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江玉書原在杭州裏西湖小學任教，我上次回鄉探親，受陳洪謙之托去看她。那會兒她新婚才兩個月，歡歡喜喜的，還買了好些東西，讓我帶給老陳。她和陳洪謙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書信往來半年，兩人情投意合，就結了婚。陳洪謙到北大荒不久，響應上級號召，動員妻子放棄優越的生活環境和工作條件，盡快北上安家落戶。為了把事辦成，他不思悔改，將那套“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把戲用到了老婆身上，致使江女士對北大荒的艱苦毫無思想準備，懷著小資產階級的浪漫幻想和與丈夫重逢的喜悅，毅然決然來到我們隊。
石書記為小江的到來開了個歡迎會，之後叫人在大食堂東角臨時隔出一間小房，安排新人入住。兩口子重入洞房，自是恩愛非常，誰想半夜居然從梁上落下一條長蛇，在鴛鴦枕邊遊動。陳洪謙迷迷糊糊地用手一摸，還以為是嬌妻的發辮，但是又涼又滑的觸覺使他猛醒過來，條件反射地一把抓住扔出窗外。第二天，老陳守口如瓶，將妻子蒙在鼓裏。她膽子極小，一旦知道，準保嚇得昏厥過去。
這些來自城市的女青年，一時還不能跟老職工的家屬相比。她們哪能吃得了這份苦？成天風裏來雨裏去，來了例假也不讓休息，直到得了婦女病，這才明白一個月32元的工資不好掙。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得不到照顧，經常鬧病。當年夏秋之交，全場麻疹猖獗，奪走了七八條幼小生命。
江玉書來的時候，已經有孕在身。到了年底，她產下一子，但不久就夭折了。死亡原因卻跟麻疹無關，是她不會養育所致。她不知從哪裏學來一種科學哺乳法，把奶水擠到奶瓶裏，定時定量喂孩子。喂“夠”了，就把奶嘴拔出，任憑孩子哭鬧也不再喂一滴。到了喂奶時點，哪怕孩子睡得正香，她也要抱起來往裏硬灌，倒有一半被孩子吐了出來。擠出來的奶經常剩下，時間一長就會變質，她也不管，照喂不誤。
陳洪謙是一隊指導員，處處以身作則，孩子出生沒兩天便不陪產婦了，帶著隊員下地幹活，到了很晚才回來，抱起兒子親兩口就睡覺了，所以一直沒注意妻子的“科學哺乳法”。再說他一大老爺們也不懂這個，覺得喂孩子是每個母親天生就有的本事。隻是到後來發現孩子越來越瘦弱，並且三天兩頭拉肚子，這才覺得古怪，試著勸妻子，沒想到她非常固執，根本不聽。
有一次妻子睡覺的時候，孩子哼唧著要吃奶，陳洪謙就自己抱起來喂。喂到一半小江醒了，上來劈手奪過奶瓶，尖聲叫道：“還沒到點，喂什麽喂！”將孩子一把抱過。老陳都驚呆了，平時溫柔如水的妻子竟然一下子變成母老虎！想湊過去跟她說說，小江把頭往裏一別：“這不是你要管的事，你下地去吧！”老陳不敢走，跟她解釋：“孩子餓了，你就要喂他，讓他吃飽才行。”小江說：“我會養孩子，用不著你來教！”陳洪謙無可奈何，隻好扛著鋤頭出門。
在小江“精心”養育下，這孩子不過一個月就咽氣了。她不願接受事實，抱著死孩子在炕上坐了一整天，到了點還拿奶瓶往嘴裏塞，搞得孩子滿臉都是奶。老陳這時終於明白，妻子神經不正常了。
陳洪謙寫信把噩耗告訴她父母，充滿內疚地檢討自己未照顧好妻兒。老丈人回信非但沒責怪他，反倒一個勁懺悔，說小江在中學談戀愛受挫，得了精神病，後來經過調理痊愈。他們結婚前老兩口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沒有告訴女婿真相。當時存有僥幸心理，覺得女兒幾年未犯病，應該沒問題了，好容易找到一個如意郎君，也不願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吹了。現在看來，實在是大錯特錯！如果陳洪謙知道小江的病史，肯定早就介入了，也不會讓孩子活活餓死。
到了這個份上，陳洪謙隻能仰天長歎，自認倒黴。之前他一直問心有愧，覺得把妻子騙來跟著他受了這麽大罪，沒想到自己反而被騙在先。用孫二娘的話說：“饒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此語雖嫌刻薄，卻也道出了幾分因果報應。按照當時政策，精神病人不適合結婚，尤其像江玉書這樣婚前隱瞞病史的，陳洪謙完全可以提出來跟她離婚。但他這樣做也會讓農場的人戳脊梁骨——畢竟小江本來好好地呆在杭州，你把人家騙到北大荒來給整瘋了，然後再甩手不要，這離陳世美的境界也沒多遠了。
老陳到底還是厚道人，並未提出離婚。但小江受到這樣的刺激，已經很難複原。孩子死後不到一個月，她就公開發作了。那天下午，我正好路過他倆的住房，突見陳洪謙從窗戶跳出，轉身就跑。我還沒來得及問怎麽回事，小江也跳了出來，手裏握著菜刀，怒目圓睜，口中大喝：“站住，你個蔣介石！看你往哪兒跑！我今天殺了你，就可以解放台灣了！”嚇得“蔣介石”魂不附體，倉皇而逃。】
2019-10-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