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蘭兒已經記不清今天是第幾次自己忍不住抬頭往門扉張望。
此刻,她正坐在自家的庭院當中的槐樹下縫補一件衣裳。院子不大,夯土的圍牆已經有好幾處起了深深的裂隙,牆角的土層也已經有些崩落,雖然沒有立時傾倒之豫,但顯露出破敗與陳舊的氣息。院子裏有三間茅屋,牆體的顏色已經呈灰黑,立麵也因為泥土的掉落而顯得凹凸不平。頂上的茅草好像倒是新敷過,仍然透露著些許新鮮的草綠。為這個貧瘠而頹廢的院子增添了一點生機。
蘭兒將手中的一件衣裳縫補好,略略伸直了腰身,然後將衣裳仔細地疊好,放在左手的籮筐裏,然後又從右手的籮筐裏拿出另外一件。籮筐見了底,這已是最後一件了。
蘭兒不由心中歎了口氣。大難之後,若不是好心的鄰裏們每日拿一些衣裳給自己漿補,然後拿些米糧給自己作為酬勞,自己簡直不知該如何生存下去。饒是如此,如今時日艱難,誰家都不富裕。每日裏也不過區區可數的幾件衣裳,所得的酬勞,蘭兒也隻是能勉強果腹而已。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蘭兒心中不禁一陣酸楚,
“爺,娘,弟弟,你們在陰間還好麽?我好想你們!”
大顆清亮的淚珠從蘭兒的秀目中不斷湧出,順著她嬌嫩的臉頰滾落下來。蘭兒放下手中的針線,以袖掩麵,忍不住又抽泣了起來。十五歲少女柔弱的雙肩微微聳動,似乎已經無力再承受生活的重壓,令人分外憐惜。
“爺,娘,女兒真想隨你們而去嗬…”
蘭兒死死地咬住嘴唇,她不敢讓自己放聲大哭,隻得強自忍住。可傷心欲絕之下,她不覺已是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她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那個惡夢般的時刻。
她本是長安小戶人家的長女,和爺娘、還有弟弟一家人的生活雖然清貧,但平靜溫馨。已經及笄的她,也有了女兒家的小小心事,時而甜蜜時而茫然。但是就在幾個月以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打亂了她平靜的生活。她死也忘不了那天,一夥賊人突然闖進她的家中,然後發生的一切,就如同是一場噩夢。她隻記得自己滿目的鮮血,似乎將天地都染成了紅色。在一片血色中,她滿耳都是親人的慘叫聲和賊人們的獰笑聲。她恐懼到了極點,嘴裏發出淒厲的哭叫,拚命想要逃出去。可是賊人捉住了她的手腳,將她緊緊地按在地上。可憐的她已經哭不出聲來了,隻是睜大著眼睛流淚。她唯有在心中向佛祖禱告,快點讓這一切都結束,快點讓我死吧。
也許是佛祖真的聽到了他的禱告,她就聽見突然一陣怒吼聲,接著賊人們慌亂地將她鬆開了。隻見一名身穿盔甲的將軍衝了進來,將這夥賊人一一砍倒。此時的她已是精神恍惚,魂不附體,竟然隻是呆呆地臥在地上,忘了遮羞。突然,一件帶著體溫的錦袍披在自己的身上,那觸感細膩而溫暖。她這時才似乎清醒了一點,隻聽那個將軍用溫和的語調對他道,
“連小狗小貓都顧惜自己的性命,你切記要好好活下去。”
蘭兒隻來得及抬頭看了一眼那張虯髯劍目的臉,他就已經匆匆離去了。
“好好活下去…”
蘭兒癡癡地念著這句話。
蘭兒覺得一定是慈悲的佛祖派護法天神來解救了自己,並給自己傳來了佛旨。她默默地擦去了身上的傷痕,在好心鄰裏的幫助下埋葬了親人,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但那張英武的麵龐已經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裏。
她沒有想到的是,在長安亂平以後,她會再次見到他。
當蘭兒為他開門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就將他認了出來,雖然他那日換了一身錦衣貂裘,卻是一樣堅毅英武的麵容。蘭兒隻覺的腦子裏轟的一聲,已是一片空白。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甚至那件已經漿洗得幹幹淨淨,熨燙得平平整整被自己精心收藏的錦袍也忘了拿出來還他。隻記得他皺了眉頭將自己的家中裏裏外外掃視了一遍,似乎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當他再來時,卻是帶了米糧、鹽帛等一大堆東西。第三次,他為她劈了滿院子的柴禾,夠她用半年。第四次,他為她的屋頂加了茅草…
他話不多,來了就隻是幹活,幹完就走。蘭兒委婉地打聽,才知道他姓費,如今在一位大將軍手下聽用,尚未娶妻。他每次來都會給蘭兒帶吃用細軟,蘭兒卻不肯白白受用。最後他無法,就將自己的衣物拿來讓蘭兒漿洗縫補,作為報償。
施蘭兒此刻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臉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嬌羞的紅暈。她幾乎下意識地又抬頭看了一眼門扉。秋日的暖陽照在破舊的門扇上,透露出幾道
粗細不一的斑駁的光影。已經接近正午時分了,門扉依然靜悄悄的。
費大哥已經好久沒有來了,他就如同是當初突然間從天而降一般,又突然見消失的幹幹淨淨。
蘭兒不由心中再歎一口氣。最近一些好心的大嬸大娘都來跟她提過,她一個人渡日艱難,還是早日嫁了。倒是也有人給他做媒,不是要她給個屠戶續弦,就是給某個富人作妾。蘭兒對此都沉默以對,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確實應該嫁人,隻是自己心中似乎還有那麽一點小小的幻想。
那位費大哥,雖然看得出是個胡人,漢話也不流利,但是行事利落。雖然不知他是幾品官身,但明顯能感覺到他見識不凡,氣度非俗,總是給人心裏有一種踏實的依靠感。就在蘭兒心中暗自憧憬的時候,他卻銷聲匿跡了。蘭兒期盼之餘,心中不免有些自艾自怨,
“他是個前途遠大的將軍,而自己不過是個小門小戶家的女兒,隻怕他對我,隻是當隻可憐的小貓小狗般憐憫吧。”
這費大哥一連多日未曾登門,蘭兒家中的貯米早已見底,若不是她這幾日另有奇遇,隻怕就要挨餓了。
“要不要將那位姊姊留下的簪子換了米呢?”
蘭兒心中想道。可是那支簪子好漂亮啊,蘭兒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漂亮的首飾。她真想留給自己出嫁的時候戴。但是如今眼見得沒米下鍋,如果費大哥從此再不上門來,自己又該如何是好呢?
蘭兒不由又是滿腹愁緒。正當她在凝神沉思的時候,她家的門扉卻傳來輕輕的敲門聲。蘭兒一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竟然沒有聽到。門外之人見沒有人應門,便又敲了幾聲,還一邊大聲問道,
“施小娘子可在否?”
蘭兒猛地驚醒過來,她連忙站起身,
“在的,在的…”
蘭兒用衣袖擦擦眼睛,快步來到門前,定了定神,輕聲問道,
“外麵誰人耶?”
卻聽見門外人朗聲道,
“吾等受一位同袍所托,前來尋施小娘子,並轉奉米糧細軟等物。”
“費大哥!”
蘭兒驚呼一聲,忙伸手打開了院門。待她定睛向外一看,卻是不禁嚇了一跳。隻見門外站了一大票人,將門前的小巷堵的嚴嚴實實。這些人個個錦衣貂裘,身材高大。他們人人腰懸長刀,站在那裏不怒自威,凜然一股殺氣已撲麵而來。蘭兒不覺後退一步,倚住院門方才站穩。
當前一人見她受驚,便溫言道,
“這位可是施小娘子?汝毋庸驚慌,吾乃費統領的軍中袍澤。今日大將軍蒞臨汝宅,還不快些見禮迎接!”
“大將軍?”
蘭兒以袖掩口,幾乎驚呼出聲!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一位大將軍竟會到她這個寒門女子的家中來。
這時,當前答話的那名侍衛閃開一步,將中間的李辰現了出來。蘭兒但見一眾挎刀錦衣人當中擁了一人,此人年紀甚青,身穿黑袍,頭戴籠冠。他雖然沒有其他人服飾華麗,卻是淵停嶽峙,氣度非凡,輕易便從人群中脫穎而出。
蘭兒忙提了裙擺,疾步出了院門,在那人麵前斂衽而禮,
“小女子不知大將軍蒞臨,未及遠迎,還請恕罪!”
李辰見施蘭兒嬌嬌怯怯地在他麵前下拜,似乎風吹欲倒。她容貌出眾,卻是麵色蒼白,眼含悲戚。就宛若早春剛剛露出地表的嫩芽,在寒風中飄搖無定,卻頑強地生長,不由令人心生憐惜。
“果然我見猶憐!”
李辰心中暗歎。他伸手虛扶,
“施小娘子,請起吧。我等倉促而來,驚擾之處還請勿怪。”
卻說李辰本來想讓宇文十三來一趟,給施蘭兒送些糧食。但轉念一想,決定還是自己親自來一趟。
首先柯莫奇是他手下的最忠心的部屬,也是費也頭人在華部中的代表。在河陰之戰中,費也頭近衛們在最後發揮了至為關鍵的作用,但也傷亡慘重,最後僅餘二十餘人。柯莫奇這次又在這次刺殺奮不顧身,立下大功。李辰決定待他傷好以後,將他擢升重用。
其次,柯莫奇看來對這個施小娘子頗為上心,這讓李辰下決心要促成這樁好事。他手下的部將士卒們,大多數都未婚配。這次河陰之戰損失慘重,很多年輕的將士們就這樣犧牲了生命,也沒有後代留下來,這讓李辰心痛不已。他下決心今後要著力解決將士們的個人問題。柯莫奇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和長安的女子有了這種可能成為婚姻的親密關係,這將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此外,柯莫奇今後可能會成為保護自己安全的侍衛首領,他所心儀的對象,李辰還是想先考察一番。
李辰心中還有另外一個想法,李辰是個外表溫和,但內心卻強硬無比的男人。他到長安後並不經常出門,可唯一一次就遭到了刺殺。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在世人麵前高調亮相一次。他要用這種方式告訴那個想致他於死地的人,我李辰不會被你嚇倒,有種你就放馬過來!
所以李辰今天固執地親自上門,而且侍衛一個也沒多帶,還是八個。
卻說施蘭兒將李辰迎入院中。李辰喚侍衛們將帶來的米糧細軟等搬進來。慌得蘭兒隻是大禮拜謝,
“小女子何德何能,安敢受大將軍之禮!”
李辰笑道,
“這不是我送你的。這是我的下屬,新晉正七品上武毅將軍費琦(柯莫奇的漢名)送給你的。”
蘭兒有些羞澀地問,
“敢問大將軍,那位費將軍可好?”
李辰道,
“費琦近日另有所用,恐不能前來探望施小娘子。故他委我等前來,並奉所需,請小娘子勿憂。”
蘭兒心中有些失望,不覺紅了眼圈,隻是黯然行禮相謝。
李辰看在眼裏,便道,
“費琦乃我手下得力部屬,忠勇無雙,前程遠大。今已為七品武職,日後多不敢說,保他一個腰金衣紫,封妻蔭子還是不在話下。他至今尚未婚配,誠乃難覓之佳偶良配。我知費琦與施小娘子自有一番奇遇,可謂天賜良緣。我忝為費琦的上官,今日前來,還想問小娘子一聲,可否願意與費琦結為秦晉之好。持子之手,與子攜老,以為佳話。”
蘭兒不防李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直覺好似有縷火光在身體內點燃,瞬間就將自己融化了。她哪裏還說的出話來,隻是漲紅了臉,大顆大顆的淚珠隻管從眼眶裏掉出來。
李辰道,
“這樣吧,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你若肯呢,就點點頭好了。若是不肯呢……”
李辰話未說完,就見蘭兒咬住下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李辰和眾侍衛不禁一齊開懷大笑。
蘭兒頓時羞得臉色紅透,頭低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李辰見了,笑著為她解圍道,
“我這一品大將軍出麵做媒,沒有喜錢就罷了,怎麽連碗茶水也沒有啊?”
“呀!”
蘭兒慌得跳了起來,李辰進了院子,自己竟然慌得也忘了請他上座,也忘了奉茶,真是太失禮了。
蘭兒忙大禮伏拜,
“小女子失禮了,請大將軍恕罪!”
李辰微笑道,
“不妨事。你家可有胡凳?拿張出來,我就在院中坐吧。茶就不必了,燒些滾水與我一碗即可。”
蘭兒依言從屋內取了個胡凳請李辰在槐樹下坐了,並架上小爐為李辰燒水。
李辰坐下在院中張望一番,感慨道,
“卻是苦了你了。這幾日費琦因公不能分身,你無人接濟,又是如何渡日的?”
蘭兒道,
“虧得鄰裏鄉親多有看顧,每日多少與我些衣裳漿補,所酬可以勉為一飽。這幾日我幸遇一位前來長安尋親的小娘子,在舍下借住幾日。她出手大方,我受惠不小,竟得飽食終日。我替她去城外寺中還願,她竟贈我金簪一枚。”
李辰聞言不覺心中起疑,這事怎麽聽上去有些古怪。他問道,
“施小娘子,那金簪可否借我一觀?”
蘭兒坦然應諾,轉身去了屋中,一會兒便拿了個布包出來。她小心地將布包層層打開,取出一支金簪交到李辰手中。
李辰接過一看,隻見這金簪赤金打就,入手沉甸甸的,上麵縲絲雕出一支鳳凰,振翅欲飛,鳳口還銜了一粒寶石。
“嘶!”
李辰心中倒吸裏一口涼氣。這金簪精美絕倫,絕不是一般人家可以用的東西。他心中疑慮更甚,又問道,
“那小娘曾住何處?施小娘子可否帶我一觀?”
蘭兒道,
“她就住在西屋,請大將軍隨我來。”
蘭兒輕移蓮步,來到西屋門前,伸手將門打開。
“就是這裏,大將軍請看吧。”
李辰邁步走進屋中,如今人去屋空。屋子裏陳設雖然簡陋,卻收拾的幹幹淨淨。李辰四處張望,卻也看不出什麽異樣。突然,一股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中。香味很微弱,但卻清晰可辯。施蘭兒的身上沒有這種味道,顯然應當是那位女子留下的。
李辰不禁皺起了眉頭,這香味好像在哪裏聞到過。是哪裏呢?李辰一時想不起來,他有些苦惱地搖搖頭,轉身意欲離開。突然,他腦中好像火光電石般一閃,他想起來了,在那天刺殺的現場,當他向最後一個刺客奮起一擊的時候,他曾經聞到過同樣的香味。
李辰的瞳孔猛然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