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侯景的反攻迅猛異常,很短的時間內,南汾、潁、豫、廣四州已複入東魏,洛陽成為一座孤城。西魏在河南的形勢變得異常嚴峻。
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已經是兩個國家間進行的全麵對抗。陰謀詭計雖然能得逞一時,但是主要的部分還是要靠整體實力的較量。西魏地狹兵少的劣勢如今已經暴露無疑,對麵僅東魏西道行台,也就是侯景為首的河南軍區,就擁有精兵十萬,比西魏全國的兵力還多。西魏雖然在戰爭初期取得了一係列的勝利,但是隨著戰爭深入敵境,占領的城池越來越多,西魏原本就不雄厚的兵力被分攤得更薄。麵對敵軍優勢兵力的反撲,西魏軍根本無力抵抗。所占領的城池也很快易手,並不能真正的成為自己的底盤。反而白白消耗了自己本來就有限的力量。
在華州西魏軍的大營中,宇文泰在中軍大帳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也沒想到東魏軍的反擊如此猛烈,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勢竟突然翻轉。獨孤如願及手下兩萬多西魏軍如今困守洛陽孤城,處境可憂。侯景的下一步,必定是集中優勢兵力圍攻洛陽,以拔掉西魏在河南的最後一個據點。身為梟雄的宇文泰如何看不到這點。洛陽一旦再次失陷,不僅是對西魏軍民士氣的沉重打擊,對他這個掌握朝政的權臣而言,更是無法承受的打擊。宇文泰和高歡及曆史上其他的權臣不同,他的資曆並不出眾,現在朝中比他資曆更加深厚的朝臣如賀拔勝等有很多。宇文泰的權勢和威望全部來自於他本人的努力,是靠著攻滅侯莫陳悅、平定關隴,是靠著小關、弘農、沙苑等一係列戰爭的勝利建立起來的。任何在軍事上的失利,都會嚴重損害他的威信,給那些朝中蟄伏的對手以可乘之機。特別是當今天子大統帝元寶炬,別看他現在異常恭順,對宇文泰從議如流。就算宇文泰強迫他更換皇後,他也忍耐接受了。但宇文泰從來都不敢對他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元寶炬當年為王子的時候,曾經無所畏懼地當麵嗬斥過當時權勢滔天的爾朱榮兄弟,可見他性格中剛烈的一麵。如今竟然隱忍如斯,誰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麽想,會不會是在等待著時機要給宇文泰致命一擊。
作為一個卓越的軍事統帥,從理智上來講,宇文泰也明白洛陽已經不可守。最恰當的辦法是命獨孤如願軍乘敵軍尚未合圍,立即從洛陽撤出,返回到至少弘農一線,以待敵軍進攻。弘農背靠潼關天險,攻守兩便,宇文泰也可隨時從關中出兵相援。這樣,就算侯景集十萬大軍來攻,也未必能占到什麽便宜。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大統帝已經明詔天下,將回洛陽祭祖。如果現在主動放棄洛陽,勢必天下震動,會給那些對自己心懷不滿的人一個絕佳的攻擊自己的口實。那時自己少不得又要向天子謝罪,也許還得請辭大丞相。雖然大統帝老謀深算,未必會真的敢接受自己的請辭。但是誰也不敢保證這次不會弄假成真。
想到這裏,宇文泰下定決心,洛陽決不能就這樣輕易棄守!
如果不放棄洛陽 ,那就要在洛陽進行一場決戰了。可是真的有必要、有把握和侯景的十萬大軍對決嗎?何況如果真的進行決戰,高歡很可能會再起傾國之兵前來援助侯景,那時自己的劣勢將更加明顯。那又該怎麽辦?宇文泰不禁心中躊躇。宇文泰見一時無法入眠,索性批衣而起。
此時已是夜深人靜,隻見大帳外的親衛們仍然筆直挺立,不敢稍懈。帳外大軍的營盤在夜色中黑黝黝的一片,望也望不到盡頭。營中點燃的燈火,如天上的繁星般,星星點點。偶爾有金坼之聲遙遙傳來,為軍營平添幾分蒼涼肅殺之氣。
一陣夜風拂麵,涼意侵骨,宇文泰不由地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物。想到自己這些年來如履薄冰,無數次地麵對艱險曲折,終於走到如今萬人之上,離至尊僅一步之遙。想到自己立誌要澄清宇內,一統神州。他不由輕輕歎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但是自己手握軍國大權,不容猶豫不決。“明天,明天必須要做決斷了。”宇文泰心中暗想。他隨即高聲向大帳外問道,“今夜是何人在外值守?”
隻見帳簾一挑,一個高大的身影邁步進帳,行禮道,“丞相,蔡佑聽命!”
宇文泰心中一鬆,“啊,是承先啊。辛苦你了。”
蔡佑答道,“此職下的本分也,不知丞相有何吩咐?”
宇文泰道,“明日一早,傳令眾將來我帳中議事!”
“遵命!”
蔡佑大聲應諾,然後 他看了看宇文泰道,“丞相可是心憂洛陽?”
宇文泰點頭道,“期彌頭(獨孤如願小字)兩萬大軍孤懸敵境,怎不讓我心憂?”
蔡佑道,“獨孤大將軍深孚軍心,敵軍雖眾,吾料也難得手。”
宇文泰道,“此番非同尋常,猴子(侯景的綽號)集結十萬精兵,手下又有高敖曹、萬俟洛受幹等猛將,期彌頭恐非對手。”
蔡佑道,“吾等自夏州起兵時,又焉知會有今日之勢?丞相天命所歸,雄才冠世,侯景輩跳梁小醜耳,縱凶獗一時,終有束手就虜之日!丞相莫要自墮士氣!”
宇文泰欣然道,“壯哉!承先言之有理。《易》有曰,‘天行健,君子當自強而不息’誠如是也!”
蔡佑停了一會兒,又道,“丞相若有難決之事,何不問李天行?此人才智卓絕,謀無不中,如今更為丞相親戚,忠心無二。或有奇計亦未可知。”
宇文泰聞言,沒有答話,隻是扶髯微微點頭。
第二天一早,宇文泰便在自己的中軍大帳大集眾將軍議。在華州西魏軍大營聽命的高級將領們如期而至。隨後,宇文泰大帳周邊宣布戒嚴,眾親衛劍拔弩張將大帳圍了個水瀉不通,未得將令近大帳三十步者,斬!
帳內眾將戎裝整齊,肅容靜坐。宇文泰在當中主座落座,眾將行禮畢,隻聽他道,“此番東虜來勢洶洶,河南諸州已然易手,獨孤如願軍困守洛陽。今日所議,便是這守戰之策,望諸君暢所欲言。”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辰一眼。李辰如今已經躋身席位最高級別的將領行列,所以這次他也坐到前排,隻見他麵色平常,隻是頷首不語。
宇文泰言罷,帳內一時寂然無聲。眾將大多都明白,此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將獨孤如願軍撤回來,但是誰也不願先開口說撤兵這兩個字。好不容易占據洛陽,如果未戰先退,傳出去還不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從此至少一個“怯”字是粘在身上跑不掉了。在座的都是武將,你說哪一個武將願意給人一個 膽小鬼的形象?
坐在宇文泰右手第一位的賀拔勝輕咳一聲道,“獨孤如願孤守洛陽,恐難持久,還需大軍盡快相援才是。”他和獨孤如願共事長久,又曾經一同在梁國避難,交情最好,所以甚是擔心獨孤的安危。見一時無人開言,便忍不住出聲建議出兵援助獨孤如願。
賀拔勝的話像是在平靜的水麵上頭如了一塊石子,立刻引發了一場波瀾,大家頓時議論紛紛。
坐在宇文泰左手第一位 的於謹道,“出兵不難,但是如何出兵?出多少兵?那猴子(侯景)手下精兵十萬,我軍即使全軍盡出,亦無此數,若要取勝,殊為不易。”
這時宇文護道,“沙苑之時,我軍一萬,高歡舉傾國之兵二十萬前來,不一樣被我軍殺得大敗?”
李弼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彼時敵來就我,加之沙苑地窄路濘,敵重騎無所用力,故而能勝。此番我去就敵,河南闊野之地,敵重騎正好施展。再者,若我全軍盡向洛陽,高歡自蒲津渡河犯華州,以窺長安,奈何?”
眾人一時莫衷一是。宇文泰見李辰沉靜若水,不發一言,便出聲問道,“天行有何良策教我?”一時間眾人的目光紛紛集中到李辰的身上。
其實李辰自上次和宇文泰對奏以後就明白了,他無法改變這個曆史的進程。宇文泰一定會舉兵向洛陽,西魏軍必定要經曆一場大敗。他所能做的,就是這些天來拚命監督華部軍苦練步兵破騎兵 集團衝鋒的戰術,以及如何在敵人四麵圍攻的情況下從容撤退。李辰還針對性地裝備了許多兵器,如專門對付騎兵的鐵蒺藜,和大量的弓弩。他手下的賀蘭兄弟等將不解其意,紛紛前來詢問,李辰隻有搖頭苦笑,“你們什麽也別問,就照我說的去練。此番我們能否有命回來,全靠這個了。”
但是李辰還是衷心地希望能夠避免這場必敗的大戰。自己穿越過來幾年了 ,早已經將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自己如今也是西魏的高官,又剛剛娶了宇文泰的侄女。他真不希望自己所在的一方遭受如此重大的損失。特別是自己手下的華部軍,那簡直就像自己的兄弟一樣,任何能忍心就這樣將他們帶入一個明知有去無回的絕地!李辰心中百般糾結,甚至還在想是不是偷偷帶了部隊逃回蘭州去。可是此去蘭州千裏之遙,華部軍有多為步兵,隻怕還沒跑多遠就會被宇文泰的騎兵追上給滅了吧。李辰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實在不行到了河南戰場上小心一些,見勢不妙時就拔腳先溜,總之一定要盡力將大夥平安帶回來。
所以李辰在今天的軍議上一言不發,因為他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這是已經注定的命運。聽見宇文泰叫自己的名字,李辰心中一動,不由地又重燃了阻止這場大戰的希望。他思忖片刻,把心一橫,對宇文泰行禮道,“職下狂悖,有肺腑之言,欲稟明丞相!請恕職下無禮之罪。”
宇文泰不禁心中一楞,但自己方才已經發問在前,隻得道,“天行但講無妨,今日乃是軍議,盡可暢所欲言!”
李辰謝過宇文泰,長身而起,此時帳內幾十雙眼睛,含義不同地一起投放到了他的身上。今天李辰仍然穿著他的華部軍大都督軍服,長大衣式黑色軍服,漿洗熨燙的整整齊齊,一塵不染。雙排牛角製大圓扣將前襟扣合在身體左側,暗合了漢家右衽的習俗;挺直的立領繡了一圈金色的卷雲紋,在領子的前端,左右各一交叉雙刀金屬標示,銀光閃閃。左右兩肩各一肩章雙纏枝蓮紋環繞著正中的一顆金色五角星,雙袖前端各有一圈裝飾的金線。一身現代軍服的李辰看上去另類,卻又卓而不凡。
隻聽李辰朗聲道,“以職下管見,我與東虜乃國戰也!”說到這裏,李辰稍頓,掃視眾人一眼,又道,“何謂國戰?此謂不共戴天,其勢不可兩立!故而非擒其酋首,毀其宗社、覆其社稷、並其疆土,統治其臣民,此戰非盡也!”
眾人聞言,不由人人心頭一震。隻聽李辰繼續道,“既為國戰,則可無所不用之極。非隻為兵事,毀其糧稼,使其民無所食;病其百姓,使其無可用之兵;斷其交通,使其無可外助。此皆為可為者。如今東虜強大,地民皆倍於我。其兵多為六鎮鮮卑勇士,好勇敢戰,更數倍於我軍。高歡又盡得關東士族,衣冠人物盡歸於彼矣。我若欲平之,則絕非僅憑戰場廝殺,更非計算一城一地之得失。彼若士氣高昂,則使瀉之;若彼民富,則使貧之;公室充足,則使空之;若其風簡樸端正,則使奢靡淫亂之;若其官員清廉愛民,則使其腐敗貪鄙之。若其君臣一心,則離間之;彼若有忠臣良將,則賄賂拉攏之,使其陰以叛我,不成,則構陷之,暗殺之。待其君臣昏亂、綱常弛廢、民不聊生、軍無戰心,國無忠士,朝無良將。我再北結茹茹(柔然),南連蕭梁,舉兵伐之,關東之民敢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此,則關東傳檄可定也!”
李辰說罷,帳中眾將若同頭頂炸了個響雷般,人人不禁渾身劇震,冷汗直冒。大家都沒有想到這仗還可以這麽打。大家失魂落魄般地看著一身整齊黑色軍服的李辰,不由後脊梁直冒冷氣,怎麽覺得李辰好像是地獄鑽出的魔王一般。李辰周圍坐的幾個人幾乎下意識地將身體挪的離李辰遠一點。不止一人心想,“這廝今後可不敢輕易得罪了,年紀輕輕,好毒的心思……”
沉默了半響,還是宇文泰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天行計慮長遠,誠為可貴。然若是此番出兵,又當如何?”
“如若此番非要出兵……”李辰在心中歎息一聲,該來的還是要來,自己還是改變不了這結果。李辰對宇文泰再拜道,
“職下鬥膽請丞相廣集天下之兵,並延天子禦駕親征,於洛陽與東虜為舉國之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