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一沙彌

談天說地,尋密探幽,暫不定位,有益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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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坡金黃

(2016-09-26 00:00:41) 下一個

       孫家坡依坡靠坡,臨水吃水。桉溝、沙溝、老井溝的水滋養著水稻。水稻健壯著孫家坡的筋骨,延續著孫家坡的香火,也培育了孫家坡的硬氣。在老家,馬良坪、重陽坪的人好以“坪裏人”自居,骨子裏瞧不起孫家坡人,說孫家坡人是“山裏人”,吃粗糧,說粗話,是粗人兒,就連姑娘找婆家時看都不看孫家坡那一畝三分地兒。孫家坡人偏偏不服這個軟,手裏攥著金燦燦的水稻,仿佛心裏就有了底氣,就覺得自己也是“坪裏人”,在馬良坪、重陽坪人麵前活得有尊有嚴,不勾腦袋瓜子,不漲紅臉巴子,腰板兒挺得像電線杆子一樣直。雖說種水稻是件辛苦活兒,但孫家坡人不怕苦,他們把黃連當作甘蔗嚼。不管日子多苦多累,他們都緊咬牙幫子,卷起褲腿子,亮出粗膀子,嘴裏“嗨嗨嗨”著,把苦和難都“嗨”進大窪小窪窯窪裏去。

      “布穀,布穀。”布穀鳥在大窪包、小窪包、鄧家包上叫得歡實,叫熱了孫家坡人的耳根子。孫家坡人從過年的惺忪迷醉中醒過來,換下過年的新衣服,套上山民漢子的田間行頭,扛著犁,牽著牛,腆著肚子,咬著旱煙嘴兒,款款地走向特意留著育秧用的“老幺田”,思謀著布穀育秧。“老幺田”裏瘋長著苕籽,碎葉搖搖,紫花逼眼。孫家坡人嘴角含著笑,尋田尾巴上的小渠走向桉溝、沙溝和老井溝,一路修補著溝溝渠渠。這時節,大窪、小窪、窯窪裏的積雪融化殆盡,幾場春雨也隨風潛入孫家坡,撩撥得桉溝、沙溝、老井溝們因寒而瘦的身子骨又豐滿起來,滋潤起來,歡唱起來。孫家坡人和著這溪水的節奏,將其導入“老幺田”。“老幺田”滋滋地吸吮著溪水,像過年發酵的麵團一樣膨脹。孫家坡人把軛頭套進牛脖子,把犁耙插入泥土,把褲腿子挽過膝蓋彎,在空中甩爆一個鞭花兒,啪——。牛似乎得到啟示,撲騰撲騰地向前走去。“老幺田”被犁開了,漣漪圈散,苕籽傾身入泥化成了綠肥。這時候,夕陽從張家嶺上灑下餘暉,輕紗一般,罩在田地、水牛、犁耙和孫家坡人身上,將他們染成穀色。成群的布穀鳥從大窪包、小窪包上盤旋下來,與孫家坡人飛撒的浸過的穀種齊飛。孫家坡人將以土楠木棍捆紮成骨架、外套襤褸衣衫、頭頂破草帽的“霧影子”插入田中央,做一個忠實的看護。“霧影子”在料峭風中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響,嚇得來覬覦穀種的鴉鵲子、斑鳩們屁滾尿流。

      秧苗苗,拃把長,孫家坡上忙插秧。這時節,孫家坡水田裏的油菜籽幾欲炸殼兒。孫家坡人既要忙著砍油菜籽,又要忙著整田插秧,整日裏忙得暈頭轉向不知南北,但笑容卻掛在臉上,合不攏嘴,像嶺上、窪裏早熟的八月奓。

      孫家坡天生溝溝岔岔多,平日裏水源豐沛,碗口粗細的水流或湍或緩,滋潤著孫家坡的日子。插秧季,若連日降雨,溪水滿滿,則無虞;若數日不雨,桉溝、沙溝、老井溝們都顯得力不從心。幸好孫家坡人早就打好了算盤,挖了沙溝堰、楊樹堰、土坡堰,年年洗堰,季季蓄水,隻待插秧時開閘放水,以解燃眉之急。大旱之年,火雲燎天,孫家坡厚土龜裂。堰們罄其積蓄,也難免兜底露醜。孫家坡人心焦如焚,不寐夙夜,無奈之下隻好到水田水庫去買水。買水是孫家坡的大事,水路遠,人手要多,還要防備沿途村民以蛇鱔之洞“滲水”。大集體時代買水,生產隊長站在前嶺上,手持卷製的鐵皮喇叭喊工。水庫開閘時,沿渠都有孫家坡人把守、巡視。夜晚時分,渠水從崔家嶺上一路歡唱而下,韻律滲入坡上人家的窗戶,滲入孫家坡婆娘們的夢中。這空檔兒裏,護水的孫家坡漢子們則此吆彼和,馬燈、油燈、竹火把沿水渠蜿蜒蛇行,光明閃爍,幾與星光輝映。包產到戶以後,單戶人手不夠,隻好數家合夥兒買水,景象要蕭瑟、褪色許多。

       整田要用牛、犁耙、紮滾。養牛百日,意在整田。孫家坡人把牛當作寶貝疙瘩、命根子,甚至精神圖騰,平日裏千嬌百寵,關鍵時節就要拉出來溜溜。犁、耙、紮滾都是孫家坡人自製的農具。犁主管翻耕,耙誌在碎土,紮滾調和水土,將生田整成熟地。農具收拾就緒,田把式們憋足精氣神兒,戴鬥笠,披蓑衣,執鞭杆兒,於霏霏細雨中向田間進發。犁在田肚子上破皮,繞圈而犁。歇下犁,田把式們便立於耙上,隨土塊高低起伏,前傾後仰,醉醺醺,暈乎乎,仿佛泛舟於水上。最考驗田把式功夫的是紮滾。田把式兩腳奓開,分立於紮滾濕漉漉的幫沿,左手執撇繩,右手揚鞭,紮滾尾隨牛屁股翻滾前行,發出噗噗噗的聲響,飛濺起泥水四散。倘若稍不留神,田把式滑入紮滾框架之內,便有傷筋動骨之虞。水田整得好不好,關鍵要看水養不養得住。紮滾起岸後,牧牛於阡陌之間,孫家坡的漢子們便弓身於湯湯泥水間“板眼繩”,雙手摟起一捧捧稀泥巴,噗噗噗地板在田埂壁上,泥水飛濺在鼻尖上、睫毛上。但漢子們似乎要把鼻尖上睫毛上的泥水當作勳章,故意不去擦拭,便又手執一柄鐵鍁,沿著田埂上的稀泥巴一路拍過去、搪過去、抿過去,直把一條條田埂收拾得溜光水滑,像清早出門的孫家坡婆娘們的臉。板過眼繩的田裏養著水,水裏養著天上的白雲、空中的飛鳥,清波瀲灩,雲卷雲舒,鳥聲啁啾。一塊田整下來,牛便成了泥牛,田把式便成了泥把式,頓失了往日顏色模樣。

       扯秧是插秧的前奏。將拃把長的秧苗扯起來,洗盡泥巴,用舊年稻草捆紮成茶杯粗細的秧把子,再以竹筐挑至整好的田埂上,打在秧田中。打秧講究的分布均勻、密度適中,全在打秧人的力度、準頭的拿捏上。站在田埂上的漢子們,仿佛在進行一場投擲比賽,將秧把子拋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砸落在弓腰插秧的婆娘們前後左右。婆娘們站成排,屁股恨不得撅上崔家嶺,嘴裏哼著《插秧歌》:“手持青苗種福田,低頭望見水中天。六行稻穀饑寒食,退步還是走向前。”左手捋秧,右手插秧,人後移,秧前行,隻引得路人駐足感歎。有力度、準頭拿捏得精妙的漢子,將秧把子飛起來,《打秧歌》也飛起來:“嗨——叫聲妹子呀你別急,飛個秧把子呀送給你。秧把子打在妹子腿空裏,濕了褲襠又粘泥。”噗的一聲,秧把子不偏不斜地打在婆娘們的胯下,濺起的泥水糊了婆娘的臉,濕了婆娘的褲襠。婆娘不惱,笑罵著:“嗨——叫聲哥呀你莫狂,泥水濕的是你娘。抓一把泥水還給你,看你變成白眼兒狼!”抓起褲襠裏的泥水,向打秧的漢子摜過去。這時候,插秧的婆娘們都潑起來、瘋起來,直起腰杆子,在秧田裏撈一把泥水助威。一時間,泥水橫飛,逼得漢子們傻笑著、抱頭作鼠竄,倉皇之間,腳下一“哧溜”,便滾倒在秧田裏,滾成一個泥巴人兒。婆娘們笑彎了腰,眼淚鼻涕肆流,把腰酸背疼笑到大窪、小窪、窯窪裏去,簡直不知今夕何夕。

       秧田管理是細活兒,手腳子就像秧田裏的草一樣多,最緊要的是濾秧草。孫家坡人沿襲祖宗們的原生態耕種術,慣養得草們與秧爭水爭肥爭陽光爭寵愛,簡直不成體統。濾秧草時,孫家坡人將褲管卷過膝蓋包,赤腳,拄拐,順秧行一路濾過去。濾秧草的功夫全在腳上,腳趾因勢拱抓,腳板順勢碾壓,將草們摁進泥水裏,冀其永世不得翻身。濾秧草苦是苦樂是樂。“耘稻雙腿跪稻行,稻葉刺臉汗成霜,蚊蟲叮咬蝗吸血,拖泥帶水放歌唱。”秧苗掃腿,紅疹子濫觴。螞蝗聽見水響,叮咬於腿上,非盡力拍擊難以令其鬆口。孫家坡的老人們說,螞蝗命硬,即使斷成節燒成灰碾為齏粉也不能絕其小命兒,隻怕放牛娃子翻它的肚子。但孫家坡人似乎全然不在乎這些,兀自陶醉在自編自唱的歡娛裏:“濾秧草,拐杖長,綠秧透稻香。雙腳攪活波與光,和著蛙聲二重唱。泥中龜影藏,一灘足跡忙。龜出淋泥水,四腳亂動,孫家坡上。”

       當包上、窪裏、阡陌田埂上的八月奓笑逐顏開的時候,孫家坡人便霍霍地磨鐮刀、嗞嗞地伐鐮子,準備收割稻穀了。割稻穀是大事兒,孫家坡人特別看重,總是要挑選一個陽光勁爆的日子。割稻穀最要緊的家什是板倉。板倉模樣酷似放大、倒置的鬥,小口密封著地,大口闊嘴朝天。孫家坡人把第一天割稻穀叫做“開鐮”。站在稻田埂上,金風送爽,稻香暗透,稻浪漣漪頻泛,沉甸甸的稻穗謙遜得低頭細語,與那昂首向天的秕穀演繹成哲理趣談,給孫家坡人留下暗示和箴言,化入血脈裏,遺傳給後代子孫。婆娘們向手心裏啐一口吐沫,揮鐮走向稻田。割稻講究的是茬子齊整、把子勻稱。在稻浪的翻湧中,稻把子便順勢鋪過去。漢子們捋起衣袖,抬起板倉緊隨其後,雙手攥緊穀把子,高高地揚起來,盡力後甩,再後甩,然後猛勁抽刷在板倉的內角上,再磕幾下,抖幾下,反複數次,金黃的穀粒便簌簌落入板倉裏。這時候,婆娘們的哈哈聲、漢子們的嗨嗨聲、板倉的嘭嘭聲、大窪小窪窯窪們的學舌聲,此起彼和,合奏成孫家坡收獲季的交響樂,直飛上崔家嶺張家嶺彭家嶺。穀蓄將半,便要起倉。漢子們用竹背簍將稻穀背到禾場上,鋪一地金黃,折射日頭的光輝。田間的稻草被婆娘們捆紮成草個子,齊茬茬地立於穀田之間,仿佛在開一個盛大的總結會。

       稻穀幹透後,就要交公糧,這是鐵打的規矩。孫家坡的公糧要交到張家嶺倉庫裏。披著晨曦,漢子們背著沉甸甸的稻穀,腰彎成蝦,脖子長長地伸著,活像爬坡的烏龜,汗水滾落如雨瀝瀝,潤濕一路,直上張家嶺。近些年,延續千年的農業稅不再,交公糧的背簍便漸次從孫家坡人的生活中淡出。孫家坡人是種稻的好把式,也是品咂生活的急性子。當太陽滑落到張家嶺背後的時候,孫家坡窗窗戶戶裏都飄出新米的味道,“嚐鮮”的香甜與幸福,像米色的霧,將孫家坡緊緊地包裹著、溫暖著。孫家坡人厚道拙樸,“嚐鮮”之餘,把亮颯颯的新米當作禮物,送給城裏人,送給斷疆、和平的“山裏人”,將“情”係成死疙瘩,直讓人難分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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