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這年的勞動強度仍然很大，不過我已經感到大躍進的勢頭開始減弱，弊端也逐步顯現出來。那些高指標隻有上邊還在硬撐著，基層幹部們都知道怎麽努力也完不成，因此失去了進取的動力，對下屬的管束大為鬆懈。雖經去年的“二次反右”，轉業官兵的思想還是不穩定，很多人看不到希望，不知道艱苦生活何時能夠到頭，泡病號、磨洋工的大有人在。水粉畫中的農場美景已經對他們已經失去吸引力，因為在現實中，就連一間幹燥的馬架子也未必可得。今年雨水特別多，桃花水比去年更加凶猛，完全無視我們辛苦修建的躍進水庫。整個夏天也就晴了不到一個月，接下來便又是秋雨連綿，馬架子天天跟水簾洞差不多。房建隊隻蓋出30間拉合辮房就不得不收攤，被石濤拉到地裏整修排水渠去了。最後完成的幾間房因為長久幹不了，全都變形垮塌。
水澇不光使大田減收，而且影響了秋翻地，五鏵犁跑一趟，效果如同和泥，這給來年的春播造成很大壓力。我們草民就算搞不懂國家大事，也能夠真切感受到，大躍進那一套“假大空”的做法帶來不了任何效益。當指標高到九霄雲外時，隻能對神仙產生吸引力。就連石濤也沒有以前那麽狂熱了，雖然在總場部立下了畝產千斤的軍令狀，但是麵對“草盛豆苗稀”的窘境，他也沒法挨個打雞血，大搞“插紅旗、拔白旗”了。各分場領導都明白誰也放不出衛星來，反而沒多大壓力了——所謂“法不則眾”，知道上邊沒法處罰。有些黨員幹部已經在傳內部消息，說中央連續在鄭州、上海開會，準備反左糾編，最近又到廬山開八屆八中全會，想必很快就要宣布大躍進“勝利結束”了。
沒想到事與願違，廬山會議開了一個半月，到8月底《人民日報》發的公告卻是要反右傾，繼續搞大躍進。同日刊登的社論嚴厲寫道：
“目前有一種右傾思想、右傾情緒出現在地平線上。一小批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們附和著國內外敵對分子的誹謗運動，利用早已克服了和正在迅速克服中的缺點，向群眾和幹部潑冷水，散布鬆勁、泄氣、埋怨、悲觀的情緒，企圖製造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混亂。這種悲觀主義的思潮，右傾機會主義思潮，是資產階級反社會主義思潮在黨內的反映，是當前的主要危險。黨的八中全會的文件，不但徹底粉碎了國內外反動派的誹謗，而且徹底粉碎了這種右傾機會主義的思潮。”
從諸如“敵對”、“粉粹”這些字眼當中，我能嗅出“反右運動”達到極盛時的那種火藥味，知道又一場政治風暴要襲來了，所以很自覺地夾緊尾巴，絕不敢亂說亂動。很快，農場各級領導又開始緊張起來，天天開會，組織政治學習，其中重複最多的，是毛澤東的一句話：“廬山出現的這一場鬥爭，是一場階級鬥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鬥爭的繼續。”這句話來自黨員內部學習文件，掐頭去尾的，讓我們這些“黨外人士”搞不清中央出了什麽大事，但覺政治空氣高度緊張。後來傳出把彭德懷拿下了，因為他在廬山上攻擊毛主席，攻擊大躍進。這讓大家感到非常震驚——作為我們誌願軍的最高統帥，彭德懷立下了蓋世功勳，卻為了個“大躍進”丟掉烏紗帽，實在無法想象，也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麽犯上的話。那時對毛澤東很迷信，認為隻要他掌舵，就天下太平，所以千錯萬錯，一定都是彭德懷的錯。
大概源於部隊作風，無論“反右”還是“反右傾”，農場都采用簡單粗暴的方式。9月間，我去總場部辦事，發現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好像有什麽不對。正打算到丁字路口的百貨商店買點東西，忽然看到幾個農工慌慌張張跑過來，連聲喊：“薑書記抓人了，快跑啊！”我來不及細想，就像阿Q跟著小D跑一樣，也隨著他們逃離馬路，藏進旁邊的叢林裏。那份驚惶失措，仿佛老百姓瞧見鬼子兵進了村。
不一會兒，從北麵開過來一輛美式軍用小吉普，到丁字路口往東一拐，在不遠處的木橋邊停下。裏麵走出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頭，我定睛一瞧，還真是農場黨委書記薑偉。他喊住路旁的行人，盤問了好一陣，不過終於沒有抓走，但見那幾人忙不迭地掉頭返回。薑是長征幹部，從戰士幹起，直至鐵道兵後勤部副政委。他不苟言笑，待人威嚴，基層幹部和職工都怕他。由於全場秋收受阻，薑書記下令，各單位一律不準放假，突擊搶收。那時到總場部如同進城，所以會有“偷懶”的嫌疑，薑書記隻須坐車在街上一轉，就知道自己的命令執行如何。前麵幾位沒被抓走，大概勉強對付了個理由出來，不過看著也嚇得夠嗆。
所謂抓人的事確曾有過，並且是薑書記親自指揮的，隻不過發生在石清鎮。那段時間，各分場都有些人受不了繁重勞動，想盡花招開小差，跑到石清鎮泡著，小旅館、招待所裏淨是這些前來“療養”的家夥。他們並不跑遠，隻為躲過農忙季節再回去。“反右傾”的緊箍咒一念，農場上下整頓，發現各隊都有溜號的。經過調查，薑書記把目光瞄準了農場旁邊的這個 “小上海”，調動了總場保衛科，並請當地公安配合，搞了一場“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鬥爭”，一夜之間把石清鎮所有住店人員通通收入羅網，抓住本場農工105人，全部發往右派隊。另外還有20多人是鄰場前來“療養”的，也都成了摟草打到的兔子，解送原單位處理。這場大搜捕，“徹底粉碎了農場右傾機會主義的思潮”，被鄭重其事地當作運動經驗上報，受到了墾局表揚。】
2019-1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