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我在發言中，批評了農場“生活建設上高標準”，這是有所指的。當時在球場西北邊，蓋了八棟獨門獨戶的庭院式建築，人稱“八棟小洋房”，準備分給場級領導。不巧趕上“反幹部特殊化”，職工告狀，上級派來了調查組。最後石書記挨批，代表場領導班子在三級會議上做了檢討。這件事已有定論，所以我敢“鳴放”。
沒想到“突出政治”學習一搞完，陳科長就通知我：場黨委會已做出決定，把八棟小洋房分給生活有困難的普通職工，兩家合住一棟。我屬於大齡青年，剛結婚，老婆又有身孕，所以條件“杠杠的”，分到了一間。這無異於“天上掉餡餅”，令我喜出望外，不由得連聲感謝“組織上的關懷”。
本來我因寫作失利，情緒有些消沉，如今一下子“人逢喜事精神爽”，連帶著《大荒無極》也變得“有極”了。說句實在的，這部作品基礎不錯，隻要按照“三劍客”的意思再加加工，完全有希望重新掛上號。他們不是發愁找不到同類題材的作品嗎？我並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是“有米一大堆，就看怎麽炊”。到中青社改稿的那些難兄難弟中，“二進宮”、“三進宮”的大有人在。《紅岩》也是改了又改，中間一度幾乎被槍斃。隻有耐得住性子，經得起編輯折磨，才能最終修成正果，正所謂“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回場以後，我去理發，連理發師都知道我到北京改稿。果園隊的小包來總場部辦事，一見麵就問我的書咋樣了。臨別時她滿臉殷切地說：“你一定要把書寫出來啊！我們大家都等著看呢！”她就是當年常到我那間鬥室串門的矮個姑娘，如今已經有了一個半歲兒子，但對文學的熱愛一如既往。這些刺激搞得我心潮澎湃，創作欲複萌。我今年34歲，正值年富力強，工作和生活都已步入佳境，怎麽能因為一點小小挫折而放棄寫作夢呢？
現在房子有了著落，文燕的調動應該也不成問題，雖然我沒向陳科長進一步打探消息——組織上都安排我住八棟小洋房了，哪能再讓我的妻子每天去20裏之外上班？不過房子還在內部裝修，要等兩三個月才能住進去。文燕身子已經變重了，“五一”節是搭別人的車過來的。之後我就每個禮拜去看她一回，幹些家務，她則盡量做些好吃的給我。盡管仍屬兩地分居，但曙光就在前頭，故而其樂融融。
這陣子我留心時事，報上連篇累牘地批“三家村”，應該就是在對“小五界”整風。不過動靜遠比我以為的要小，因為“三家村”裏有一家便是吳唅，說明運動並沒有擴大到哪裏去嘛！石書記可能會覺得我跑回來的理由有些誇張了，這不禁讓我感到忐忑不安，又開始念叨“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到了6月1日，形勢驟然升溫。《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吹響了“文化大革命”的號角。文章無比豪邁地宣稱——
“目前，我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規模和聲勢，在人類曆史上還不曾有過，它的威力之大、來勢之猛，在運動中所迸發出的勞動人民無限的智慧，遠遠超出了資產階級老爺們的想象。事實雄辯地證明，毛澤東思想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成為威力無窮的精神原子彈。這一場文化大革命，正在大大推動中國人民社會主義事業的前進，也必將對世界的現在和未來，發生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這段話幾乎是“神一般的”預言：文化大革命在人類曆史上確實不曾有過，精神原子彈確實威力無窮，對世界的現在和未來確實發生了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但在當時，我不可能根據建國以來的曆次運動經驗，來判斷“文化大革命”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因為它並沒有一個具體的行動目標，比如打擊“胡風集團”或者“右派分子”，而像一隻巨大的政治氣團，裏麵“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股氣流正在進行較量。這隻氣團將會演變成多大的風暴、經過哪些地方、持續多長時間、造成何等破壞，都是我無從想見的。
大概操盤者也明白這個問題，在當天的“各地廣播電台聯播節目”中，全文播放了北大的一張大字報，給運動提供了具體的方式方法：“反擊向黨向社會主義向毛澤東思想猖狂進攻的黑幫，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革命人民必須充分發動起來，轟轟烈烈、義憤聲討，開大會，出大字報就是最好的一種群眾戰鬥形式。”
此後總場部的大字報便“風起雲湧”了，幾天之內就刷出2000多張，但質量普遍不高，大都是摘抄報上批判“三家村”的文章，聯係本場實際的幾乎沒有。這陣勢跟“憤怒聲討美帝國主義武裝侵犯越南民主共和國”差不多，看著挺嚇人，實屬自娛自樂，除了消耗點筆墨紙張，對美帝和越共都沒有什麽影響。
不過場黨委還是很快行動起來，成立了五人“中心小組”，布置總場文化大革命。石書記在動員會上宣布：“運動的重點是小五界——學校，演出隊，電影隊，廣播站，書店，醫院。要找一找反黨黑線及資產階級代理人。”這讓我長舒了一口氣——“方知餘言不謬也！”其實場黨委並不需要我通風報信，而是收到了中共中央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正式文件，亦即“五·一六通知”，裏麵明確提出：“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在這些文化領域中的領導權。”農場能與“小五界”掛上鉤的單位，已經被石書記在上麵窮舉殆盡。
“五·一六通知”要等到一年以後才會正式公布，在當時尚屬“二級機密”，隻有17級以上幹部才能看到。不過17級也就是個準團級，算不得高幹（13級以上）。我們這些機關幹部對裏麵的內容大都了解，否則也沒法在場黨委的領導下開展文化大革命。這份文件措辭激烈，給人一種殺氣騰騰的感覺，其中火藥味最重的一些話正是出自毛澤東本人之手，比如——
“混進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信用，被培養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可以看出，毛澤東是鐵了心要揪出一批赫魯曉夫式的人物。但誰是那樣的人物呢？這問題在當時，就像我寫小說要確定幾個“大反派”一樣困難。】
2023-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