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終於到了分手的時候，大哥全家到車站送行。大哥吻別小剛時，顯得十分傷感。盡管我告訴他要到解放軍總醫院會診，但一年半上下而求索的努力已經讓他明白：小剛得的是不治之症。
抵京後，我馬上給政委打了電話。次日他就趕到大姐家中，與小剛見了麵，並寫給我一封介紹信。第二天我帶著小剛去了赫赫有名的301——這是解放軍總醫院的代號，北京人都這樣叫它。在辦公室裏，我掏出介紹信，與兒科主任接上頭。他讓我將病兒放在沙發上，出去請來五位醫生。這次難得的會診就開始了。
之所以說“難得”，是因為301名氣太大，一些高層領導在病危時往往送到這裏來搶救，比如陳毅元帥。張政委若非借助“支左”關係，是不可能為我這樣的平頭百姓搞出高幹待遇來的。解放軍“支左”在文革中早已有之，美其名曰“支持左派”，但隻是到了現在，才開始全麵當家，類似於軍管。這是毛澤東在武漢“七·二〇”之後，控製文革變亂的重要手段，但也導致軍隊勢力坐大，並最終演化為“九·一三”事件。
六位醫生先聽我介紹小剛的出生過程，得知他窒息長達40分鍾，對病情已經心裏有數了。接著他們過來對病兒進行觀察，摸他的頭部和四肢，檢查其視力，隻用了不長時間，便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發表看法。我把他們的意見歸納如下：
孩子得的是缺氧造成的後天性大腦癱瘓症，病情比較嚴重。二戰時期，德國有位醫生宣稱發明了一種特效藥，能夠治愈這種病，於是此症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結果卻發現他是個騙子。由於得這種病的嬰兒人數少，醫學界沒有投入很大精力來攻克這個難關。
在生物進化中，從魚類演變到兩棲類經曆了千百萬年，但胎兒離開子宮到出生，僅用一瞬間就要完成呼吸方式的轉換，可見風險之大。胎兒在母親子宮裏生長時，所需氧氣由胎盤內充盈的羊水提供。羊水包裹著胎兒，不僅為他提供安全緩衝，而且通過臍帶，將氧氣和其他營養物質注入到他的血管中，所以那時的胎兒不是靠肺來獲取氧氣。等到了分娩階段，胎兒進入母親產道後臍帶被擠，就不能再從這條渠道獲得足夠氧氣了，而且那時羊水已經大量流出，也沒多少氧氣可供。胎兒必須盡快脫離母體，才能在空氣中用肺進行呼吸，否則就會窒息。
窒息造成大腦缺氧，5分鍾以後腦細胞便開始死亡，情狀有如一滴墨水落在宣紙上慢慢暈開來。小剛窒息長達40分鍾，可以推見其腦細胞死亡的嚴重程度。剛生下來的孩子，反應能力尚未完全顯示，所以他那時看上去，與正常孩子的差別還不算太大。但隨著年齡增長，殘損的大腦越來越難以控製不斷發育的身體，症狀會變得越來越明顯。小剛現在進食已經很困難，張嘴基本上是隨機運動。這種病兒多為青光眼，飯勺湊到近前才看得到，雖然引起條件反射，但是神經受阻，半天方能張開嘴吃上一口。事實上，按其如此長的窒息時間，當時進行搶救的意義已經不大，隻會給父母增添沉重的負擔。
會診結束，兒科主任慈和地對我說：“我估計你花了許多錢吧？以後不要再四處就醫了，由他去罷。你已經盡到責任，不必感到內疚。”
我感激地點點頭。他與我素昧平生，本可以不說這番當醫生不宜說的話，完全是出於對我的同情，才勉為其難為我指條明路。
到了農場，已進入封凍期，找不到去一隊的便車。我就借輛自行車，把小剛用小被子嚴嚴實實地裹好，隻留出透氣的空隙，然後將他牢牢捆在自己的背上，一鼓作氣地騎回家中。天寒地凍，公路上覆蓋著厚雪，讓汽車壓實了，不當心就會滑倒。我一路盯著地麵，時間長了，雪裏竟然映出當初進入北大荒時見到的那個繈褓中的死嬰，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趕緊收斂心神，小心騎車。
妻子慶幸我的萬裏之行終於結束，平平安安地將小剛接回。現在有了301醫院最權威的鑒定，我倆無須再奢望小剛病情好轉，隻須集中精力把小鬥養育好。那時的生存條件很差，盡快卸下這個思想包袱、輕裝前進，是很關鍵的一點。這可視為我此行的最大收獲。
由於小剛的到來，我們的彈丸之地顯得更加狹窄。10平米的麵積，一鋪小炕就占去一半，所以隻能螺絲殼裏做道場。平時我們很多活動都是在炕上進行的，小剛成天躺著，自然要占去一塊地方。老二則是一個正常孩子，不會老老實實呆在原地不動。盡管還不會爬，他已發明出自己的行走方式：仰臥在炕上，用腳丫連續踹炕麵，像尺蠖一樣倒著拱到小剛跟前，好奇地瞅這隻“大玩具”，間或用手揪他的耳朵，撓他的臉。小剛雖是一個植物人，但會喘氣、張眼睛，所以讓小鬥產生濃厚興趣，覺得他比我那隻煙鬥好玩多了。每次把哥倆分開，過不多久，小鬥又會拱過去逗弄小剛，而且動作越來越自如，片刻就能竄到近前。
為了不讓小鬥“侵犯”其兄，我想出個辦法：在炕腳靠牆架一塊長木板，離炕麵40公分高。木板一頭放被褥，一頭就是小剛的床，這樣把炕變成了雙層鋪。小剛不會翻滾，在不寬的木板上也能安穩地呆著。小鬥則心有不甘地拱到底下，努力往上踹木板，後來居然能騰身而起，可見腰力十足。好在我把木板架得足夠高，小鬥兩條小腿踢不著，最後終於對小剛失去興趣，把他和被褥視為一類。
我這個發明很解決問題，晚上在小炕上也能睡得開了。我的腳就伸到小剛的“鋪位”下麵，他在上邊呆著，一點也沒妨礙。有時我會想，四個人能這樣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也是一種幸福。我該不該讓小剛長到木板再也擱不下，才讓他離開這個世界呢？】
2023-1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