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兒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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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你不能如願以償

(2005-09-02 00:25:03) 下一個
我去往那個小鎮,是在一個冬天。

  我在車站遇到了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詩人白塗。他白天睡覺,晚上寫詩,
一次次地逃課,缺課,而詩作似乎漸漸地出現在各個文學期刊上。這樣的詩人,
班上有七八個,係裏對他們非常不滿,常常有白榜的警告貼在教室門口的櫥窗裏,
然而他們卻置若罔聞,繼續地喝酒,抽煙,寫詩,逃課,快樂而逍遙,而且弄出
一份自己的油印刊物來:《黑太陽》。但不到半年,那份短命的詩刊便被取締了,
那是1989年。

  我那時忙著自己的東西,很少看他們的詩作,偶爾一次,翻到那本中途夭折
的刊物,看見一首詩,提及詩人在冬天的雪夜,登上初陽台的峰巒,在茫茫雪色
裏凝望山下萬家燈火,忍不住在心裏一次次呼喊他在鄉下勞作,背影佝僂的母親。

  當時我有些感動,卻記不清誰是作者,因為他們七八個人背景大抵相似:從
貧瘠的農村來,熱愛詩歌,作風自由。但這是有代價的,畢業分配,他們被一網
打盡,每個人都回了老家,係裏的領導,一貫憎恨這幫散漫的文學青年。我要去
溪口鎮,那兒的旅遊業日益興盛,白塗分在離溪口二十裏地的村莊,他的工作是
看守一座橋,據說那是一座南宋時代遺留下來的石板橋。我們一起在一個叫作南
浦的小站下了長途車,他要步行幾裏路回他的村子,我要轉另一趟車,他向我揚
揚手,走入田埂路上挑著籮筐,提著扁擔的人群裏。

  “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在溪口,你有事可以去找她。”臨時想起,他又轉回來
給我一個地址。

  “那座橋有文字記載嗎?”我有些心動。“沒有。”

  “維護和修繕呢?”“沒有

  “你每天幹什麽?”“坐在河塘邊等太陽下山。”

  “還寫東西嗎?”~他搖搖頭,瞪大眼睛望著天邊。

  幾年以後,我又在暗淡的燈光下,想起那雙眼睛,寫下了他的故事。

  大學的畢業晚會上,白塗拉著比他低一級的女友,朗誦曼德爾·施塔姆的詩
歌:《在鬼城基鋪……》

  “你還沒有死,你還不是孤身一人,你還有行乞的女友與你為伴,她和你共
賞……茫茫平原,她和你分擔……風雪嚴寒。”

  他那時的確還沒有死,但卻處於瘋狂狀態。省城的一家詩歌期刊想要他去做
編輯,班主任卻拒絕表態,他對白塗厭惡已久:這個吊兒郎當的詩人平時從未向
他表示過尊敬與親善,他為什麽要在這當口上幫他的忙呢?

  束手無策的白塗,天天在寢室裏如坐針氈,他的同鄉來看他,就催促他去找
班主任道歉,他們用中國古老的諺語替這位留著長發,架著芬蒂眼鏡的詩人指點
迷津:“土根,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呢?”

  顯然,他們還不知道,白土根已經改名白塗。他父親當年為他掐算五行缺土,
然而詩人卻對土地的親近充滿恐懼,他不能想象:經曆了四年大學生活後,如何
重回死寂的鄉下渡過漫漫人生。聽了同鄉的話,他雙頰通紅,顫動的手指幾乎夾
不住煙頭:

  “道歉?我無歉可道……我不要拿我的不幸去換取奴才的命運!一個願意以
詩歌為業的人,是立誌要使自己獲得拯救,從而放棄寬廣遙遠的東西,從而在這
個世界上選擇一條驚人狹窄的道路,從而使生活不再成為問題,不再需要理由…
…”他憤世嫉俗的自辯成了慷慨的演說,這時,詩人氣質的白塗完全戰勝了那個
農民的兒子——白土根。

  同鄉人默默地離開了寢室,“他會吃虧的,明白的時候也許就太晚了。”

  真的是太晚了,編輯部在一個多月的等候裏,音訊全無,隻好放棄,他們沒
有太大的惋惜,因為“白塗”有好幾個,而職位隻有一個。

  班主任陳方在畢業典禮前去巡視了一番寢室,他是一個精瘦幹練的年輕人,
一雙眼睛白多黑少。當下有喜歡的學生圍著他談天說地。

  白塗推門進來的時候,卻使他有些驚訝:詩人剃掉了齊肩的長發,穿一件白
夏布的老頭衫,腳上是滾邊布鞋。除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白塗又成了四年前從
鄉下進城念大學的白土根。他的心裏隱隱湧起快意:自己到底是不動聲色地教訓
了他,而且決定了他的命運。

  白塗陰鬱的臉色使寢室裏歡暢的聊天嘎然而止,班長連忙從床底下搬出一個
西瓜請大家吃。切完西瓜,他老練地招呼白塗:“小白,一起吃瓜。”白塗拿起
西瓜往嘴巴裏塞,明晃晃的水果刀麵裏,鮮紅的瓜汁順著白塗的嘴角流滿了衣襟,
象一灘稀釋的血水,沉寂中,一隻隻嘴巴在大聲咀嚼;窗外,江南六月,正午的
太陽在天空中象個銀盆,白塗在悶熱昏沉中繼續大口啃瓜,瓜瓤和瓜汁染了一臉。
詩友周舟這時拿了筆墨進來請白塗贈寫留言,白塗遲鈍地接過毛筆,濃黑的墨汁
緩緩地抹上他的臉,他對班主任快樂地咧咧嘴,陳方的臉色一下煞白,惶惶地站
起來,想抽身而退,白塗花著臉問:“不想看看我舞劍?”他操起刀抵住退路,
周舟望著他紅黑花糊的臉,突然放聲大哭,班長及時衝上去,抱住了白塗的腰,
陳方又急又氣,大罵白塗“混帳東西”。白塗掙脫了班長的手,衝出寢室,他追
逐著一路狂奔的陳方,“小人,接招——”他呼喊著,疾風齊著他的肩膀呼嘯而
過,寢室外,枯黃的草坪令他想像武俠小說裏黃沙漫天的古戰場。然而,他的憤
慨撞擊的是一團空氣,陳方早已金蟬脫殼,逃遁而去,他最後一把抓住的是滿臉
淚痕的朋友——周舟,周舟與他周旋在四百米的操場上,整整跑了六圈,兩人最
後都筋疲力盡的躺倒在地。

  係裏不久通知白塗分回原籍,他的檔案袋裏,因為這次事件,又多了條處分
——不當行為。離校前夕,他去看望一位功成名就的中年作家L,他曾經在一個
聚會上熱情地讚揚過白塗的詩作,白塗在一個昏暗酒廊的雅座找到了他,他慵懶
地躺在寬大的沙發裏,高高抬起的雙腳擱在大理石的台桌上,周圍一幫吞雲吐霧
的男男女女正高談闊論,他已隱約聽說白塗的境況,但並不打算出手相助:“年
輕人,多一點苦難就多結一點果實,天才是扼殺不了的。”這話似乎是他對自己
命運的佐證,當年他在大學時代,女朋友懷孕的肚子漸漸凸出來,他接受處分,
回到老家富春江邊的小村,懸梁刺股,寫下了小說《富春江記事》,一鳴驚人,
重返省城。當然,和白塗不一樣的是,他有一位在文藝理論界當權威的叔叔。

  白塗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酒廊,重重夜幕下,他領悟到自己生命的軌跡正在滑
向“你不能如願以償”的驛站,他沒有勇氣再去見女友小雪,聰慧而不甚美麗的
小雪在這段曆經煎熬的日子裏,一直與他默默相隨,並告訴他:一生與他長相廝
守便是最終的願望,此外別無所求。

  白塗在第二天的清晨離開了校園,離開了這所把他從白土根變成白塗,卻又
決定讓白塗變回白土根的校園。他在一張明信片上給小雪寫下了他最後一首詩:

  “……我們在雪夜做愛淚水浸漫皸裂的大地不要瞪大眼睛凝望這個世界冥冥
中我再不能跨越那重峰巒

  我在哪裏滑翔童年的鴿子在田野遊蕩尋找真理和水我還活在舊日裏所有人已
走在前頭

  窗外夜色如水而你不能陶醉我把身體留給大地讓雪光和風載馳我的靈魂

  我將隱匿在歲月的帷幕之後以深情撫摸你蒼白憂傷的麵龐一次次想握緊你冰
涼的手用胸膛溫暖它眼淚不能洗滌刻骨的疼痛讓它滋潤你疤痂累累的心田……

  這首情緒低沉,文思曖昧的詩歌成了白塗寫詩生涯的句號。回到村莊,村長
對他沉吟許久,才說,呆在這裏真是太委屈你了,不會給你派農活下地,大學畢
業,拿的是政府的工資。村裏沒有什麽文化,倒是村口河塘邊的那座石板橋,上
麵發過一個文件,說是國家文物,那你就去看這座橋吧,文化人,懂文物。

  白塗麵對空曠的田野,覺得自己是土塊上枯萎的稗草。想起在縣城轉車,碰
到中學的物理老師,他對當年在他課堂上打瞌睡的詩歌愛好者眨眨眼說:“從南
浦到省會,從省會到南浦,距離四百公裏,位移零。”

  坐在村莊的牆垣下,百無聊賴的白塗想到這段插曲,惶惶地感到命運的繩索
完全不在自己手裏。他無法逃避土地對他的捆綁,縱然他五行缺土,縱然他把白
土根改為白塗,最終他不得不回到他所厭惡的、四麵是水田的村莊來。“位移零”
這樣一個簡單的公式難道要概括他整個人生的軌跡麽?

  女友小雪在白塗回到村莊的日子裏,給他寫了一封封長長的信,但如石沉大
海,周圍的詩友也都與白塗斷了音訊,隻有作家L在聖誕節前收到一張寄自鄉下
製作粗糙的明信片,隻有一行字:心,向著耶路撒冷。作家低頭看了看落款,順
手把它扔進了廢紙簍:“他廢了。”L搖搖頭,嘴角掛著一絲輕慢的笑意。

  在杳無音信的日子裏,思念像一隻放飛的風箏給小雪無比寬廣而遼闊的空間,
她一次次地想像著將來要去白塗所在的村莊,過那樸素安靜的田園生活,靈感和
激情在分離的日子裏,不斷地敲打她的門窗,化作輕靈流暢的文字,澆灌她憧憬
中堅貞不渝的愛情。

  畢業分配,鑒於小雪安靜的個性和平庸的容貌,分到市屬機關。她隨手扔掉
了那張通知,卷起行李登上了南行的列車,當時誰也沒有拿她的出行當一回事,
想是一次畢業旅行。人們很難料到這位經常微笑著的,長著幾粒雀斑的小姑娘,
內心的激情洶湧澎湃,不可抵擋。她要在鄉間找到愛情的甘霖和由它澆灌的事業
田園。那時,所有嘲笑她,輕視她,勸阻她的人,都將為她幸福的輝煌側目。

  列車在終點走到了一個海邊小城,小雪拖著行李,輾轉到城郊搭長途汽車,
車近南浦,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江流河灣從山地裏延伸出來,天色陰沉,綿密的細
雨飄落在黑亮的河麵上,是無數條割不斷的思緒,河心的渡船上,有閃爍竄動的
火光。在微風斜雨中,小雪按圖索驥,敲開了白塗家的門。

  鄉間雨後的初夏,蒼藍色的天空明淨得象一泓清水;空中凝滯的白雲,是湖
底靜臥的石塊。牆籬邊,悄悄開放的緬桂花晶瑩芬芳,檸黃色的一片,溫潤如玉。
小雪走在田埂路上,心裏交織著新婚的喜悅與惆悵。白塗的內心卻有隱隱的惶恐:
命運之神這一次要賜與他的是什麽樣的婚姻呢?冥冥中,他感到——你不能如願
以償的繩索,正在漫天揮舞。白塗和小雪居住在父親四年前為兒子蓋好的平房裏,
粗樸厚重的樟木家俱在屋子中散發著綿綿的陳香,衣櫃邊,小雪的旅行箱還沒有
打開,它們不安地豎立著,仿佛隨時準備…遷移。這給白塗不祥的預感,他走過
去,把箱子塞進了空空的衣櫃。

  農村混沌的日子,一天天消耗著白塗,因為小雪的到來,出現些微的改觀。
與城市的隔絕使他感到呼吸困難,如同一個缺氧的病患,他的創作處於癱瘓,他
能坐在城市的高樓裏,寫盡鄉間生活的點點滴滴,卻不能在土褐色的村莊裏,獲
得一絲靈感。對於這個村子,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近乎厭倦和恐懼,而來自城市
的小雪至少讓他重新觸摸到外麵文明世界的脈絡。

  新婚的小雪在鄉間汲取著蓬勃的生機與活力:廣袤的星空下,散發著稻香的
田野;流星般穿梭的瑩火蟲;豎在田埂上尖塔形的草垛;遠處連綿不止的蛙聲;
每一個夜晚,都令她感到生命在時間的長河裏流光溢彩。

  夏天結束的時候,小雪懷孕了,朋友輾轉寄來學校的通知:因報到逾期,她
將麵臨處分,在一周的期限後,不再保留公職,她的戶籍、檔案、醫療福利都將
失去保障。我要成為一個盲流麽?小雪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決定重回省城,
為一家人美好的團聚而奮鬥。

  這是一次漫長的征途,先是補交逾期未到的檢討,管人事的處長似乎總不滿
意,每次都以不夠深刻為理由退回,小雪那支得獎的筆,在第五次修改檢討時,
辦公室的同事帶著同情心點撥她:處長她在乎的,從來都不是文章的虛頭把戲,
你要麵對現實。小雪醒悟之際,滿臉羞紅。最後,她帶著白塗母親給她的當歸人
參與檢討一起交給了更年期的女處長。

  小雪奔波於各個行政機構之間,她的雙肩包裏裝著水和幹糧。官僚們敷衍的
笑容和倦怠的神情一天天吞噬著她的耐心和幻想,跑的次數多了,他們漸漸地對
小雪有了一點印象:為了愛情,一個要從繁華都市調往偏僻鄉下的瘋顛顛的小姑
娘。僅此而已。白塗畏縮在鄉間的村莊裏,對外麵世界的觸覺陷於退化。他常在
夢裏看見自己拽著小雪,一起墜向深淵。

  春節到了,小雪的調動毫無進展,她腆著肚子,一臉倦容地坐在汙穢噪雜的
長途汽車站裏。做一個鄉裏的婦人不容易,校園和書本留給她的想像力在急速地
衰退。

  小雪下車見到白塗時,他正坐在黃土路的石頭塊上,一身灰布衣衫。剛剛收
割的田野,空曠荒蕪,水田灰褐的土塊皸裂著,在淡泊的日光裏露出一道道的口
子,象一張張幹涸的嘴巴。

  身心疲憊的小雪倒頭就睡,到了半夜,下身突然汩汩地淌血,紅色的水流漫
過床單圖案上茂密的叢林。慌亂中,白塗叫醒村人,把小雪送往臨近的醫院,她
流產了。

  假期結束,小雪的臉色還是青灰的。白塗送她到車站時,她打破沉默說:“
這樣過一生,未免太漫長了。”

  “那你要怎樣呢?”白塗已有準備。

  “我要去南方,深圳或者珠海。那裏是——特區呀,特區總該有些不一樣吧。

  “特區?”白塗笑了,笑意裏有柔和的譏諷,“公元一九四九年前,你這種
人會去延安,現在自然也有特區可去。我是不會去的,天下的烏鴉——”白塗堅
定地搖搖頭。他明白:小雪並沒有顧及後果,對她重要的是有夢可做。小雪感傷
地看了看白塗,提起行李上了車。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他,難到白塗就呆在這
兒過一輩子麽?她這樣疑惑著。

  在小雪離去後的半年裏,白塗的命運出乎意料地有了轉機。同村一位獨居多
年的老人突然過世,老人在省城有一位官位亨通的侄子,因為老人的過世,回鄉
奔喪。村長思慮一宿,決定委派白塗這個村子裏唯一的大學生去接待那權重位尊
的遠道來客,客人在喪儀的過程中,禮節性地露了露麵,然後便被接至族長家裏,
白塗領著他城裏來的家眷參觀了村邊的小廟和鎮上的集市,她們似乎很喜歡白塗
適時的沉靜與健談。臨走的時候,貴客肥軟的手掌拍著白塗消瘦的肩膀:“我都
知道了,鄉下孩子闖世界,栽幾個跟鬥不算什麽。我們南浦人,吃苦是不怕的,
但要長經驗。”他意味深長地說。兩個月後,白塗接到了工作調動的通知,他被
調往省府宣傳處做一名秘書,處長亦是南浦老鄉。年老的父親送走白塗時,忍不
住淚水漣漣,“土根,真是貴人相助啊;人往上走,離不開本鄉本土呀……”

  白塗終於重返城市,他躑躅在燈火闌珊的街頭,遇上了作家L,L神情蕭索
地摟著一位濃裝的少女,在湖濱閑逛。L指著綠茵叢中花室暖房似的玻璃房子,
告訴白塗:這是他新開的書店,因為口袋裏裝滿了太多的錢,他已經寫不出一個
字了。

  “我也不寫了。”白塗覺得,那個雪夜坐在初陽台上,充滿激情與感動的孩
子已經不在了。詩是那樣無力的東西,而他要麵對的卻是寒意森森的現實。想起
小雪,想起胎死腹中的孩子,他頓然感到,以後推著他往前走的再也不是那些美
好動人的文字和曾經憧憬的理想,望著L的背影,一陣撕心裂肺的快意湧向他的
身體:他再也不用仰望L了,“我們都在死去。”在街角的紅綠燈下,他慢慢地,
慢慢地蹲下去,象深秋裏一枚顫栗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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