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兒看世界

平靜地呼吸, 自由地思想, 從容地活著.
正文

奔赴生命之約

(2005-09-02 00:18:35) 下一個
母親懷孕要生若平的時候,婚姻出現危機.她常常腆著肚子,在醫院門口徘徊.
若平前麵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若平的外婆重病纏身,她躺在床上,拉緊了若平母
親的手:“不可以的,不可以做掉的,我們是屬神的,孩子也屬神.”母親雖然進的是
教會學校,聖經對她不過是一本書.49年後,既不進教堂,也沒有申請入黨.那次,她
最後還是決定不要孩子,但猶疑令她錯失時機,醫院的大夫對母親說:“孩子已經很
大了,你又心律不齊,做流產危險太大.”那是1968年.

  病榻上的外婆給孩子留下一個名字:諾恩—上帝恩典的承諾.而1968年,在母親
看來,那不是一個授受恩典的年代,一家人所要的不過是苟活下去.—若平.象平常
人一樣活下去,較為現實而合理的願望.

  若平出生後第四十天,外婆過世.她在這個世界的第一次集會,是外婆的追思禮
拜.牧師早已被驅散,除了親屬,往來的是外婆年老的教友,他們對時勢的刪逅孀?
他們對天國的接近而削減.

  若平此後送往養媽家寄養,七歲時回到父母家.他們還是沒有離婚,但爭執不斷,
生活充滿了不安和變數.母親嫌惡若平,尤其是與父親衝突之後,“若不是生了你,
我早已離婚,怎麽會吃今天的苦.”她多次這樣嗬斥若林,若平則在心裏反擊:“那
是你自己的事,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

  童年過去了,若平很早就學會自己上醫院,看醫生.瀉肚子吃黃蓮素,感冒喝板
藍根.發燒時,帶上毛巾毯去掛鹽水吊針;吊針打到一半會要求護士:“阿姨,請帶我
去廁所.”

  不久,哥哥跟奶奶去老家,奶奶是很看重孫子的.姐姐上了寄宿學校.若林又及
時發展出對小吃的喜好.因為父母吵架家裏是不開飯的.

  那個城市有一個古老的鍾鼓樓,鍾鼓樓對麵是繁華的主街,其中有家老字號的
小吃店.若平趁家裏天翻地覆的時候,奪門而出.“來一客小籠包,加紅醋.”她遞上
糧票和錢時,店員難免揣測她.她定定地選上一個靠窗的座位,從書包裏翻出一本卷
了皮的書:《當人類的群星閃爍時》,其中講到韓德爾,講到《彌塞亞》.

  若平上中學的時候,周末常常去一個同學家玩,同學家在市區的弄堂裏,星期天
的下午,常常有歌聲從對麵的一間平房裏升起來,升起來,象一片舒展而蔓延的雲,
又如陽光傾瀉.一次次回蕩的旋律,仿佛從蒼穹澆灌下來,那樣純淨燦爛的音樂,是
她未曾所聞.同學告訴她,那是一間教堂,原來在鬧市,馬路擴建被拆了,挪到這小巷
子裏.

  教堂裏坐著的,是垂垂老去的人們.零零星星有幾個年青人.第一次聽牧師講道,
講的是“貧窮和富有”,寡婦捐二文錢的故事.唱的第一首聖詩是《與主同行》.禮
拜結束時,牧師迎新.廋小的牧師穿著泛白的暗灰襯衣:“我們是合法組織,政府認
可.基督徒的犯罪率要比社會上低得多,因為他們把犯罪的欲望抑殺在萌芽時期…
….”若平望見牧師額頭刀刻一般的皺紋.她沒有再進過那間教堂.

  若平十七歲那年,母親患了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症,期間又有頸椎增生的症狀,
連上衛生間都要依賴別人。脾氣更是暴戾,偶有疏忽,就惡語相向,逃避家庭的
父親常常藉口出差,母親的壓力與麵臨升學考試的緊張使她苦不堪言,站在四樓
的陽台上,心裏會湧起往下跳的衝動。

  有一天,忙著趕去上學,忘了幫母親如廁。晚上回家,母親憤怒不已:“你
再不用去念書了,書越讀多人越自私,不如以後留在家裏,給我幹活。”若平聽
了,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母親看了,更為生氣:“你不滿意這個家,可以滾。”
若平沒有滾,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晚上,被罰站在壁角思過,焦慮、恐懼、
疲乏在黑暗中包圍著她,聽見母親輕輕的鼾聲,窗外梧桐樹寬闊的樹葉在月亮的
光影裏舞動,無數種聲音在耳邊回旋,如海風卷著細沙,如秋蟲在草叢長鳴,如
人流在街衢喧囂……混沌而茫然,唯有一個聲音細小而清亮:“跳下來吧,跳下
來吧,”那小小的聲音充滿了親切與衷情,霎時,千萬個聲音在心底湧起,所有
的苦愁潮水地般消退,陽台和通向陽台的門觸手可及,它們是那樣充滿魅力而令
人神往,恍恍地向陽台移去,門一開,寒風撲麵,聽見隔壁鄰家的自鳴鍾響,猛
然清醒過來,顫栗中,若平等到了天明。那一晚,在她的生命裏,那樣漫長,然
而它終究過去了。

  若平常常想起外婆,母親告訴她,外婆是很虔誠的.每頓飯前都要謝飯.聽姨媽
說,外婆過得並不如意,外公生前長年與姨太太住在一起,隻有年節才回家.這件事,
對母親是一個心結,她沒有籍此看見應許.但若平設想:如果母親有一本聖經,她的
生活要容易得多.

  若平上大學時,姐姐已畢業做了助教.若平不是跟係裏有太多交道的學生。往
來的朋友,都沒有什麽生存競爭的能力。他們常常白天睡覺,晚上寫作,雖然有
些胡言亂語,心地卻是單純。係裏並不在意學生發表了多少文稿,因為他們缺課,
常給白榜的警告。

  由於念的是人文學科,老師是很鼓勵學生入黨的,寢室裏七個人好像五個已
經交了申請書,若平不在其中,有一天碰到係裏搞政工的老師,

  “怎麽沒看見你的呢?”

  “我距離太遠,條件不夠。”

  “條件夠不夠,不是你來定,寫不寫卻是反映人的態度。”

  若平覺得老師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隻是邏輯上有“退黨不可,開除可行。”
的意思。她私下以為縱然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入了黨,不是被墊底做了吃苦在先的
榜樣,就是因為喜歡大放厥詞被開除出黨,那又何必當初。

  畢業分配在若平的大學生活裏,是一個鬼魅般的陰影,跟隨她,追逐她。她躲
避成長中一切灰色的記憶,對重回那座城市充滿心理上的恐懼。而體製內的控製令
人窒息,隨心所欲的作為正在把她拽向願望的反麵。想起少年時期教堂裏和暢柔
美的音樂,惘惘中,命運的約定不可或知。

  姐姐從心底裏鄙視若平那些文學青年的同道。“瞧你的朋友都是些什麽東西。”
她大抵覺得若平也不是東西,當然不是東西,是人。然而有一天晚上,一幫有大
好前途的學生和同事在姐姐宿舍吃吃喝喝,酒足飯飽,意興闌珊,眾人散去,有
一個正人君子已是有婦之夫,卻借酒裝瘋,扒著不走,末了她隻好去敲若平一個
潦倒朋友的門,連拖帶拉地把那個上進青年弄了回去。

  “人性上一個十足的流氓。”朋友後來笑著告訴若平:“你姐姐怎麽不知道?”

  寒假的時候,若平在大四麵臨分配,姐姐沒有回家,與她一樣是學生幹部出
身的姐夫分了新房,倆人正忙著裝修。哥哥倒是回家過年。除夕之夜,若平躺在
沙發上閉目養神,聽見哥哥與媽媽談及她的前途:

  “若平會分到哪兒去?”

  “她反正不要好,本來想讓姐姐幫她一下,哪知她不求上進,姐姐說了,台
都給她塌盡了,不如不去說的好……”

  若平大大地吃驚,轉而覺得無聊,那些年,多少也經曆了一點事情,又有什
麽奇怪的呢?她所能做的是那些耗在教室裏的午後和夜晚,扒在方格的稿紙上寫
作,傍晚在信箱邊等退稿、稿費和情書,與朋友一起嘲笑可笑的事和庸俗的人,
躺在寢室的床上練《STEPBYSTEP》,一年給家裏寫一封信,由著性子待人接物…
…早就明白這樣做是有代價的。不過想起姐姐平日的周全照顧,媽媽所轉述的話,
象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子,插在若平和那個家之間。

  暑假畢業,若平去了一趟深圳,以為是唯一不被戶口牽絆的地方,結果是唐
吉珂德的大敗而歸。不僅沒有賺到錢,把帶去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隻好乖乖地
回到小城的報社上班。

  工作沒到一年,那個給若平寫信的人,問她是不是該結婚了,他在夏天要到
美國念博士,若平點頭如搗蒜,打點了行裝去結婚。

  加州夏末的星期天,一個朋友請若平去教會,若平到的時候,崇拜已經開始,聖
樂延綿,由遠及近,她愣在那裏,那樣熟悉的曲子,輝宏的旋律,她聽著,她曾聽見過
……漸漸遠去的中學時代,還有曲折小巷的平房……那從天空澆灌下來的音樂,在
她的心裏流淌.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湧出來.

  《AmazingGrace》(《奇異恩典》)若平後來知道這首歌的名字.她想起外婆
留下的那個名字—"諾恩".願生命是一個美好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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