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剛說到此處，王母在外麵敲門：“婷婷，大姨和小玉來了。你跟雨蒙等會兒到廳裏見客人！”
婷婷一骨碌坐起來，慌亂應道：“這就來，媽！你先去和她們說會兒話！”一麵把頭繩解開，取過鏡子和梳子，飛快地梳理起來，嘴裏嘟囔著：“怎麽這麽早就跑來？也不先說一聲！糟，我這眼睛都腫了，快把毛巾在臉盆裏投一下，給我敷敷！”我趕緊照辦。手忙腳亂地搞了三五分鍾，她才敢出門見人。
小玉就是婷婷在上海讀書的表姐，長得高高胖胖，性格直率，有股潑辣勁，喜歡發號施令。她比婷婷年長兩歲，可看起來要老成得多；兩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很好，就像親姐妹一樣。她今年大學畢業，對象在上海海關工作，是一名科長，所以留滬十拿九穩。作為“大媒”之一，小玉與王家其他親戚相比，跟我的關係當然要近一些。她本身又是個“自來熟”，在我麵前總以大姐自居，有時讓我感到過於強勢。
大姨到後院找王父說話，於是廳裏隻剩下我們三個年青人。我隱隱感覺小玉並非不速之客，而是王父找來當說客的：在我的問題上父女倆已經鬧翻，或許隻能靠媒人出麵了。小玉和婷婷說了幾句閑話，很快便把話題轉移到我身上來：“小煙，你這次去北大荒已經定下來了嗎？”
我說：“那當然，名單都公布了。”
小玉問：“還能再想想辦法嗎？王耘的丈夫不是你們學校政委嗎？”
我苦笑道：“就是政委動員我去北大荒的。這事已經板上釘釘了，我不去等於當逃兵。”
小玉看了婷婷一眼說：“你們倆是怎麽合計的？婷婷長到現在可是一步都沒去過北方，尤其是那麽冷的地方！”
婷婷脫口而出：“畢業後我就去北大荒安家落戶！”
小玉白了她一眼：“你？就你這身子骨，別逞能了！你忘了剛到學校那天，是我一步一台階把你攙到宿舍裏去的？”
婷婷不服氣地說：“那天我坐車吐了一路，當然沒力氣了。現在不是好多了嗎？這次回來要你幫忙了嗎？”
“咱們不扯這個了，你什麽底細我再清楚不過。”小玉撇開婷婷，重新麵對我：“你是男人，這事你要拿主意。婷婷去北大荒，不光她爸媽不同意，我們這些至親也不同意，這等於是要她的命。我現在把你當家裏人，不跟你說什麽大道理——大道理我在外邊說得比你漂亮！我隻關心我這個‘林妹妹’的身體。我當初把她介紹給了你，是要你好好待她，讓她幸福一輩子。可現在呢，你卻要帶她‘進軍北大荒’，那樣的冰天雪地，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婷婷呆在上海你都怕她著涼，怎麽現在變得這樣大方了？”
婷婷有點起急：“小玉姐，你幹嘛這樣說他？是我要去北大荒的。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小玉撇撇嘴：“得了吧，你做主？從小到大你做過什麽主？自己幾斤幾兩都不知道，哼！小煙，我跟你說：作為媒人，我當然希望你倆同甘共苦，可你也不能眼看著前麵有個火坑還領她一塊往裏跳！你身強力壯，也許能跳得過去，可她能嗎？就算她傻大膽敢跳，你敢讓她跳嗎？你真的愛她嗎？”
“那你說怎麽辦？”我已經被小玉逼到角落裏了，無法可想。
“你從一開始就不該響應號召，寫什麽決心書！婷婷在信裏是怎麽交待你的？你為什麽不堅持到底？你的事當時在上海她都跟我合計過，我說隻有一條路，就是強調家屬有病，沒法跟著去！必要的話，可以找主治大夫出份醫療意見。我不相信共產黨的領導都是冷血動物，真不管人的死活。事實上，到最後政委也沒把槍頂在你腦門上逼你去，還是你自己要去的！其實我都求到王耘頭上了，她答應去找政委替你講情，還說你這種狀況組織上是可以照顧的。可她的話還沒遞到，你那邊先繳械投降了！決心書一貼出去，還能有什麽法子？”
我不知道小玉一直在幕後運作，非常吃驚。由於衝動，我未能像謝禮常那樣堅守陣地，致使功敗垂成，一時間真是愧悔莫名。是啊！當時為什麽不能多為婷婷想想：我這個決定將把她置於何等境地？我為什麽不能為了她，犧牲一點可笑而又不值錢的自尊？前些日子我安之若素，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使然，而我畢竟無力回天。現在才發覺這杯苦酒是我自己釀成的，除了自責，我還能夠怨誰？
小玉歎了口氣，接著說：“現在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婷婷是無論如何不能去北大荒的，唯有你想辦法這幾年調回來。我這邊也動動腦筋，但我的關係都不是部隊裏的，遠水解不了近渴。你還是留意一下：原來的老領導、老上級有沒有能夠幫上忙的？這陣子都在宣傳進軍北大荒，沒法使勁。等風聲停了，總會有路子的，就看你是不是真的下功夫了！我相信事在人為——那麽多人能留在上海，你以為都靠本事嗎？小煙，我一直覺得你足夠聰明，但是不夠精明，書生氣太重。你要是有點上海小混混的勁頭，臉皮三尺厚、遇事能伸能屈，那就如魚得水了！話說回來，為了婷婷，你還有什麽不能去做？她這麽愛你，不顧性命要隨你去北大荒，你就不能為她低下你那‘高貴的頭顱’，做點低三下四的事情？要想人救，必先自救。咱們今天說好：婷婷等你到大學畢業，你要是還沒辦法回來，就別再叫她空等了——婷婷，你住嘴，現在是我說話，我這個姐姐是當得了你的家的！——小煙，你不能隻給她兩個選擇：要麽跟你去北大荒送死，要麽守一輩子活寡。那樣的話，你也太殘酷、太自私了！好了，我今天過來，要說的話都說了。你怎麽罵我都行，但我要對我妹妹負責。這些話不說出來，我會內疚一輩子，再也不敢進這個家門了！”
“好吧，我答應你！”我使勁拍了一下桌子，“婷婷大學畢業我要是還調不回來，她就不用再等我了！”
婷婷一下子跳起來，指著我說：“雨蒙，你怎麽能這樣說話？我不等你還能等誰？你要是回不來，我就去北大荒找你！你別聽我姐咋咋呼呼——有什麽大不了的，我還真能在那兒凍死不成？”
我煩躁地用手直揪頭發：“求求你們倆，別再逼我了！這是我能決定的嗎？我現在有選擇權嗎？我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回來？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小玉看我這副模樣，語氣緩和下來，開始做最後總結：“我也不是逼你，隻是叫你認清形勢，不要一錯再錯。還有幾年時間，你上點心、努點力，不是沒有機會。可別打算在北大荒安家落戶，那是再蠢不過的想法。行了，話已經說開了，咱們就別再扯這件事了，反正也不可能馬上有什麽結果。”】
2013-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