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好客,從記事起家中經常賓客滿堂。那一桌桌菜人人愛吃。有個表弟的表弟因愛吃母親的菜,經常到吃飯時就不請自來。
文革中有一段時間不請客了。一是父親每月隻有十幾塊錢的生活費,二是因為有曾在我家吃過飯的父母單位的年輕人揭發父母用請客拉攏人。這後者更是主要原因,它傷了母親的心。
我們不喜歡母親請客,因為和我們自己的切身利益有關。好像請客時我們不能上桌。向弟弟求證,他說:還用說嗎?我沒有和客人同桌吃過飯,你是老大有這個機會”。弟弟在損我呢!
母親會做菜。可能和小時候看到外婆做菜有關,但她的廚房手藝不是從外婆哪兒學來的。她很小時和以 後上大學是住校,不用燒飯。在娘家做姑娘時燒飯有外婆。嫁給父親後是當太太,燒飯有廚子,最多動動嘴。抗戰開始後逃難逃到長沙,司機幫著買來蔬菜和活雞。沒有廚子,一切需母親自己動手。母親自己講生爐子,煙亂冒火亂竄,爐子就是生不著。殺雞,咬著牙殺了,挨了刀的雞不死而亂飛。父親要回來吃飯時飯還沒有,急得母親隻哭。這也鍛煉人,以後逃到四川回到南京,生爐子,殺雞宰魚再也難不倒母親。
從記事起到文革開始,家裏平時和請客的菜是母親指揮傭人燒的。傭人的廚藝全是母親調教出來的。七十年代末家中由安徽農村請來的孫奶奶和九十年代的一個安徽小阿姨在母親的調教下從隻會燒豬食一樣的菜到可燒出一桌能上酒席的好菜。不過她們燒菜時有時還需母親的點撥。
母親雖出生和成長在北京,她和在她指揮下燒出的菜全是蘇浙的南方菜,不鹹不辣和帶點甜味。大概這和外公是湖州人,外婆是蘇州人和父親是常熟人有關。千變萬變,家鄉的口味不變。
母親做的獅子頭,做的魚,做的魚丸均極好吃。她做魚丸,先是用調羹把剛殺的活魚的肉一勺一勺地刮出來,再用蛋白和菱粉調好,然後汆出來。她做的魚丸不是市上買來的那種澱粉坨子,那魚丸入嘴就化,鮮嫩無比。我不太挑食,但因為我從小吃的是母親做的魚丸,對外麵買來的所謂魚丸我不要吃。母親故去後隻吃過一次像樣 的魚丸,那是在湖州開飯店的安安帶我們去吃的。弟弟記得的是:在三步兩橋的一次請客,媽媽做了一大鍋核桃酪,太好吃了,終身難忘,可惜隻吃了一碗。弟弟隻吃了一碗?我不大相信,可能他吃了一大碗,足有大半鍋的一碗。是吃不下了,不是不準他添。一笑。
母親也會做點做北方菜,但那是南方口味的北方菜。就拿炒肉末來說,母親做出的也和北方的不同,有點甜,色香味俱全。母親不善做麵食,包餃子捏餛飩做包子是大事,往往要請鄰居來幫忙撖皮。但餡和北方不同,吃起來就和北方的不同。
母親燒菜有何秘訣?我也說不出來,因為那時我隻是吃,從沒想過去學一手。或許姐姐和弟弟還知道一些,我不知道。
文革後母親又開始請客了。還是在那張幸存下來的六七十歲老的大園桌上。還是來者就是客。但客人變了,我們也成了客。和母親一樣,桌子也老了。桌麵開裂了,桌腳 搖晃了。母親走了十六年了,那張桌子還在姐姐家。如它能講話,這桌子一定能講許多我們不知的發生在桌上的故事。可惜它不能。
庸貓,2014年6月7日於南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