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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恩師劉滌源先生

(2013-08-30 14:59:09) 下一個
(注: 舊文 12/01/2006)
     我的老師劉滌源先生去世已經整整九年了。九年來,先生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眼前,給我勇氣、力量、激勵和鞭策。我總想寫點東西紀念一下先生,但由於沒做出可以向先生匯報的成績,所以一直沒有寫。現在開了博客,可以把這些年來對先生的研究、感激和思念稍微做點羅列,我想這也算是對先生一個不太正式的紀念吧。

一、坎坷的學術生涯

    和許多高水平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先生的社會知名度隻算一般,與其學術成就極不相稱。但是,在我國經濟學家圈子內,先生則是公認的貨幣理論和凱恩斯研究權威,是國內能夠貫通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西方經濟學的少數幾個經濟學大家之一。 
    先生1912年12月出生於湖南湘鄉。1935年考入武漢大學經濟係,開始其長達六十多年的學術生涯。1939年本科畢業後入法學研究部,在著名經濟學家楊端六教授指導下研究貨幣理論,1942年研究生畢業。其碩士論文《貨幣相對數量說》25萬字,將凱恩斯的“半通貨膨脹論”同傳統的“貨幣數量說”結合,摒棄充分就業假定,以就業不足、經濟蕭條為假定前提,提出了“貨幣相對數量說”。該論文獲得當時國內最高榮譽的“楊銓學術獎”(楊銓即楊杏佛,曾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即民國時期的中國科學院院長)。1942-1944年任重慶大學銀行保險係講師。1944-1946年留學哈佛大學文理研究生院,研究經濟周期理論,1947年底學成回國,擔任母校武漢大學經濟係教授。
    1949年之後,先生開始研讀《資本論》,實行學術思想的自我革命。但1957年還是被劃為右派。 1957—1961年在湖北蘄春八裏湖校辦農場參加強製勞動,染血吸蟲病,幾次差點喪命。1961年1月至1966年6月一度解除“勞動”,調經濟係任“編外資料員”。先生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寫出幾部經濟學專著劄記:《資產階級利潤學說選集》、《資產階級關於“物質刺激”的資料》、《阿·馬歇爾經濟學提要》、《馬克思<資本論>中的科學抽象方法》、《“人民資本主義”批判》等共60餘萬字(後來陸續整理出版)。1970年監管加嚴,先生又被下放武大沙洋分校農場勞動。1978年秋,錯案改正,先生重回經濟係工作。
    1978—1996年,先生出版經濟學專著9部、論文90餘篇。1983年與譚崇台教授合作,主編《當代西方經濟學說》,全書49萬字,是國內第一本係統介紹當代西方經濟學說及其流派的教科書,獲國家教委優秀教材二等獎;1989年出版《凱恩斯就業一般理論評議》,全書38萬字,1995年獲國家教委優秀著作二等獎;1992年主編《反通貨膨脹論:通貨膨脹的理論與實踐》30萬字,1993年獲中國圖書評論學會第七屆中國圖書獎,書中的許多觀點在後來的《中國人民銀行法》中得到體現;
1995年與人合著《壟斷價格機理研究:壟斷機構的理論探索和實證分析》,把馬克思勞動價值論推向一個新階段;1996年,負責主編國家教委重點科研項目——《凱恩斯主義研究》14卷大型叢書。
    1997年12月1日,先生因病去世。

二、主要的學術成就
1949年之後,先生真正安定下來從事學術研究大約20年,如果曆史能夠假設的話,先生的學術成就將不可限量。在我看來,先生實際的學術成就主要有三個方麵:
一是關於貨幣理論的研究。除了碩士論文《貨幣相對數量說》之外,先生還有與學生陳端潔教授合著的《弗裏德曼及現代貨幣主義》、主編的《反通貨膨脹論》等關於貨幣理論的專著,而且關於凱恩斯《通論》的《評議》也包含大量貨幣理論問題。這是先生最主要的學術成就。其中,我尤其推崇先生的“貨幣相對數量說”。事實上,複旦大學葉世昌教授編著的包括管子在內的《中國貨幣理論史》一書中,寫進中國貨幣理論史而當時還在世的隻有三個人:劉滌源、滕茂桐和薛暮橋,先生被列進去的原因就是“貨幣相對數量說”。
二是關於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研究。1989年出版的《凱恩斯就業一般理論評議》,是先生集數十年心血而成的高水平學術著作,全書38萬字,被學術界認為是迄今為止對凱恩斯就業一般理論最係統、最全麵、最深入細致的研究,不僅為研究凱恩斯,也為研究西方經濟學提供了典範,“是一部研究西方經濟學有開創性的著作”,“無劉教授本人思想、觀點的成熟性和對國內外新出現資料的基本把握,是難於完成的。”先生主編的“凱恩斯研究大型係列叢書”,至今仍然是國內關於凱恩斯主義最權威、最全麵、最深入的研究。
三是關於壟斷價格機理的研究。先生與人合著的《壟斷價格機理研究:壟斷機構的理論探索和實證分析》是先生最後的學術創新成果。學術界普遍認為,先生提出的壟斷價格理論,發展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上海財大程恩富教授把這一成果收入了其主編的《馬克思主義經濟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吳易鳳教授認為該書“作出了係統而科學的肯定回答,從而在堅持和發展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學術研究上作出了十分可喜的新貢獻”,“是劉滌源教授在學術上執著追求、鍥而不舍的集中反映。”其實,先生關於壟斷價格的理論是先生幾十年研究《資本論》的結果,在本書出版之前,曾經和我進行過多次交流。我認為這個理論成果還隻是初步的,可以用對策論進行更嚴格的說明,那樣的話,學術意義將是革命性的。

三、高尚的人格魅力
我原本是學數學的,雖然早聞先生大名,但真正和先生近距離接觸是我讀博士的時候開始的,那時我26歲,先生差不多80歲。先生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麽慈祥善良,那麽和藹可親,那麽坦然正直,那麽虛懷若穀。在我心目中,先生永遠是一個笑眯眯的、蠻可愛的老頭子,是我可以依靠的大山,是對我無所不容的大海。
武漢大學曾經是國內西方經濟學教學和研究的重鎮,集中了一大批1949年之前留學回國的“老海龜”:從哈佛回來的張培剛先生(雖然早已調入華中科技大學,但仍然常到武大講學,在我輩看來他仍然是武大人)、吳紀先先生、劉滌源先生、譚崇台先生,從耶魯回來的李崇淮先生、周新民先生,從威斯康辛回來的朱景堯先生,還有我忘了從哪個學校回來的王治柱先生。張培剛先生和譚崇台先生主要講發展經濟學,劉滌源先生主要講凱恩斯主義研究和貨幣理論,吳紀先先生和周新民先生主要講世界經濟,朱景堯先生主要講國民收入核算和國際經濟比較,王治柱先生主要講數理經濟學和計量經濟學,李崇淮先生主要講國際金融。如此整齊而超豪華的整容,國內除了北京大學經濟係外,沒有一所學校能夠比擬。可以說,這些老先生個個都是人品高尚、學識淵博的長者,能在這樣的學府學習,是人生的一大幸運。所有老師都對我學業的長進提供了有益的指導和幫助,但對我影響和幫助最大的還是劉滌源先生。我時常為自己能夠在劉滌源先生這樣博學厚道的老師門下學習感到十分幸福。
劉先生是個追求真理的人,始終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絕對終於自己的學術良心。譚崇台先生曾經跟我們說,劉滌源老師反通貨膨脹堅持了一輩子,做學問就要像劉老師那樣不受政治氣候影響始終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先生是個真人,毛澤東時代被認為有點“右”,改革開放時期被認為有點“左”。我算個直人,比先生還差一撇一捺。盡管我非常尊重劉先生,但我還是經常和先生爭論一些學術問題。先生經常鼓勵我和他討論甚至爭論問題,而且總是笑咪咪地聽我在他麵前“大放厥詞”。也許正是這樣,我們教學相長的效果非常好,而且感情也因此不斷加深。先生總是把我的好問及爭論當做好學的表現,所以先生認為我是個很謙虛好學的人,鼓勵我還要狂一點,要有向任何學術權威挑戰的信心和勇氣。我和先生爭論的多數問題最後基本取得了一致,我也因爭論弄懂了很多東西,包括《資本論》。我以前對《資本論》不是十分懂因此也就對它不太感冒。在和先生爭論的過程中,我發現以前的政治經濟學老師本身也沒弄懂《資本論》,他們沒有搞清楚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和非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區別,沒有講清楚價值是怎麽轉型為生產價格的。我是聽先生講壟斷價格理論的時候,悟通“轉型問題”的,而且我比先生還超出了一步,用簡化的對策論模型嚴格證明了馬克思剩餘價值理論、劉滌源壟斷價格理論的正確性。我覺得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講的生產價格理論其實就是西方經濟學的均衡價格理論,在這裏,我們也找到了馬克思經濟學和西方經濟學相通的地方。但是,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了從全社會宏觀上講,生產價格總和等於價值總和,把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推廣到資本主義,並發現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秘密——剩餘價值的生產。可以說,我是跟劉先生學西方經濟學的時候學通馬克思經濟學的。開始我還覺得有點得意,後來轉而一想,其實這是再應該不過的了,馬克思主義本來就是產生於西方社會而不是延安窯洞的文明成果。前幾年,我參加中央調查組進行“新時期怎麽理解勞動價值論問題”調研的時候,幾乎所有學習政治經濟學和研究《資本論》出身的人,為了論證“三個代表”說法的正確性,異口同聲地說,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已經過時了。我進一步確信,劉先生和我才是馬克思經濟學的真正傳人。
我和先生在兩個問題上的分歧,一直到先生去世的時候,也沒有取得一致。一個是關於先生本人學術成就的看法,先生不認為“貨幣相對數量說”是最重要學術成就或最重要成就之一,而我對它評價甚高。我一直懷疑先生是因為曆史上被整過的原因而心有餘悸,不敢承認自己純西方學術範式研究成果的價值。另一個是對於理性預期學派特別是盧卡斯學術地位的評價,先生是比較看低他們的,而我是比較看高他們的。到1995年盧卡斯得到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時候,先生笑著對我說:盧卡斯的東西真有那麽高水平嗎?政策結論明顯不對呀!我想,要理解盧卡斯的理論模型和政策結論大概已經遠遠超出了先生的數學水平,要強求先生理解或說服先生是很難的,我隻有擱置爭議。但當我告訴先生我可以用簡化的對策論模型證明馬克思剩餘價值理論和先生本人的壟斷價格理論時,先生的眼裏頓時放出光芒,說數學還真有用。
我屬於不喜歡掩飾因而很容易遭到嫉妒的那種人。以我的經驗看,當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多數六十歲以下甚至部分六十多歲的人都會把我當作競爭對手而嫉妒我,因為在八十歲的老先生看來,我和他們都是老先生的學生,屬於師兄弟關係。由於劉先生也經常不掩飾他對我的喜歡,所以,我經常會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偶爾,我也會仗著先生的喜歡而讓一些不學無術但已經有一定地位的人下不了台。記得有一個已經混上博導的師兄,水平很差,人品更差。有一次和我討論問題時牛皮哄哄的,結果被我當眾修理了一番,然後揚言要怎麽報複我結果又被先生批評了一通。後來,他弄虛作假的事情敗露,被取消了博導資格。不過,由於先生的過分嬌寵,我也留下一些性格缺陷,經過這些年的社會修理正在逐步克服,好在現在可以把平常不好發泄的情緒都放在博客上發泄。
在我離開武漢大學去清華大學工作的時候,先生拿出他留學回國時買的兩套回國後沒有機會穿的燕尾服,一套送給我做紀念,一套留給他兒子。在先生去世之前一個月,先生把他的成名作,中華書局1947年再版的《貨幣相對數量說》寄給了我,還附了幾張照片。我當時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先生那麽快就會走了。我後來想,也許先生對自己不久於人世早有預感,也許先生其實也很看重那本書,認為它才是傳世之作,隻是不便明說罷了。按佛家傳統做法,這本書實際上就是先生的衣缽。
往事悠悠,感激不盡,思念無限,不能盡說。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我說這些的時候,仿佛看到先生在天國對我微笑,安靜而慈祥,飽含深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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