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休息過後，我和大哥接著往西天目山上爬。到了正午，終於登上“仙人頂”。這裏海拔1500多米，已是群山之巔。天空湛藍澄明，沒有一絲雲彩，遙遙可見東天目山的主峰“大仙頂”。兩峰飄浮於雲海之上，碧綠如同翡翠，讓我想起天目山的古名“浮玉”，確為寫真之語。兩峰之上各有一個火山湖，並排好似仰望蒼穹的一雙眼睛，這便是“天目”的由來。如此鬼斧神工，真可謂“造化鍾神秀”！
兩峰之間，則是茫茫一片雲海，綿延伸展，無邊無際。山風吹過，雲浪翻卷飛騰，恰如雪白的精靈，在山穀中飄蕩回轉。置身於碧空和雲海之間，我的軀殼也仿佛變得通透，能夠感受到天地之氣穿行其中，真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境。可惜我沒有修行，雲海雖美，卻無法托載肉身，倘我縱身一躍，肯定不會羽化成仙，隻會比吳青摔得還慘。
這山的西麵，曾經掉下來一架美國B-25飛機，它的駕駛員就是轟炸東京的大英雄杜立德。杜立德獲救之後，被送進於潛城，為他擔任臨時翻譯的正是我家房客黃君。黃君受過高等教育，廣東人，在浙西海關當所長。他30多歲，個子高挑，長得一表人材，每次下班回來，走到大門外的弄堂口，我就能聽到篤篤的皮鞋聲。黃君脾氣好，我經常纏著他問各種問題，不管多麽稀奇古怪，他都認真作答，所以我在心裏把他當做“大朋友”，感覺比大哥二哥還要親近。
那天黃君正在廳堂吃飯，忽有浙西公署人員上門，說剛救了幾個美國人，滿嘴嘰哩咕嚕，隻聽得出“蔣中正”三個字來，故而請他去做翻譯。我在一旁聽說有洋人光臨，非常好奇，大聲喊著要一起去。來人也是熟客，斜著眼打量我半天，最後點點頭，竟然應允！我高興壞了，撂下筷子，就要往外跑。母親趕忙拉著我，說應該換件體麵點的衣服，莫丟人。黃君也說自己要換一下衣服，叫我別著急。
5分鍾後，我穿了一身童子軍服，與西裝革履的黃君一同出門。來人在頭前帶路，轉過幾個街角，來到一座大宅院。這是浙西公署臨時租借的會館，用於對外接待。廳堂裏麵已經有好些個官員，見黃君到來，便把一個美國軍人從休息室請出。事後黃君告訴我，他就是杜立德。
我不敢上前，躲在幾個隨從身後，從人縫中向外張望。杜立德與一位公署官員居中而坐，黃君則坐在杜立德邊上，擔任翻譯。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洋人，所以印象很深。杜立德身材不高，有些謝頂，歲數比我想象得要大，已經是個中年人。他雖然一身戎裝，但是態度溫和，讓人感覺挺有教養。他說話語速不快，顯然是為了照顧黃君。黃君沒有留過洋，說得不夠流利，不過足以與他進行交流。看得出來，杜立德對黃君很友好，大概進入中國地界以來，黃君是第一個能夠聽懂他的人。次日黃君又陪著杜立德去禪源寺，忙活了幾天，連班也不去上了，直到把他送走。從那以後，我對黃君更加敬佩了。
黃君為人正派，但有些書生氣，曾經照章扣押過紹魯鄉情報站的走私物資，因此得罪了別動隊的一幫特務。某天他深夜未歸，有人過來傳話，說他被不明身份的人綁架走了，要他的妻子陳氏付巨款贖人。陳氏長相不佳，一臉麻子，不過也是有文化的，與母親談得來。她隨丈夫從外地調來不久，在於潛人生地不熟，一朝禍從天降，嚇得六神無主，隻能向母親求助。母親滿口答應，在外麵活動了幾天，摸清情況，接上關係，最終與對方達成口頭協議：隻須歸還被扣物資，即可放人。至於個中曲折，我並不清楚，因為母親從不當著小孩子的麵講黑道上的事。
黃君獲釋前夕，母親張羅了三桌酒席，宴請為此事出過力的朋友，其中既有軍政官員，又有鄉紳名流。大哥曾經告訴我，紹魯別動隊整天搞暗殺，下手極狠。若不是母親有麵子，黃君就算保全性命，多半也會給卸條胳膊剁條腿。那天她忙得不可開交，除了接待來客，還要到廚房掌勺。隨便說一下，母親很會做菜，但並不總是下灶。我家人口多，又要供應房客用膳，所以平常飯菜大都請廚子來做。母親跟後街“福順樓”的老板董仁周稔熟，大舅在這飯館還入有股份。老董每天會撥一個廚子到我家做兩頓飯，順便把晚上打麻將的宵夜也帶過來。母親平日裏賒賬，到月底才和福順樓一次結清。
隻有遇到貴客臨門，母親才會親臨廚房。這時家裏人都要一起上：大姐三姐摘菜洗菜，二姐切菜配菜，丫環照料柴火，我和哥哥則幹些跑腿的活。甭管是誰，隻要在家，都要聽從母親調遣。母親幹什麽事都不拖拉，手腳麻利，同時性子急，脾氣大。當下手的如不能配合默契，就要挨罵，丫環更得挨嘴巴。最要命的是當“火頭軍”：炒菜掌握火候十分重要，可是燒木柴的灶卻不好控製火勢強弱，隻聽得母親不停下達命令，丫環蹲在地上忙得滿頭大汗、一臉黢黑，卻還是很難讓她滿意。
那天的夜宴，賓客吃喝得很盡興，他們向母親敬酒，以表示尊敬和謝意。營救黃君並不見得比營救杜立德容易，母親自始至終都是核心人物，現在大功告成，她自然感到臉上有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功德，可惜她後來又害了譚世昌一條命，把這七級浮屠給拆掉了。
第二天，黃君完好無損地歸來了，陳氏和小女撲上前去，悲喜交集。他們把母親當成救命恩人，跟我家的關係更加親密了。可是過不多久，黃家調離於潛，以後再也沒有見麵。】
老煙此處提到的杜立德，確實是二戰史上的風雲人物。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在太平洋戰場節節失利，急需找個機會收拾一下日本人，以振奮士氣。空襲是最快捷的報複手段，然而菲律賓失陷之後，美國在日本周邊已經找不到能夠發動襲擊的飛機場，隻能考慮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為此專門任命空軍中校吉米•杜立德負責此項行動（一說杜立德其時已是少將，為掩人耳目，美軍將其軍階降為中校）。杜立德是個奇才，既有麻省理工的博士學位，又有拳擊冠軍頭銜，更是一名出色的飛機工程師兼特技飛行師。他對原本隻能在陸地起降的B-25轟炸機進行了改裝，並訓練機組人員掌握了從航母起飛的技術。
1942年4月18日，16架B-25轟炸機從“大黃蜂”號航空母艦上起飛，在杜立德的率領下，對日本實施空襲，其中10架轟炸東京，6架轟炸其他幾座大城市。每架飛機投下了四枚500磅炸彈，炸壞90多處建築和設施，造成300餘人傷亡。這就是有名的“東京空襲”，也稱“杜立德空襲”。
按照計劃，飛機完成空襲任務後，將赴中國衢州等地機場降落。然而由於燃料不夠，16架飛機均未抵達目的地，分別在浙江、江蘇、安徽等地墜毀，75名飛行員跳傘逃生，有死有傷有被俘，不過大多數總算幸免於難。其中杜立德的一號機就掉到了西天目山上，5名機組人員被山民搭救，送往浙西行署。杜立德後來輾轉回到美軍，並參加了對德作戰，最後軍功累積，竟至四星上將。空襲東京是其一生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筆，無論在軍事上還是在政治上都獲得了極高的評價。1993年杜立德去世，美國所有尚可使用的B-25轟炸機全部升空，為這位二戰英雄送行。
杜立德空襲對戰爭進程產生重大影響。日本第一次意識到，其本土是可以遭到美軍打擊的。珍珠港事件雖然重創美國海軍，卻未能擊沉一艘航空母艦。日本要獲得對太平洋的控製權，必須與美國的航空母艦群對決一次，這就是1942年6月初的中途島海戰。沒想到日本在這一戰中卻遭到慘敗，四艘主力航母被擊沉，而美軍隻損失一艘“約克鎮”號航母，日美在太平洋上的優劣勢被徹底反轉。
日本在二戰中的失敗正是從海上開始的：海上完了蛋，石油、鋼鐵、橡膠供給不足，這隻戰爭魔獸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日本在陸地作戰其實並沒有遭受多大敗績，除了最後對蘇一戰。中國畢竟不是蘇聯，上海、南京也不是斯大林格勒，能與日本相持八年，已經相當不錯了。可以說，中國以一國之力，短期內是打敗不了日本的；但是日本要滅亡中國，短期內也沒有可能。
中國的政權，無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是軍事化政權，之前經曆過多年戰爭，沒有太平政權那種特別的脆弱性，均不是日本能夠輕易拿下的。再說中國實在太大了，日本沒有這個軍力實施全麵占領，除非打幾個決定性的大殲滅戰。而在抗日戰爭中，這樣的戰役隻出現過一次，就是“淞滬會戰”。從那以後，蔣介石就沒有再讓日軍極嚴重地消滅其有生力量。日軍尋求全殲國軍主力，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打成擊潰戰，無法畢其功於一役。而共產黨則更是難處理，化整為零滲透到敵後建立根據地，並且軍民一體，打人民戰爭。日軍要殺，也隻能連老百姓一塊殺，而這種殺法，隻會讓中國人民的仇恨與日俱增。
說到底，要建立政權，必須獲得民心，而日軍的酷虐隻能把幾億中國人逼入決死狀態，在這種情況下要推毀現政權談何容易！隻要中國政權不倒，中國人民就有法統歸屬，就不可能被外敵徹底征服。中國也許會再付出上億人的代價，但是日本仍然難以把這片遼闊的土地變成自己的江山。
2013-12-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