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三姐比我大一歲，小時是我最好的玩伴，可也最喜歡以姐姐自居，因為全家人裏麵她隻能管我一個，而我最不服她管，於是兩人經常打嘴仗，打來打去，連說話口氣都變得有幾分相似。母親常評論我們不像姐弟，倒像雙胞胎，搞不清誰大誰小。這不光是說我倆的關係，也是說我倆的長相。我至今還保存著一張五六歲時與三姐的合影，兩人簡直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不過裝扮有異，能分出男童女童罷了。
三姐與我默契很多，往往心有靈犀一點通，成年以後，我們經常做彼此的生活顧問。自從我與婷婷結識，三姐總把我的事當作自己的事，有時不免讓婷婷感到“愛管閑事”。不過每次她抱怨，我都會把小玉拉出來做擋箭牌，這兩位姐姐的確半斤八兩。我去北大荒以後，三姐起初還老找婷婷，了解她在學校的生活交往。後來婷婷有些煩了，寫信向我抱怨，於是我請三姐不要那麽好奇心重。三姐回了一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監”，從此撒手不管。到後來，兩人一年也見不了幾回麵。我倒是覺得比較省心，她倆鬧起來，真叫我頭大如鬥。
不過眼下三姐這番話，顯得對婷婷已經有很大成見，也為我所不願，於是勸她別把人都往壞處想：“婷婷對我是真心的，其他幾位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居心叵測。我身上又沒長著唐僧肉，值得這些人聯手算計嗎？他們個個混得比我強，幹嘛要趟這混水？就為了害我？那也太邪惡了，而且也太吃飽了撐的！他們就不怕我急了，把他們全供出去？——沒有證據？你別忘了，口供也是證據。這些內幕要是捅出去，絕對夠他們喝一壺的，跟我一起流放北大荒都有可能。你知道我是君子，他們怎敢押我不是小人？放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不過，非要跟我玩這個危險的遊戲？不合情理呀！
“不過，你的話也讓我清醒了一些。這件事如果漏了餡，後果是非常嚴重的！我肯定萬劫不複，還會連累到幾位兄姐。其實北大荒雖然艱苦，並非沒有出頭之日。按照我原來的打算，從新場到老場再到總場，我實際上已經走完了一半路程。867農場那麽大一個地盤，像我這樣能夠騰挪的人並不多。但要讓我騰挪到上海來，實在太過勉強。我眼下再難，走的也是一條光明正道；一旦裝病，那就進了邪門歪道，一輩子也不敢再見天日，並且處處受製於人，確屬下策。”
三姐點頭：“你能看清這一點，我就放心多了。其實我也不願意你在北大荒吃苦受罪，但是咱家人沒有政治本錢，必須行得正坐得端，不能幹雞鳴狗盜的事情。你跟婷婷再好好商量一下，我相信隻要你態度堅決，她不會堅持讓你走這條道，畢竟你要出了事，她也會深受其害。她的眼光也該放長遠點，你這麽聰明、要強，怎會沒有出頭之日？”
我笑了起來，豪情勃發：“未來到底怎樣，沒人能打保票，但我也並不太擔心。那麽苦那麽難的日子我都扛過來了，還有什麽大不了的？有時站在北大荒的曠野裏，我真想對著滿天烏雲大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誰規定人的一生隻能享福，不能受罪？受罪就得躲回娘胎裏，寧可不來這個世界？享福和受罪，都不過是一種生存狀態罷了。哪怕我今生一事無成，但隻要我經受住了痛苦的折磨，我就有了驕傲的資本。這說明我的靈魂足夠堅強，在世上走完一遭也沒有被摧毀掉，對得住‘生命’這個稱呼。”
三姐欣賞地看著我：“六順真的長大了！你這次回來，確實讓我刮目相看。以前在我心目中，你總是一副調皮搗蛋的形象，就算當了兵，我仍然覺得你是個大男孩。可現在你已經是七尺漢子了！你雖然又黑又瘦，但並不虛弱。你的眼睛很亮，透出陽剛之氣，從裏麵能看得出自信與堅定！”
我被三姐誇讚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打岔道：“我的問題已經談完了，說說你的問題吧。你準備怎樣回複吳君呢？”
“我已經回複了，同意嫁給他。”
三姐這話說得很平靜，卻讓我覺得突如其來：“怎麽這麽快就定了？”
“是的。那天和你談完，我想了半宿，覺得這個人沒什麽不好，那我幹嘛還要慎著？我也老大不小了，遇著中意的就嫁了吧。這又不是買菜，可以把所有蘿卜都看一遍，從裏麵挑一根最大最白的。趁我現在對他還有感覺，就定了吧。我可不願像你那樣，搞什麽訂婚，弄得自己‘未婚’就成了‘妻’，莫名其妙的。他願意娶，我願意嫁，就完了唄！結婚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搞那麽複雜幹嘛？我也做得了自己的主，有什麽必要瞻前顧後？人這一輩子事情太多，每個階段隻能解決最重要的事。工作問題到時候再說吧，吳俊賢自會幫我解決，我就不操這份心了。我看重的是人，隻要人可靠，我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當不當記者，對我並沒那麽重要。”
三姐說出這番話來，顯是深思熟慮過了，所以我也不好再勸她“從長計議”。我的終身大事計議至今尚無分曉，就像黃瓜熟了不摘就真的變黃了，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三姐雖然不像大姐二姐那樣果決，卻並非沒有主見，這大概都是從母親身上繼承下來的品質。於是我就衷心祝福她早結良緣。
三姐說：“我告訴他，我既已同意，後麵的事情便聽從他的安排，何日完婚都沒意見。我目前還在見習期，辦調離很容易。解放日報是個大單位，外麵有一群擠破腦袋想要進來的人，我這種小蘿卜頭最不值錢，想走沒人攔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既然各有所圖，來的往的其實並無多少分別。”】
2020-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