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送走了蔡佑,轉身回到府內。他沒有回內堂,而是來到了侍衛們居住的地方。
當他走進柯莫奇居住的院子,卻見院中站滿了聞訊而來的侍衛們。大家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澤兄弟,聽說今日李辰在外遇刺,柯莫奇身負重傷,不當值的人都趕來探望。他們人人麵色凝重,與柯莫奇同族的費也頭近衛,更是神情悲憤難已。大家見李辰進來,正要齊齊行禮,卻被李辰伸手止住。
此時宇文十三請來的專治刀箭創傷的醫士正在對柯莫奇進行緊急救治。就見柯莫奇房內燭火亮如白晝,人影憧憧,不時有人將一盆盆血水端出來,再將清水端進去。
李辰心中如縋千鈞,他靜立院中,神色肅然。院中眾侍衛更是鴉雀無聲,皆垂手寂立。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見到屋中動靜稍歇。就見一須發皆白的老醫士從屋內轉出,後麵兩個仆役捧了藥箱。宇文十三在旁引見道,
“這位是我家大將軍。”
那醫士連忙大禮下拜,
“小人見禮!”
李辰伸手虛扶,
“先生請起,不知我這屬下傷勢如何?”
那醫士誠惶誠恐地道,
“身上的箭已起出,傷口也已經包紮。但他傷勢實在太重,小人技隻至此,能否存活,皆憑天意。”
李辰拱手道,
“多謝先生!”
那醫士慌忙大禮伏拜,口中連稱不敢。那時行醫者身份低微,如何敢受李辰這位一品大將軍之禮。
那醫士留了一副補血回元的方子,李辰吩咐厚賞,然後讓宇文十三送他出門。
李辰回頭叮囑眾人道,
“切記每日給他用烈酒清洗傷口,換下的繃帶一定要洗淨後用沸水煮過一刻,方可再用。”
眾人一齊高聲應諾。
李辰又道,
“我知爾等袍澤義氣,但柯莫奇傷勢頗重,亟需靜養。爾等萬勿驚擾與他,且留幾人守護,餘者就散去了罷。”
“遵命!”
眾人又是齊聲應諾。
李辰點點頭,再看一眼屋內,便轉身離了小院。眾侍衛躬身行禮相送,之後也紛紛散去。
李辰又來到停放三名遇難近衛屍體的地方。三人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擦幹,正準備裝殮。
李辰不禁又落下淚來,
“兄弟們且安心往西方極樂世界,吾誓查得元凶,為爾等報仇!”
當李辰回到前庭,卻見賀蘭武被人攙了過來。李辰忙上前扶住賀蘭武道,
“菩薩,你怎得也出來了?”
原來賀蘭武在河陰大戰中受了重傷,回長安以後就一直在李辰府中靜養,平素絕少露麵。今日聽說李辰遇刺,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依不饒地非叫人攙了過來探望。
賀蘭武想要給李辰行禮,卻被李辰死活攔住。他隻得道,
“適聞大都督遇險,職下內心難安,唯慮阿檀駐軍城外,消息不通,驟聞事變,恐軍心浮動!”
李辰點頭道,
“菩薩所言,深合吾心。吾亦心憂阿檀若聞聽此事,定提兵入城,則事恐大擾。”
賀蘭武秉手道,
“職下願前去軍中坐鎮,安定人心!”
李辰沉吟道,
“此事非你不可,但是你的身體……”
賀蘭武伸手推開扶他的侍者,然後右手往胸上一捶,
“不妨事,我傷勢已經大好了。”
李辰想了一想,這事確實隻能賀蘭武去才能放心,便下定決心道,
“好。你明日一早就出城去軍中坐鎮。記住,其一,此事事起突然,我等不可自亂。切記嚴守營壘,不可妄動,勿再授人以柄。其二,華部軍乃吾等之憑仗,非吾親命,就算大丞相令至,也不可調一兵一卒。”
賀蘭武領命回去準備明早出城不提。
李辰轉回內堂,這時受命出去陪同蔡佑查驗現場的劉大郎悄悄進來稟報,
“…現場刺客共遺屍六具,皆為漢人相貌。他們雙手骨節寬大,手心有老繭,應是從軍多年的老手。其所用兵器箭矢,皆為東虜軍中製配。此外,最後一名刺客匿蹤所在,多為名宦顯爵居所,甚至還有幾位親王。故而無法一一搜檢探察……”
李辰聞言,不禁陷入沉思。這場暗殺雖然留下很多線索,但是細細一分析,卻又了無頭緒。
漢人軍卒?除了自己的華部軍外,西魏軍中漢族士兵的比例相對較高。特別是一些出身關隴漢族豪強的將領,他們的部曲多為漢人。難道是他們幹的?但是理由呢?自己應該與他們沒有直接的衝突啊?
如果從刺客的武器上看,來自東魏的軍械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僅在沙苑大戰中,西魏軍就繳獲東魏軍械甲仗十八萬件。現在西魏軍幾乎人手一件東魏製的兵器。所以使用東魏軍的武器不能說明他們的來源,反而使問題更加複雜。
最後一名刺客逃逸的地方多是高官名爵的居所,想進去仔細搜查是不可能的了。這些人沒一個好得罪的。
什麽,上門搜查刺客?有聖旨嗎?沒有?那你憑什麽說刺客就一定藏在我府裏?你可知“毀謗大臣”所坐何罪?
所以這件事看來暫時是不會有結果了。而且,你還真不能就認定刺客就藏身在這些高官的府上,如果那隻是刺客的障眼法呢?
那究竟會是誰幹的呢?是誰和自己有這麽大的仇,一定要致自己於死地?
李辰思忖半響,不得要領。最後隻得命劉大郎多派人手,在長安城內繼續打探。劉大郎領命而退。
此時夜色已深,忙到現在,李辰連身上的血衣都還沒有來得及換。神經一直高度緊張的李辰此時也感到疲憊不堪。
李辰喚來下人,然後沐浴更衣。沐浴之後,李辰頓時感到身上一陣輕鬆。他一麵讓人將他的濕漉漉的頭發挽起,重新梳成發髻,一麵心裏還在想著剛才的事。突然,他心中一動,今日迦羅也是受驚不小,她畢竟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今夜恐怕會因害怕難以入眠。想到這裏,李辰取了佩刀,便往後宅而來。
迦羅此時那裏還睡得著,剛才李辰滿身鮮血的樣子怎麽也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她記憶深處自己父親戰殞的陰影又一次泛起,可憐的小姑娘立時渾身發冷。她簡直無法想像,如果李辰真的出事了,她今後該如何麵對。此刻,她正跪拜在佛前,萬分虔誠地祝禱,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夫君逢凶趨吉,長命安康。
迦羅手把珠串,正在房中佛龕前默默誦念著《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忽然聽到李辰過來,心中頓時歡喜無極。她剛剛起身,李辰就已經進到屋中。迦羅麵上神彩斐然,眼角還閃著晶瑩,忙趨步來到李辰麵前,才要行禮,卻被李辰單手扶住。
“不必多禮。今夜我恐再有驚擾,故留宿此處,保汝安眠。”李辰溫言道
迦羅聽了,心中頓時如同吃了蜜一般甜。她忙命婢女整理好床榻被褥,又卸去妝容,然後來到李辰麵前滿麵嬌羞地輕聲道,
“妾請為郎君更衣。”
李辰有些尷尬地揮退下人,他將佩刀放在麵前的案上,然後扶著迦羅在床榻上坐下,好言解釋道,
“我唯恐今夜再有驚擾,事發突然,所以隻能是和衣而眠。我早前有言,你我來日方長,待你再年長一些,身體長開了,我們再圓房不遲。”
迦羅心中難掩失望,但又不願違背李辰的意願,隻得行禮道,
“妾多謝郎君憐惜!”
李辰如何不知道她的心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眼見她手持一副珠串有些眼熟,便岔開話題道,
“你這珠串流光溢彩,料非凡品。”
迦羅嫣然一笑,
“郎君忘記了麽,這珠串是你我期婚之日,那位高車酋長的賀禮。還是郎君親手交給妾身的。”
李辰道,
“我想起來了,難怪看著有些眼熟。”
迦羅柔聲道,
“這珠串乃是瑪瑙所製,瑪瑙為佛門七寶之一。此串粒粒渾圓剔透,誠非凡品。我適才手握此物,為郎君誦經祝禱,必能感動佛祖,保佑郎君避除無妄,福壽永年。”
李辰聽了,心中感動。忍不住伸手撫摸著迦羅俏生生的小臉,迦羅臉色緋紅,整個人都作水化了似的,不覺已經依偎在李辰的懷中。
李辰摟住迦羅有些瘦小的肩膀,心中輕歎。他輕聲道,
“再等一年,一年好嗎。你身體再長大些,我們再……”
迦羅乖巧地點點頭,已是羞不可抑。
李辰將迦羅輕輕平放到塌上,替她蓋好被褥。
“睡吧。莫怕,我今夜便守在這裏。”
迦羅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很快就帶著幸福的滿足感進入了夢鄉。
李辰手邊擺著佩刀,在迦羅身邊端坐一夜。
第二天,李辰遇刺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長安,一時如同在平靜的水麵上投下一塊巨石,掀起了軒然大波。
宇文泰聞報拍案大怒,立即上奏大統帝,使蔡佑調軍入長安,全城大索,搜捕凶嫌。剛剛經曆內亂的長安城,氣氛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而朝臣們則議論紛紛,大家不約而同地將李辰被刺和前幾天遭人彈劾的事聯係了起來。因此朝堂上的風向也悄然起了變化。
原本李辰被人彈劾,大家都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河陰大戰,舉國大敗,人人灰頭土臉,隻有你李天行光彩四射,建立奇功。你讓大家情何以堪。讓你出風頭,看看,倒黴了吧。
但是李辰遇刺的消息一經傳出,卻使大家有了同仇敵愾之心。如果你能抓住李辰的把柄,光明正大地收拾他,大家什麽也不會說,就當是看風景。但是使用刺殺政敵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就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這完全壞了朝堂上政爭的規矩。很多人立刻就聯想到當初賀拔嶽被侯莫陳悅暗殺的故事,那對武川軍人來說,簡直就是不堪回首的一幕。所以大家對搞暗殺這一套小人行徑無不切齒痛恨。
另外,西魏統治集團的核心還是武川為首的鮮卑六鎮軍事集團。他們和講門閥的漢族以及漢化了的鮮卑貴族不同,還是主要依靠軍功來獲得地位。不管怎麽講,李辰是這次河陰之戰中功勞最大的一個。如果這麽大功勞的人這次最終是如此結局,那麽算是開了一個非常惡劣的先例。今後誰還能夠靠戰功來獲得晉升?這無疑就侵犯到了整個鮮卑軍事集團的根本利益。你們搞政爭,謀取最高權力沒關係,但是要是壞了規矩,斷了大家升官發財的路,那誰也不答應。
李辰府上的情形和前幾天倒了一個個。從原本的門可羅雀立刻變成門庭若市。宇文導率宇文氏諸子侄先後登門慰問,甚至與李辰平素有隙的宇文護也來了。接著賀拔勝、獨孤如願、於謹等地位顯赫的大將與竇熾等當初被李辰解救的將領們也紛紛登門。楊忠就更不用說了,幾乎住在李府上不走了,口口聲聲天行兄的事就是我的事。
軍中將領們的這種姿態,無疑代表了軍中對這一事件的立場。立即對朝堂產生了巨大的壓力。不日,那個上書彈劾李辰的官員以“捕風捉影、構陷大臣“的罪名遭到貶斥,闔家遠徙邊州。
幾乎所有的大臣驟聞此事,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處置來得不僅快,而且狠。上午才發的詔令,下午那名官員全家男女老幼幾十口就被押解上路。那個時代全家遠徙邊州,跋涉千裏,一路上山窮水惡,還有盜匪出沒,這簡直就是將一家人往死路上送。這可是極少有的嚴厲處置。
甚至李辰對此也感到極其意外。要知道這個人如果沒有靠山或受到指令,是決不會輕易出麵彈劾自己的。他這次這麽快就被處置,應該是被當作棄子了。李辰對這個人沒有什麽痛恨,反而有些同情。因此,當他的一些手下悄悄請示要不要裝扮成盜匪,尋機將那人全家於半路劫殺時,被他態度堅決的拒絕了。
翌日,宇文泰上奏稱太傅梁景睿於大軍東征之時,稱疾不出,卻暗通叛匪趙青雀,煽動長安之亂,請誅。大統帝下令誅殺梁景睿。
隨後,太師、大將軍兼錄尚書事念賢,因在河陰之戰中“不戰而退”,除都督秦滑原涇四州諸軍事、秦州刺史。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怡峰因在河陰之戰中先退,為全軍潰敗之原,出為都督東西北三夏州諸軍事、夏州刺史。
一場損失數萬將士,幾乎震動國本的大敗,最終責任的追究,就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悄然收場。
不久,李辰因河陰之戰中的的功績,得授大都督,加開府,領侍中,晉爵世襲金城郡開國公,賞絹萬端,並蔭一子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