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自己的母親好,自己寫自己的母親難免有人說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
前幾年母親的一個小朋友度度的博文中有一長段是寫我母親的。昨天又要來了,現把她些的那段摘下來。除了姓氏用字母代替和加了幾處注解,沒做任何更改。
如下:
我到鄰居Z媽媽家去看看她,問問我走後家裏的情況。 Z媽媽給我講了機關裏的事情,林付統帥在全國搞大疏散,備戰備荒。單位把我父母和已經60多歲(庸貓注:整70歲)的Z伯伯都送到幹校。 單位也動員Z媽媽去,她文革前(庸貓注:文革開始後不久)已退休,要帶外孫沒去。
Z家原來住在東院Z伯伯是我國知名的地圖學家,全國人大第二,三屆代表。文革一開始,機關造反派就把他打成反動學術權威,掛牌子批鬥,把家也給抄了,趕到我們西院的兩間小屋裏。他們的女兒在中科院工作,成了家有了孩子,單位沒房子,也同父母住。
Z家搬過來成了我們的近鄰。他們家兩間屋子,一間是在黑走廊裏終年不見陽光,巴掌大的地方隻能擺張床,過去的飯桌擺不下,Z伯伯就把舊床頭改成一張活動飯桌,不用時豎在牆上不占地方,吃飯時打開成了飯桌。另一間屋子是東廂房,比走廊那間還小些。兩間屋子住了他們和女兒兩家人。他們家雖然擠,可我喜歡去那裏和Z媽媽聊天。
Z媽媽是北京女師大(庸貓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經濟專業畢業的,屬於中國最早的女大學生。她的祖父在清朝做過高官(庸貓注:沒聽說過,隻知母親的父親是新派學校出來的教書匠和職員)。她思想開明,善解人意,風度,舉止總是那麽典雅,高貴,那教養是從骨子裏出來的。那時人們都穿著清一色的服裝,有“問題”的人更是穿得土頭土腦,免招新禍。可Z媽媽不管什麽時候都是穿著剪裁合體,質地講究的中式服裝,從不將就。她告訴我:度度,過去我可是一等摩登。我說,您現在也是一等摩登啊。
那時我正值青春逆反期,爸爸關牛棚,我心裏困惑, 無所適從,拒絕同我媽媽交流。最近在北京見到好友小Z,她還提起當年我媽媽對我有多麽的無奈。我媽對我的朋友們說,在外麵人家都喜歡她,可她在家裏凶的很,總是跟我吵。我那會兒心裏真的很不平衡。院裏幾個和我同齡的女孩,都上學,隻有我不去,還交了好多校外的朋友。媽媽知道學校不教課,可對她來說,那至少比一個小姑娘成天到外麵亂跑安全啊。為這事我和她天天吵,不管她說什麽,我就是橫豎不去。我媽孤軍作戰,身心交疲,知道Z媽媽和我交情不錯,托她來勸我。我說:Z媽媽,我在學校裏念過幾天語錄,語錄,全是語錄,想學的知識學不著,為什麽還去浪費時間?出去交點有意思的朋友,沒準兒也能學點東西。我知道,我媽怕我學壞,請您幫我轉告她,我爸媽都那麽正統,我這樣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學壞!Z媽媽聽了沒再往下勸。她尊重我的想法,同她交談,我感到踏實,增加了自信。認識她時,我十三歲,她近六十,我們成了忘年交。
我同Z媽媽可以聊的東西很多,她的英文特別好,知道我愛看書,她家的書被抄走了,她就給我講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大衛•科波菲爾?。我也愛聽她念老英文課本?英語精華(Essential English)?,聽不懂英文,她給我翻譯。我覺得裏麵故事有趣,滑稽,還教你一定的道理,比如:工作的時候拚命地工作,該玩得時候可勁地玩兒( Work while you work, play while you play)。 我喜歡這個格言,後來也養成了這種習慣。讀過許多格言警句,雖然簡單,卻常使你有所適從,受益終身。從同Z媽媽的多年交往,我也得出了一個人生箴言:吃苦的時候你不要叫苦,享樂的時候你可要盡情享樂!
我常向Z媽媽嘮叨我那些朋友的事。有時因為小事同朋友不高興了,也去告訴她,講時自己還挺生氣的。她總說:度度,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能對人要求太多。我那時的思維模式是典型的非黑即白,沒有什麽灰色地帶,那段動蕩的生活造成我憤懣不平的心態,對人有點求全責備,不懂變通。後來,隨著時間和教訓的曆練,我逐漸知道人和人原本有多麽的不同,與他人相處隻能用諒解,寬容的處世之道。Z媽媽淡淡的話語,同那個火藥味的年代絲絲不扣,因著年代的久遠反而愈加清新,且四海皆準。回想當年終日回蕩耳畔,讓人心驚肉跳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說教多麽霸道!從文革硝煙裏走出來的我,不得不經常反省,祛除自己不經意帶出來的火藥味。因為我們都喜歡生活在一個舒暢,自由的和諧社會裏,而這樣的社會隻能是以人人承認多元,互相尊重,來相依並存的。
Z家的存款被凍結,Z伯伯的工資全部扣發,隻靠Z媽媽的退休金。那些多年的字畫收藏,古玩珍寶和有紀念意義的收藏包括老照片都被抄走或被造反派在院裏燒掉。Z媽媽有時向我提起一兩件她特別懷念的珍藏,那隻是講講東西而已,從沒有對把她心愛之物抄走的人有怨恨之詞。我不明白為什麽她總是謹言慎語,難到真的不生氣嗎?可是文革過後,她也是這樣。一次她告訴我:“總局落實政策,說是抄走的東西找不回來了,給了我五百塊錢。我拿著這個錢直接到街道辦事處捐了。這是身外物,我不願再想這件事了。”她對我講這話時還是平平靜靜的。
後來落實政策,我們不再做鄰居了,我還常去看她。她喜歡聽我講外麵的小道新聞,不管我思想有多麽新潮,和她交流都很順暢愉快。那時我就想,但願自己老時也能這麽開明,這麽招年輕人喜歡。
在西方生活了一些年後,我逐漸明白了我的這位鄰居,悟出了為什麽她在逆境中始終安之若素。這也是我在許多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身上常常見到的儒家思想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兼受並蓄,中庸之道和博愛使Z媽媽平衡地對待眼前的生活,和氣地麵對每一個人,即便是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就好像人生的大苦,大樂都被她裝到一個罐子裏,搖一搖再平靜,均勻地釋放出來,從此再看不見令人不安的蹤跡,環繞著她的每一天都是祥和的日子。
那年回家我向Z媽媽學了做皮衣服。東院的鄰居三毛從內蒙牧區插隊回來,送了我兩張羊皮。想起農場冬天刨糞時的寒冷,我想做件皮坎肩。Z媽媽說可以教我,於是我們花了一天時間,畫了圖紙,用刀片切割皮子,皮坎肩還真的做出來了。後來我回農場刨糞時,穿著這件皮貨,一掄鎬頭就冒汗,沒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