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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38) 珍寶島

(2024-06-24 16:55:52) 下一個

【把小剛安頓下來以後,我就出工了。曬場冬季有很多活幹,就算下大雪,也要在庫房和烘幹塔內倒騰糧食。偶有空閑,便組織政治學習,搞憶苦思甜活動,就像那位知青在日記裏所寫的一樣。隻不過他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整天就忙活這攤事,普通農工還是要幹活的。那時農場由兵籌組當家,他們熱衷於抓革命,主要在總場搞大聯合。生產隊基本上處於自治狀態,隻要不打派仗,一般招惹不到這些外來的丘八。一隊的派性鬥爭本來就不算厲害,在兵籌組入駐之前已經實現了大聯合,所以生產秩序比較正常。

於是我又過起了勞累而沉悶的體力勞動生活。我厭煩它,因為不需要用腦子,這對知識分子是最不習慣的。我曾經觀察過老職工和知青在勞動中的精神狀態,差別是很明顯的。前者不溫不火,甚至有些麻木不仁,好像幹活和吃飯拉屎睡覺一樣,都屬本能行為,不必費思量。後者則情緒飄忽,勁頭上來敢叫日月換新天,勁頭沒了滿臉都是舊社會。

從年齡上說,我屬於老職工,但從心理上說,我與知青更為接近,總要不斷說服自己接受命運的安排——差別是難度更大,因為我已經36歲,不再天真了。“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這套說辭,拿來鼓動知青或許管用,拿來說服自己卻沒可能。就算孟子那段“天降大任”的語錄也不再靈光——個人奮鬥好幾年,辛辛苦苦爬上青衛山,才當了個科員就被趕回生產隊,我能擔什麽大任?——爬了8年格子,好不容易入住中青社,才呆了一個月就被“三劍客”逐出,從即將出書的作家重新變成文藝青年,天生我才有何用?——別說文藝青年了,由於我的大意,好端端一個孩子變成了癡呆兒,我連普通男人都不如!

照理說,一年內連遭三次重擊,我應該就此認命,扛麻包扛到老算了。文燕從杭州回來以後,我確曾痛定思痛,滅掉所有不安分的念頭——餘生不幹別的,就當農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然而等到小鬥出世,生活又有了點希望,我卻不能“心意自得”了,覺得這樣扛一輩子麻包,“祗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怎能心甘?那時有位知青寫了一首《我為革命扛麻包》,成為曬場之歌,裏麵唱到:“我最愛扛大麻包,曬麥場上大步跑,裝得糧囤高又高,好像一排大碉堡……”每次我聽到這歌,就有一種極灰暗的感覺,仿佛能把青春過後的歲月一眼看到頭。

聊以自慰的是,一隊經常搞評比,排長魏元慶總把我抽下來寫材料,然後到大會上發言。這種文章辭藻堆砌、用語誇張,跟古代的“賦”大概能算一類。與其他各排的“師爺”相比,我寫的要略勝一籌,容易評得上,排長為此很滿意,我於是成了曬場上的禦用文人,可以借機少扛幾趟麻包。為了突出政治,他還要我利用雨天上時政課。有一回我畫了地圖,給全排講古巴導彈危機,大家聽得不亦樂乎。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打發掉了。

當然,這期間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刺激的事——說實話,比美蘇拿著核導彈比劃要刺激得多,這就是“珍寶島事件”。我場距離該島不到一百公裏,並且直接參加對蘇作戰的部隊就是介入過我場武鬥的合江軍分區,所以感覺就像在自家門口打的仗。我比全國大多數人民都更加身臨其境,也更加了解裏麵的一些細節。

對於此事,《劍橋中國史》評述道:“中國為什麽在這個相對衰弱的時期作出這種選擇現在仍是一個謎,對1969年3月2日在烏蘇裏江的珍寶島所爆發的衝突至今尚未提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盡管基本事實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

3月15日發生的第二次戰鬥,規模和烈度大大升級。由於我方武器不如敵方,吃了很大的虧,傷亡超過千人,不過多數中國人隻知道繳獲了蘇聯一輛最先進的T-62坦克,因而揚眉吐氣。當時見報的幾位戰鬥英雄的遺體從戰場上運回來,曾在我場招待所存放,後來才運去沈陽。

這場戰爭從開打到結束,我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鬧不清高層手裏玩的是什麽牌。現在依我的一孔之見,挑起此事是為了轉移國人視線,以擺脫文革的被動局麵。按照毛澤東原來的設想,文革搞個兩三年,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打倒後就該收場,沒想到卻尾大不掉,搞到接近內戰的地步。為了壓製野心勃勃的造反派,他隻能倚重軍隊的力量,客觀上為軍事冒險主義打開了通道,使得若幹中低級軍官能夠在這場國際衝突中扮演過大的角色,結果導致局麵失控,他又不得不出來給這些人擦屁股,可謂自作自受。

珍寶島事件激起的民族主義,有效撲滅了國內的武鬥烈火,可也使中國不得不麵對蘇聯核打擊的現實威脅,最終導致了中美兩個宿敵快速接近,為毛死後出現改革開放鋪平了道路。所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這屬於事後諸葛亮,我當時不可能想到——在完達山另一邊發生的事件,會成為改變中國國運的的啟動鈕。

我場毗臨前線,又正值兵團組建,理所當然地成了重要的戰勤基地,迅速進入臨戰狀態。當時的指導方針是“立足於打,樹立想打仗、敢打仗、打大仗、打惡仗和敢打必勝的思想”,一切為戰備讓路。於是組織了擔架隊,搶修公路、加固橋涵以保證坦克的順利通過,並給前線送去大量的肉、蛋、魚、禽和糧食。

這股強勁的戰備風越刮越烈,以至於到了9月,當柯西金在北京與周總理會晤,兩國關係已出現鬆動之際,農場還根據上級的布署,開展了“村自為戰”的戰鬥村建設,全員動手,挖掩體,打地道,構築工事,修交通壕,房前屋後挖防空洞,修配所試製地雷和手榴彈,各生產連隊開展了群眾性的三打(坦克、飛機、空降)和三防(化學、細菌、原子)練兵活動。

那段時間,我很是掏了一些日後並無大用的地洞。雖然也挺辛苦,現在想來,仍比在曬場上天天扛麻包要有意思。】

202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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