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也頭紇彌施部在眼前覆滅的慘劇,如同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華部人的心上。安寧堡內的氣氛變得異常肅穆沉重。現在本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往年的此時,人們正是農忙的時候。可是如今仍是一片冰天雪地,根本沒法下種。這也就意味著,今年人們是不會有任何收獲了。人們的心裏對此充滿了恐懼和茫然,婦人們在暗地裏沒少流淚。隻有天真的孩童,仍然在這難得一見的冰雪中嬉戲。隻是他們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父母最近似乎心情很差,常常無緣無故就被捉住暴打一頓。
李辰明顯地感受到了這種氛圍的變化。笑容從大家的臉上消失了,人們見麵時再也不像往日那般輕鬆愉快地相互打招呼,隻是表情嚴肅地互相點點頭,最多也隻是相視苦笑一下。不獨他人如此,李辰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態的變化,他眼中那種無處不在的自信似乎也消失不見了,他變得暴躁易怒,常常因為一件小事就大發雷霆,把手下一眾人罵得狗血淋頭。隻有當他看到裴萱那略帶幽怨哀傷的美麗的大眼睛時,才能使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大家也發現了這一現象,所以很多事他們幹脆先說與裴萱知道,再由裴萱轉達給李辰,因為無論如何李辰是絕不會對裴萱不假辭色的。無形之中,裴萱在眾人之中威信大漲,權勢日重。
好在李辰在裴萱的暗示之下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他自己現在已不是當初那個穿越之初的小白,他現在是部眾過千的一部之首,他的一舉一動都對整個部落有著莫大的影響。現在災難隻是剛剛開始,可能還要挨很長的時間,才能迎來陽光重新照耀在大地上。這場空前的災難很有可能要持續數年之久。如果李辰自己都不能穩定情緒,沉著地應對。那麽整個部落不要說撐過這場災難,隻怕分崩離析就在眼前。
李辰想明白這一點以後,立即就振作了起來。他開始像往常一樣地行事,自信的笑容又開始出現在他的臉上。不時地,他還會像從前那樣開開賀蘭仁的玩笑。引得大家一樂。他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在堡內外巡視。他不僅參與士卒的軍事訓練,和大家同吃同訓,還不斷地想法鼓勵將士們的士氣。李辰還和裴萱一道,進入普通部民的家中,和主人聊聊家常,噓寒問暖。裴萱則因為在學堂做先生的緣故,很容易和孩子們打成一片。他們走訪了一家又一家部民,他們如同是珠聯璧合的一對玉人,絕美的容顏和燦爛自信的笑容感染了所有原本對未來茫然無措的部民們。安寧堡內的氣氛很快得到了扭轉,人們又重新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以一種平常的心態對待眼前的災難。在有閑暇的時候,李辰總是和裴萱聊些典籍和佛經,借此舒緩壓力,平靜心緒。在前所未見的大災難麵前,兩個原本應是生死仇敵的年輕人,竟漸漸生出相依為命的親近之感。
對於新近加入的費也頭部的青壯,李辰將男丁全部編入了騎兵營,由賀蘭盛統領。費也頭也是馬背上的民族,天生都是好騎手,李辰可不想浪費了他們的天才。這樣,賀蘭二十八騎終於有了自己的手下,馬背民族的彪悍和精湛的騎術,加上華部軍嚴格的隊列紀律,使他們成為一支真正的騎兵勁旅。而費也頭的年輕婦女則各自很快組建了新的家庭,正逐漸地融入華部。
由於沒有辦法進行農業生產,李辰隻能繼續搞基本建設。安寧堡外圍的堡壘也漸漸成型,各個工坊的生產也進行得熱火朝天。由於對煤炭的需求激增,為了便於大量開采,李辰還做出了雪橇車和滑雪板,用於冰天雪地的交通,又引來眾人的一片驚歎。隨著人們情緒穩定下來,人們發現,盡管這是前所未見的災難,但由於華部準備充分,似乎一切還不是那麽的糟糕。
這天,守城的士卒前來稟報,“稟都督,堡外有人自稱金城郡守蔣某求見,這是他的印綬。”
李辰接過一看,還真是金城郡守之印。李辰知道蔣宏被任命為金城郡守,兩人還曾互相致書問候,今見蔣宏突然到訪,連忙道,
“快請蔣太守進堡相見!”
不多時,一眾士卒擁了蔣宏進來,李辰在屋前降階相迎。那蔣宏穿一身破舊的狐裘,臉色凍得青紫,四肢已經僵硬,隻有眼珠微轉,證明還是個活物。李辰大驚,也顧不得見禮,忙叫人將蔣宏扶進屋內。
進了屋子,眾人七手八腳脫了蔣宏的狐裘,用酒拚命摩擦蔣宏的四肢,並撬開他的牙齒,灌了些溫水下去。忙了好半響,那蔣宏才漸漸暖和了過來。蔣宏四肢甫一可動,就見他翻身伏拜在李辰麵前,連連頓首道,
“李將軍,請救一救金城百姓罷!”
原來蔣宏到任不久,就遇到了這場大災難。蔣宏久居中樞,對地方庶務並不太熟悉,所以沒能如同李辰一般采取果斷行動,結果金城的農田全部被大雪覆蓋,去年秋獲幾乎顆粒無收。再加上金城郡縣兩處府庫早已經被李辰抄了個底朝天,金城郡立時就陷入絕境。開始的時候河州還撥了一些糧食給金城,但隨著災情的加重,河州已經自身難保,再也無力救濟金城,再加上風雪將道路掩埋,交通遇阻,最後任憑蔣宏的告急文書雪片一般發出,無論書中言詞如何淒慘哀求,再無一粒糧食運到金城。過了年,金城內已經開始陸續有人凍餓而死。近日,更是大批的人員被餓死。蔣宏每日都組織人手在城中清理屍體,他親眼見到,有的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蔣宏知道若再無糧食運來,整個金城恐怕就會全城覆滅了。所以當他聽說華部還有糧食的時候,立刻帶了幾個侍從冒著風雪來找李辰求助。由於風雪阻隔,道路難行,蔣宏折了一半的侍從才勉強趕到安寧堡,而自己也幾乎凍僵了。
待明白蔣宏的來意,李辰頓時心中發苦。如果不是自己當初搶了金城的府庫,金城百姓的現況不會如此淒慘。但是如果自己不這麽做,隻怕現在餓死的就是華部部眾了。他沉吟半響方道,
“任遠兄為黎民甘冒風雪,曆盡艱險,弟著實感佩。然則我華部存糧有限,恐是愛莫能助。就請任遠兄在敝處好生休養幾日,我再送兄回金城,如此可好?”
蔣宏聞言不禁涕淚長流,竟將前襟打濕了一片,他哽咽道,
“李將軍,天行兄,金城百姓已入絕境!若再無糧祙救之,閡城百姓不複存矣!還請天行兄慈悲為懷,接濟一些糧草,救救金城百姓罷!金城尚存之三千百姓,結草銜環難報君之大恩!”
說罷,蔣宏深深伏拜,以頭蹌地,很快額頭已是滲出血來。
李辰忙將蔣宏扶住,可蔣宏說什麽也不肯起身,他聲言,李辰若不答應,他就寧可跪死在這裏。李辰心裏十分為難,說真的,他很想救金城的百姓。對於金城百姓的處境,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為此始終承擔著良心的重壓。但是,安寧堡的糧食是有限的,華部接受了前來投靠的災民,又剛剛收納了費也頭部三百多人,現在華部的總人口已經超過兩千。誰也無法確定這場災難會何時結束,也許一年,也許三五年。如果現在接濟金城百姓,那麽很快安寧堡的存糧就會消耗一空。到時候怎麽辦?那時誰來救濟華部?想到費也頭部覆滅的慘劇,李辰硬下心腸對蔣宏道,
“任遠兄,我華部存糧委實有限,隻能供我華部之需。還請任遠兄再謀他途。請恕小弟不能從兄之請。”
蔣宏悲聲道,“我若有他途,怎會冒死前來求於兄前。三千多百姓嗬,請天行兄發發慈悲罷!”
李辰沉默良久,最後還是搖搖頭,
“請恕不能從命。”
蔣宏情急之下,一把扯下飾有貂尾的官帽,狠狠地擲於地下,
“天行兄方才言道,華部存糧隻供華部之需,那我便不做這朝廷的官了。從即日起,金城全體官民一體歸附華部,為華部之民,如何?”
李辰勃然變色道,“汝君子清流,如何似無賴行狀?”說罷拂袖而去。
蔣宏跪在屋內放聲痛哭。
李辰在他處聽得蔣宏哭得淒慘,心中不忍,數次派人進去勸慰。那蔣宏隻是不聽,一連幾個時辰,他滴水未進,隻是哀哭不已,聞者無不淚下。
最後,華部眾人不忍,一起來向李辰求情,使救金城。李辰歎道,
“百姓何辜,遭此大難?金城何幸,有此郡守!”
李辰親入房內,將蔣宏扶起。那蔣宏嗓子已經啞了,連日奔波勞累和長時間慟哭已經使他神誌有些不清,但他口中猶自喃喃而語,
“救救百姓!救救百姓!……”
李辰不禁落下淚來,忙讓人將蔣宏好生安置,並請醫士來照看。隨後,李辰下令用雪橇車裝了三百石糧食,由賀蘭武、苻淵押了,即刻趕往金城救人。
蔣宏轉醒後,聞聽李辰已經發糧草往金城,忙起身大禮拜謝了李辰,然後不顧李辰苦苦慰留,當即返回金城組織發放糧食救災。
月餘後,一封來自金城的加急文書擺在了長安城大丞相府宇文泰的案頭。
“……金城內外,餓殍無數……竟有閡門餓斃者,死者什之五六……今僅存軍民三千餘口,歸附於華部酋長李辰,求為苟延殘喘……”讀來真是字字斑斑血淚。
宇文泰讀罷,心情沉重,對座下眾臣道,
“金城郡守蔣宏來書,為救滿城百姓,不得已請歸附於華部酋長李辰。諸公以為如何?”
宇文泰座下冠冕雲集,大家一時無言以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空前災難,極大地打擊了西魏帝國的統治。災難從去年蔓延至今,尚無絲毫好轉的跡象。就算正月裏西魏皇帝在南郊祭天,也無濟於事。各地報災的文書如雪片般湧入京城。西魏實力先天不足,外有強敵不時入寇,內則民生凋敝,又逢此前所未有之大災,人人都有束手無策之感。朝廷隻能傾全力保住關中諸州郡,而對金城這種邊陲之地,實在無力顧及,隻能任其自生自滅了。而自拓拔鮮卑建立北魏以來,一向又以華夏正朔、天朝上邦自居。從來都是化外部落請求內附,象這次反過來一郡郡守率全郡軍民歸附一個化外部落,真是亙古未有的奇聞,若傳揚出去,朝廷顏麵何存?
半響才有人問道,“如今天下皆窘困如斯,那華部何來眾多糧草?”
大丞相府戶曹參軍薛端道,“去歲那李辰曾破金城,大掠而還。其人又曾獻水車之法,當是長於農事,故有些存糧不足為奇。”
大家又是半響無語。
給事黃門侍郎,領著作盧辯突然心中一動,不禁出言道,
“何如在金城另設一州,就以那李辰為刺史,如此既解金城百姓之厄,又可存朝廷體麵。”
眾人相對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自欺欺人罷了。
宇文護道,“一州隻領一郡,一郡隻設一縣。名為一州,實為一縣,這也太荒唐了吧?”
相府東閣祭酒柳慶道,“若能救得金城數千百姓,再荒唐也是值得的。”
宇文泰聞言點頭道,“有理,事急從權。如今當以保全百姓為上,若那李辰真的可活數千百姓,給他一個刺史又有何妨?”
他看看周圍,問道,“隻是這新設之州,當以何名?”
大行台左丞蘇綽手撚長須慢慢道,“金城外有山名皋蘭,就叫蘭州如何?”
宇文泰皺著眉頭道,“蘭州?倒是個好名字,真是便宜了那廝。”
他隨即下令道,“就在金城設蘭州,以華部李辰為蘭州刺史。另加李辰正四品下使持節、昭武將軍、中散大夫、金城縣開國子,餘官如故。”
蘭州在曆史上是在大饑荒的時候建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