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文燕來到一隊以後，先幹了幾個月農活，然後被調去當小學老師。這個小學隻有兩名老師，其中一名因故離職，隊裏就讓她頂替。當小學老師有一定條件，並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行。首先，文化程度要夠——文燕初中畢業，教小學還是可以的。其次，口音要正——她原來滿口四川話，因在文工隊擔任報幕，必須練習普通話，這會兒已經說得相當標準了。最後，師道尊嚴，得看著有個老師樣兒——文燕本乃大家閨秀，行事穩重；來隊以後，幹活積極，待人有禮，口碑甚佳。於是領導就相中了她。
一分場一隊是867農場建立的第一個生產隊，現有職工300多人，連同家屬則超過1000人，住宅區域已經和石清鎮差不多。隊小學共有60多名學生，分成兩個班，其中一二年級為小班，三四年級為大班（五六年級在分場小學就讀）。兩個班的教室不挨著，小班在老隊部，大班在一個舊倉庫，相隔二三百米。
兩個年級一個班，被稱為“複合班”，按年級在教室裏分邊落坐，一節課這邊聽講，那邊做練習；下節課那邊聽講，這邊做練習。“複合班”的搞法看似有些亂，不過學生適應了也能各得其所，兩不相擾，關鍵看老師能不能鎮住課堂。文燕雖是個“漂亮老師”，但身上有股凜然之氣，不怒自威，學生並不敢無法無天。她教學極認真，學生不會的就留下來補課，整明白了才放回去，問題大的她還要專程去家訪。孩子和家長都是知道好歹的，因此對她十分尊敬，關係融洽。
讓文燕感到難對付的，卻是另外一個老師，名叫楊利娟。她隻有高小文化，一向教小班，但由於是建校“元老”，成了小學負責人，故而管著文燕。這楊利娟原為山東支邊青年，但到一隊以後很會來事，陸續把一家人都遷了過來，並且讓父母和大妹妹都成為農場正式職工，因此具備了“本地居民”的資格和底氣，對於原本和自己同屬“盲流”的人反而瞧不上眼，這是不待見文燕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文燕的文化程度比她高，教學反映比她好。楊是貧下中農出身，文燕這樣的地主子女本應接受她的“再教育”，而今工作表現卻跑到“領導”頭裏去了，因此氣不打一處來，經常莫名其妙地訓斥文燕，一有空就把她支使到地裏幹活。
第三個原因則比較微妙。楊比文燕大一歲，卻至今未嫁。她雖然還不能稱為“老姑娘”，但對“新娘子”有明顯敵意。文燕確定來校時剛好趕上結婚，楊以“不得影響教學”為由，限令她隻能休三天婚假，加上周末和國慶，一共隻有五天假。文燕在863已經養成了“服從領導”的好習慣，所以也不顧老煙的抱怨，提前回到一隊上班。這事好些農工都不以為然，告訴文燕“楊利娟整你”，但文燕隻能苦笑——縣官不如現管，自己落到姓楊的手裏，沒法不從命。好在文燕受過大苦，這些磨折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然而等到文燕懷上孕，小忍則差點亂了大謀。寒假期間學校關門，老師照例是要參加隊裏勞動的。文燕向“校長”說明了自己的情況，但楊利娟認為她還沒有大肚子，不能搞特殊化。文燕在幹活方麵一向不落人後，況且現在確實沒什麽感覺，就未再抗辯。過幾天趕上運肥，把豬圈、牛圈的肥料一筐筐往大卡車上送。文燕沒怎麽在乎，跟著別人跳上跳下，不想卻出了血。到衛生所檢查後，隊醫判斷尚不至於流產，但告誡她不能再這樣幹活了，否則對胎兒不利。這下她害怕了，就回去呆著。楊利娟見狀，也不敢再逼她勞動。
接下來，文燕要麵對另一個困難：沒有自己的家。眼見肚子日漸隆起，她還得跟五個女青年擠一鋪炕。老煙當時已經去北京改稿了，幫不上忙。再說他對女人生孩子沒概念，整天琢磨自己的小說，根本沒想到妻子此刻會有大麻煩，否則怎麽也要在總場幫她預先安排個住處。文燕心裏難受，又不願意讓同屋知道，有時站在門口抹眼淚。其他隊員看見了，不免議論開來。話傳到隊部去，一個從總場下來的領導聽著了，就讓人把她叫過去，問她為什麽哭鼻子。
文燕不好意思，卻隻能實話實說：“我肚子這麽大了，到時候怎麽生啊？我要回家！”領導奇怪地問：“家？你的家不就在一隊嗎？”文燕說：“一隊隻有宿舍，我要回家去生。我家在四川，姐姐能照顧我。”領導說：“你的情況我知道了。怪我們對你關心不夠。你不用著急，隊裏會想法給你解決的，怎麽能讓你沒地方生孩子呢？那我都對不住煙雨蒙了。”文燕聽得蹊蹺，卻沒敢多問。事後打聽到，領導名叫董放，乃總場基建科長。因為一隊要修幹渠涵洞，他過來蹲點兩個月，指揮工程實施。那時經常有總場的科級幹部下到生產隊，作為隊領導參與生產管理，所以董放有權介入一隊的“家務”，這不算管閑事。
沒過幾天，文燕果真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家（這時她沒想起當年在重慶花十塊錢買下來的那個爛棚子）。一隊雖然條件不錯，但由於人口較多，房子並不好找。這間房是隊長讓一個隊員騰出來的。他家有四口人，占了一個兩居室的套間。由於兩個女兒都很小，平時跟大人睡大屋，所以小屋空置。現在小屋分給文燕，“房東”不能反對，因為隊裏有言在先，房緊的時候他們要騰出來。農場的住房都是“全民所有”，公家說給誰就給誰，這跟農村是不一樣的。
有隊長親自過問，事情辦得很爽利。小屋很快砌了一鋪新炕，還有火牆和廚灶。雖然麵積不過十平米，但已能獨門獨戶地生活，這與集體宿舍有了天大的不同。文燕對新居非常喜愛，每每驕傲地教育下一代：“我是全靠自己弄到的這個家！你爸那時可指望不上！”此話其實有欠公允。如果不是因為老煙，文燕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在北大荒有“自己的家”。
2022-9-25
現在回想，有苦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