。今後還望相互扶持相助,施以援手。”
楊忠肅容而拜,
“忠今後願附大將軍驥尾,唯命是從!”
李辰忙揮手止住他道,
“揜於不必如此,不如你我今後不論官爵,平輩論交。請不要再稱我的官號,就喚我的字天行可好?”
李辰心裏比誰明白,楊忠此後會達到怎樣的高度。因此,李辰現在絕不敢在他麵前托大自恃。
楊忠心中大喜,但口中仍道,
“末將怎敢在大將軍麵前無禮至此?”
李辰望著楊忠,意味深長地道,
“揜於武藝絕倫、胸有韜略,他日前程又豈可限量?揜於切莫妄自菲薄!說來,能於揜於相交,乃吾之幸也!”
楊忠慨然道,
“承蒙看重,必不相忘!那某就鬥膽稱足下一聲天行兄了。”
李辰拊掌大笑道,
“本當如此,本當如此。”
兩人重新見禮,分賓主落座。此後,二人再無顧忌,暢談甚歡。兩人天南海北一通神聊,頗為投機。談話中也不時穿插一些朝局國政,秘聞密幸。
卻聽楊忠道,
“……某聞聽彼時趙貴將軍、獨孤如願將軍等敗回洛陽大營。後軍主將李虎意欲提兵前來救援,但並掌後軍的念賢卻要求退兵。兩人爭執不下,念賢曰,‘鑾駕在斯,不可不慎。’李虎無奈,隻得護駕退兵。”
李辰聽了疑惑道,
“李虎為一軍主將,卻為何從聽他人之言?”
楊忠道,
“念賢的軍號為大將軍,位在李虎的開府之上。加上念賢資曆深重,又是當初追隨永熙帝西幸之重臣。李虎不得不聽。”
李辰聽了,也唯有苦笑而已。
二人暢所欲言,不覺竟日,都有相見恨晚之意。李辰下令擺酒設宴,款待楊忠。
待酒菜齊備,二人一麵取了大觥豪飲,一麵談笑風聲。楊忠說起他當年隨陳慶之渡江北上,七千白甲入洛陽,麵對優勢敵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李辰聽得心馳神往,不住擊節讚歎。
不知不覺已是金烏墜落,玉兔高升。兩人都已半醺,說話舌頭都有些大了,但仍是興致不減。這時,忽聽見堂外傳來一個如銀鈴般清脆的女聲,
“郎君,主母命廚下備了醒酒湯奉上。”
話音甫落,就見一個俏麗的少女飄然入室。她約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梳了少女的發髻,一身鵝黃色的襦裙,卻掩蓋不住窈窕的體態。麵容清麗不可方物,眉宇間除少女的柔嫩之外,卻又透露出幾分幹練之氣。神態落落大方,行止不俗。座上李辰、楊忠二人竟一時看得呆了。
就見少女用一副漆盤托了兩碗湯羹,步履輕盈地來到席間,先行了一禮,然後將盤中的湯羹奉到二人案上,然後退步再行一禮,接著轉身飄然而退。
楊忠眼光一直跟隨著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堂外,猶自忡怔良久。李辰不覺也有些失神,
“苦桃?這小妮子什麽時候出落得這般動人了?”
兩人發了一會兒呆,就聽楊忠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敢問天行,這位小娘是誰呀?”
李辰心中一動,斟字酌句地道,
“此位小娘名喚苦桃,自幼與內子為伴,她二人情同姐妹,我亦以妹視之。”
楊忠聞言若有所思般地點點頭。
二人用了醒酒湯,再飲一回,方盡興而散。
李辰將楊忠送至大門外,二人作禮而別。
李辰目送楊忠騎馬遠去,方才轉身回府。他一路回到內堂,一邊更衣,一邊遣人去探問迦羅是否歇息了。不多時,下人回報,說主母還未曾歇下。李辰換了身衣服便往後宅過來。
再說迦羅今日聽說府上來了客人,還是軍中的大將,便留了心。因為李辰在長安呆的時間不長,也很少於朝中大臣們往來,平素也隻有宇文導、蔡佑等寥寥數人登門。今日卻是第一次有這樣身份的人上門拜訪,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後來再聽得郎君與來客言談甚歡,並設宴待客。迦羅也不禁心中暗喜。因為李辰根基淺薄,如能在朝中得一援手,對今後的事業是大有裨益的。迦羅出身相門,自然懂得這個道理。她貼心地命廚子們做了醒酒湯,並讓苦桃奉上,順便看一眼來客是何等人物,郎君緣何如此鄭重其事。
迦羅正與苦桃議論今日的訪客,卻聽李辰正在往內宅過來,不禁又驚又喜。因為李辰自從新婚之夜後,從來都宿在書房,這讓迦羅心中難過不已。今日聽說李辰過來,怎不讓她欣喜萬分。她連忙讓苦桃將自己已經整齊的一絲不苟的狀容整了又整。
這時就聽見門外侍侯的婢女們一片鶯聲燕語,
“參見郎君!”
緊接著又聽見李辰果毅但又平和的聲音,
“都起來吧。”
隨後就見李辰邁步進了寢室。迦羅忙斂衽而禮,
“妾身未知郎君前來,不曾遠迎,請郎君恕失禮之罪。”
李辰頓時感到一陣頭痛,他雖然穿越多年,已經逐漸適應了這邊的生活。但他骨子裏還是一個現代人,很不習慣古代這種有些刻板的禮儀。特別是在夫妻之間,他明裏暗裏和迦羅說了多次,沒事不用這樣多禮,可迦羅卻總是這樣對自己持禮甚恭。這讓李辰多少有些無奈。
李辰隻得回禮道,
“不妨的,是我來得倉促,失禮在先。”
二人坐定後,苦桃乖巧地給二人奉茶。李辰飲了一口茶,揮退下人侍女們,僅留苦桃一人伏侍。李辰對迦羅拱手道,
“今日多謝夫人體貼,命人送了醒酒湯進來。”
迦羅還禮道,
“此妾之本分也,不敢勞郎君相謝。”
李辰點頭道,
“今日來客想必你已聽說,乃是征西將軍、金紫光祿大夫、襄城縣公楊公諱忠。此人武藝高強,見識深遠,端的是一位了不起的豪傑。我與他相談甚歡,相交莫逆。”
迦羅再禮道,
“妾為郎君賀!”
李辰望著乖巧的小妻子,內心也不禁柔情婉轉。他輕聲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一番情意我已深知於心,此次我舉止不慎,連累你也身受非議,吾心實難安。好在你我來日方長,我今後自不會辜負與你。”
迦羅聽了,心中歡喜,不覺紅了眼圈,隻是頷首拜謝。
兩人一時無語。停了一會兒,李辰轉頭問在邊上侍立的苦桃道,
“你今日見過楊公,以為其人物如何?”
苦桃行了一禮,大方地回答道,
“楊公形容瑰偉,氣度不凡,乃是一位真英雄!”
“哦?”
李辰聽了麵露微笑,又故意問道,
“那比之我又如何?”
苦桃從容道,
“郎君如名劍在函,光華內斂;楊公如寶刀出鞘,鋒芒難敵。”
李辰心中一震,不由仔細再打量苦桃一番,這小妮子見地不凡啊!
苦桃見李辰一個勁望自己臉上打量,饒是她幹練大方,但畢竟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覺也是麵飛紅霞,心若撞鹿,忙低頭避開了李辰的視線。
李辰沉默半響,方才下定決心似的開言道,
“我有一事,欲與你二人相商。”
迦羅和苦桃聽了不覺一震,她們下意識地相互對視了一眼,又一齊將目光停留在李辰的身上。
李辰頓了頓,望著苦桃道,
“那楊公功高位重,卻還未曾娶妻。於今我有意認你為義妹,嫁與那楊公為妻。你可願意?”
多謝兄弟。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