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小玉一通教訓，把我們上午的好心情都破壞了。婷婷一賭氣去找她媽：“我跟雨蒙出去逛街，中午不在家吃飯了！”她媽攤著雙手說：“菜都做了一大半，還是在家吃完再走吧，要不又得剩一堆。”婷婷不耐煩地說：“剩就剩吧。我們走了！”她到屋裏換了身衣服出來，拉著我出門。小玉倒不以為意，到後院找王父匯報工作去了。
婷婷在路上對我說：“有時候我特別煩小玉，比我媽還媽！不就北大荒嗎？又不是北極。幾十萬人都去得，偏偏我去不得？你別管她，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能聽她擺布！”
我說：“她也是為你好，隻不過太盛氣淩人了。說那麽多幹嗎？反正不是我回來就是你過去！咱們還是找地方轉轉吧，我在揚州也呆不了幾天，最後痛痛快快玩一回。”
婷婷欣然同意。我倆相識以來，沒過幾天輕鬆日子：先是她考大學，完後生場大病，接著我又犯事挨整……一件一件，搞得心力交瘁。回想入伍頭幾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無憂無慮走南闖北，那份瀟灑真是一去不複返了！
時近正午，我們蹓躂到富春茶社，找了個朝陽的小包間。三丁包、翡翠燒賣、千層油糕、蝦肉餃……每樣小吃各點一份，擺了滿滿一桌。又要了一壺上等黃酒，溫好端上。這頓飯吃了足足兩個半小時，完後又乘興到何園轉了一大圈，順便消消食。那天我剛好帶著相機，用光了兩卷膠片——大部分是她的，小部分是我的，另外請人拍了七八張合影。這就是我在揚州的最後記憶。
何園的船廳裏有副楹聯：“月做主人梅做客，花為四壁船為家。”意境幽美，每次我來遊園，必定在此駐足。如今再看這兩句，卻忽然生出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愴。別了，揚州！此去“蓬程萬裏”，不知哪年才能換得何園主人這份花前月下的閑適與安祥？
遊完園，我又帶著婷婷逛街，給她買了些衣褲鞋帽，基本上是“不求最好，隻求最貴。”反正我平常攢了錢沒處花，揚州這麽個小城市，東西又實在也貴不到哪兒去。於是大包小件買了一堆，行徑有如剛進城沒兩天的土財主。這樣拎著捧著走了十幾分鍾，好容易碰上一輛人力車，便拉著一起回家了。
時間已是下午5點半，小玉和她媽都走了。我呆了片刻，害怕再受到王父的諄諄教導，便告辭返校。
去意已決，剩下幾天開始整理行裝。先將心愛的輕便跑車送到寄賣店賣了120元，然後找木板釘箱裝書，總共裝了5個箱子，分別編號。還有那台在公安局登記過的收音機，自然也得跟我走，以解北國荒原的寂寞。學校的後勤處發給我們每人一套單軍服，一件棉大衣。我還領到轉業資助金396元。當時我的月工資為92元，內含軍齡補貼8元，教齡補貼4元。所有積蓄加到一起，差不多1500元，也算比較可觀了。
臨走前，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有120元的銀行存單放在枕頭下麵，打算抽空去取，沒想到被人偷走了。我的床就挨著門，房間也不上鎖，從來沒丟過東西。在營房特別是軍官宿舍發生這類事，等於丟了單位的臉。我馬上向協理員作了反映，他叫我不要張揚，到文印室印了十幾份通知，分送給各儲蓄所掛失，但最後錢還是被人提走了。一直到我上車時，此事仍無調查結果。
在等待出發期間，我參加了最後一場政治運動：“除四害”。2月13日，《人民日報》發布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除四害講衛生的指示》，整個速中，乃至整個揚州再次沸騰。與此前所有政治運動不同，這次運動針對的不是人，而是動物，所以參加者沒有任何思想負擔，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搞成運動對象。此外，這是很有趣味的一場全民遊戲，天天對“四害”進行圍追堵截，既健身、又娛樂。時值冬季，蚊子蒼蠅見不著，除的隻有“兩害”：麻雀和老鼠。轟麻雀的氣勢無比壯觀，所有人拿著碗盆和其他帶響的東西，滿世界亂敲。敲得麻雀魂飛魄散，沒命奔逃，無處落腳，最後活活累死。據不完全統計，1958年全國共捕殺麻雀近20億隻。麻雀若會寫史，一定會對這一年的“種族滅絕”大書特書。
沒過幾天，揚州城裏便很難找到麻雀和老鼠了，搜索範圍於是擴大到郊區。我和幾位教員跑到運河邊尋找，翻騰了半天，最後我在一堆蘆葦秸杆下麵發現了七八隻老鼠幼仔，粉都都好似一截截肉腸，正擠成一團取暖睡覺。我捏著一隻小老鼠的尾巴，把它高高拎起，它在空中不住地翻滾尖叫，強烈的陽光讓它難以睜開雙眼、看清這個令它美夢破滅的人。我把老鼠仔一隻隻扔進隨身攜帶的網兜裏，然後起身去尋找同伴。忙活了一個上午，收獲頗豐，不知他們有無我這樣的好運？
一陣寒風吹來，我不由得打個趔趄。看看手中的鼠仔，更是凍得瑟瑟發抖，閉著眼睛使勁往彼此懷裏亂鑽。這景象不禁讓我感到淒涼。我和老鼠雖然談不上“同是天涯淪落人”，畢竟都沒交什麽好運，我幹嘛非得跟它們過不去？可要是饒了它們，這半天功夫不白費了嗎？猶豫片刻，到底心腸軟了下來，走回原處，把小老鼠一隻隻放進去，重新蓋上蘆葦。
但願老鼠媽媽還活著，否則它們也苟延殘喘不了多長時間。】
2013-8-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