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三月五日，我隨秦副場長同赴佳木斯。開完會後，總算送佛送到西，我獲得釋放，當晚就上了火車。次日中午抵達長春，住了一晚。對於這座城市，我在日記裏隻提了一句：“長春的建築很有水平。”這是我逛了一個下午的觀感，但不能再多寫什麽了，否則對偽滿都城就有“謬讚”之嫌。在大和民族的曆史記憶中，它確曾跑到亞洲大陸上，經營過一個百萬平方公裏的國度達十三年之久。倘不是它胃口太大，後來要搞“大東亞共榮圈”，恐怕滿洲國會跟現在的蒙古國一樣，稱不得“偽”了——德意日法西斯軸心國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都不約而同地承認了它。國民政府向列強們鳴冤叫屈，收效可能還趕不上祥林嫂抱怨自己的阿毛被狼叼走了。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幾乎所有對外衝突中都輸掉了，唯有第二次世界大戰讓她浴火重生，這算是天機運轉中最難預料的一件事。無論革命理論怎樣證明它的必然性，其中包含的曆史偶然性是如此巨大，恐怕隻有後來的蘇聯解體可與之相提並論。
我從長春乘坐60次快車，於8日清晨抵達北京。找好旅館以後，我並沒有急著去中青社，而是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先到中國美術館，參觀近來極為火爆的四川“收租院”展覽，裏麵真人大小的泥塑個個鮮活生動，表情豐富，比後來見過的什麽“蠟像館”強多了，確實大飽眼福。與61年逃荒似的探親之旅不同，此次我對美食不再有多少興趣，而對首都的文化生活非常迷戀，這大概是“飽暖思淫欲”的一種表現。在窮鄉僻壤困頓既久，會產生強烈的文化饑渴。當年描繪農場遠景的水粉畫都能讓我進入仙境，別說這樣的立體藝術了，就算其中包含的階級壓迫主題也減弱不了我的快感。我現在躊躇滿誌，心情舒暢，享樂情緒自然難以遏製，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急，一日看盡長安花。”
下午，去大姐家。她還是住在老地方，但室內更顯擁擠。前年她添了個女兒，眼下肚子裏又懷了一個，所以人口規模已經趕上大哥一家。兩個大孩子都挺懂事，愛勞動，能做媽媽的小助手了。她們對我的到來非常歡迎，老二更是拍手稱快：“今天真棒！舅舅來了，爸爸也要回來了！”老婁到外地出差去了，7點多才抵家，剛好趕上吃飯。飯菜照舊是我從附近飯店買回來的，不勞大姐動手。
次日到東四12條中青社報到，由文學編輯室的王維玲接待，在會客室談了一個小時。這人看著挺老成，後來才知道和我同歲。他說主任闕道隆和責任編輯張羽到蘭考組稿去了，讓我自己先寫，等他們17日回來再交流意見。接著述及對我文稿的印象。原來該社早就想出一本反映青年墾荒生活的長篇小說，隻是見不到比較滿意的稿件。收到我的未完稿後，感到作品有基礎，打算搞出一部好書來。他說中青社過去還沒有出過這類書，讓我抓緊寫，爭取用半年時間拿下來。
我聽了很高興，第二天就照他的意見搬進中青社。社址設在清代某王爺府內，麵積很大，其中有一片專門劃出來給改稿的作者居住。我領了鑰匙，到自己的屋裏一看，條件相當不錯，床、被褥、寫字台、台燈，一應俱全。住宿免費，隻需到夥食科買了飯票，跟社裏的職工一起用膳。飯菜可口，價格也挺便宜。
安頓下來，我便開始修改後9章的寫作提綱。這部分架子搭得確有問題，越寫自己越不滿意，因此下決心推倒重來。我調到總場以後，視野逐漸變得開闊起來，已經有點高屋建瓴的感覺。原先一些情節設計顯得格局太小，不能體現農場戰天鬥地的恢宏氣勢；而且最後的高潮不夠強烈，不能讓讀者產生心靈震撼、掩卷長思。我這趟過來，原本是想先聽取編輯的意見，再動手改稿，免得走彎路，不巧關鍵人物卻出差去了。王維玲雖然鼓勵我大膽前進，卻給不出具體指導意見來——他是文藝組副組長，但主要負責編務工作，可能還沒怎麽看我的稿子，隻是泛泛轉達那兩位的讀後感。先前和我通信的編輯名叫王濟民，對我的稿子倒挺了解，可惜他也不在。
萬事開頭難，搭架子的活尤其不好幹。眼前既無人物閃現，更談不上浮想聯翩，在桌前枯坐了一個下午，連張像樣的“魚骨圖”都畫不出。我未當過職業作家，以前構思大多在田間地頭、不經意就完成了，何曾像現在這樣搜腸刮肚？真是越急越沒辦法。吃罷晚飯，索性決定去看場電影。出了胡同西口，往南再走一刻鍾，就是東宮影劇院——“東宮”乃“東四工人文化宮”的簡稱。那晚可巧放映《東方紅》，看得我熱血沸騰，心潮澎湃，回去就有了感覺，一下子寫了半宿。
往後，甭管好的賴的，我差不多每晚要看一場電影，隻為換換腦子，找點靈感。東四一帶有三家電影院，東宮、明星、大華，基本上能讓我天天有新片可看。所謂“新”，不少都是好幾年前的電影，隻因北大荒太過閉塞，今日始得一見。總場禮堂放的多為老掉牙的片子，我雖然近水樓台，也沒什麽興致光顧。水利會戰期間，電影隊到各工地巡回放映，剛開始隻有一部片子：《南征北戰》。轉完一圈後，宣傳科終於從墾局搞來新片《地道戰》，播放效果奇佳。自此，這部專門講挖土的電影，就成了曆屆水利會戰的必備物資。】
2022-10-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