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金剛碑時六歲,如今七十四。中間隔著六十八載,可謂久矣。
祖籍不是四川,是父母抗戰時逃難去的。哪年帶我們搬到金剛碑已不詳。
2010年碰到金剛碑的博愛姐,她的第一句話就是當年她看見我們姐弟三個在蘿筐裏像小豬一樣地挑進村子時。用四川話講的,很有意思,可惜我沒記住。
那時弟弟已能坐在筐裏,應一歲多了。到金剛碑後姐姐幫鄰居沈伯母抱過沈毛。沈毛是清華67屆,應是1942年前後出生。考證結果是我們在1942年到1943年間搬到金剛碑。抗戰勝利不久我們就搬到南京。算來我們充其量在金剛碑不過小住三年。時間雖短和我們也很小,但我們姐弟在哪裏都有值得回憶的好時光。
我在金剛碑當過山大王,有一幫用饅頭招募來的雇傭兵,帶著他們像猴子一樣在大石頭上爬上溜下,賽過孫悟空。鑽過隻有小孩才能爬進去的又有直角轉彎的下水道,賽過地老鼠。幸好轉彎處太窄沒能爬到叉叉裏,不然我今天就是待發掘的木乃伊了。
上學之初不肯上嚼頭,拳打腳踢把校長的眼鏡揪下來扔掉。
看過嘉陵江發大水。 河水漲得很高很高的,房子棺材死人死豬隨江水而下,江麵上還有打撈發財的小船。夜裏看過江對麵滿山遍野的不知是土匪還是農民造反的打著火把的人流。大人憂心忡忡,害怕萬一他們過江,我們小孩看熱鬧。
弟弟有他的好時光。三四歲就能空手套白狼,把一幫原說不跟他玩的比他小和大的孩子哄得跟在他後麵屁顛屁顛的。一張甜嘴,“老母牛”、“老母牛”地叫著沈伯毌,差點哄到一個丈母娘。不過那時他對我還是很佩服的,被山大王的牛皮哄得一楞一愣的。應了 “一物降一物“的老話,隻是將“物”換為“哄”。他膽子極大,小小年紀居然和七八歲的嚴毛毛爬上江邊的小船並解纜要闖蕩江湖。隻因汽劃子的浪把小船打回岸邊,探險以上岸時跌到水裏告終。穿著濕漉漉的褲子不能回家,隻好在後山的石頭上光屁股曬褲子。自以為機密,仍被人告密。要是他們漂走,今天海裏就多了兩條鮫龍。
姐姐也是滿山跑。貪吃,錯把有毒的山果當人參果,中毒昏睡了一個禮拜。上學考試成積也超越時空,四十年代中考試就得了滿堂彩的五分,百分製的五分。
總之,我們姐弟三個在金剛碑都有值得回味的幼年時光。
其實我們住的不是真正的金剛碑村,而是作為天福煤礦縉村辦事處和職員宿舍的金剛新村或縉村。父親是地質調查所的,與天福無關。住到那兒是走了“關係”。父親在野外搞測量,母親帶著我們每個隻差一歲多的三隻小貓在附近的鷹嘴石和堰塘坎暫住。見我父母十分困難,翁伯伯找到天福的孫伯伯,孫伯伯就為媽媽在縉村的天福辦事處創造了一個圖書室管理員的位子。家裏有了額外收入,我們在金剛碑有了家。我家和孫家沈家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
金剛碑隻是抗戰時父母避難的臨時住所,勝利後也就離開了。聽說解方後金剛新村成了煤礦療養院,我們住過的房子在解放初就失火燒掉了。
大學畢業後想去看看。1966年文革大串聯到重慶時我已是落單遊僧,決定去金剛碑的老廟化點緣。北碚到北溫泉的公共汽車經過金剛碑,因不知哪站下車就隨車到了北溫泉。依希記得沿嘉陵江岸到北碚要經過村子在江邊的進口,於是沿江而回。江岸沙灘上唯我一人,無人可問津。一路沒見明顯村子入口,空轉一回到北碚。
2006年弟弟開車去過金剛碑,姐姐同去的。找到當年我們在那裏照過相的石階小徑,連那塊我們站在上麵照相的大石也在。那時媽媽毎晚要從這陡峭的石階從山下的圖書室回家。沒有路燈,旁邊還有荒墳,夠她怕的。媽媽講過一次上班時看見幾個工人在山路邊幹活,旁邊一塊木板上立著一雙小腳繡花鞋。問是怎麽回事。工人答是剛移走的棺中留下的,然後一撥那小鞋就倒下了。不知那晩媽媽怎麽走過那段路的。
2010年在遇到金剛碑的大午哥。他才去過金剛碑,他家住的房子也沒有了。那裏建了一個用翁伯伯和孫伯伯名字中各一個字命名的灝岐賓館。他家後麵的防空洞還在,也以“灝歧”命名。
這次要從重慶乘船沿長江到“下江”,在重慶要待幾天,決心要到金剛碑一次。
頭腦中是68年前五六歲的孩童記憶,模糊又不可靠。記得金剛新村在嘉陵江邊的山坡上,在從北碚到北溫泉的公路和嘉陵江之間。村子有籬笆牆,門口有帶盒子槍站崗的礦警。
從公路進去就是金剛碑小學的操場,沿著橫在坡上的小路往前就是沈伯伯和我家合住的平房。再往前,一條小路往山上,一條小路往山下。往上到村子最高處的房子- 孫伯伯家。孫伯伯是天福的老大,當然要在村中的製高點。沈伯伯是孫伯伯的秘書,要在孫伯伯附近,也就住在次高點。我們是比孫伯伯大的翁伯伯介紹來的,也就順理成章地住在沈伯伯家隔壁。
往下由很陡的石階下到小路,再七拐八下就到了一個方方的小樓。那裏是天福的縉村辦事處,圖書室和大夫辦公室也在那裏。忘記是大夫還是護士姓馬。小樓附近才真正是職工宿舍。再往下就是新村在江邊的門了。記憶中離嘉陵江還遠遠地在下麵。原來在金剛碑住房在山坡上的高下是和職位成正比的。等級製度呀!
山坡無平地。房子操場就建在劈上坡填下坡搞出的小塊平台上,邊上就是直上直下的坎。操場邊坎壁上就有那幾乎讓我蒸發的下水道管口。那時完全沒有兒童安全意識,要在現在洞口就可能有防小孩鑽進去的柵攔。
我家住的平房也在一個平台上,廊台欄杆外就是很高的坎。這坎也有故事。故事之一是媽媽買來一筐柚子,雖然很多但我們還要搶要比大小。媽媽一氣就把它們全倒到坡下。沒有柚子吃了,但也消除了窩裏鬥的根源。儍不儍呀?故事之二是學步的沈毛想飛。無奈翅膀沒長成,和學飛的小麻雀那樣跌下高台滾到坡下。
學校教室是一排平房,我就在那裏開始了“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的小學第一課。天哪!第一課就學了三個難寫的繁體字。對操場的印象忒深。原因有三,一是在北溫泉看到張著大口的墳包回來做惡夢。夢中鬼在後麵追,我在前麵逃,逃來逃去逃不掉。二是操場邊上的芭蕉樹。大孩子跳起摘芭蕉,我在旁邊看。 大孩子一擺手砸到我鼻子上,哭聲伴著鮮血。不過血不是白流的,摘下的芭蕉歸了我。再是操場上的兩個沙箱,睏弟是穿著鞋去光著腳回家,不知丟了多少雙鞋。
記得我們班的老師是“好”老師,訓導主任是“燉不趴”。好老師姓郝,隻是當時不認字,把好當成郝了。燉不趴姓鄧,大概他太嚴厲,學生恨之入骨,把他視為燉不爛的蹄膀。就因這外號至今我還記得。同學隻記得單姓好朋友和崔姓女朋友。
孫伯伯家旁有一個防空洞和碉堡,還有一塊我們爬上爬下的大石頭。聽說洞裏有妖怪,從來不敢進去玩。
村外的山後還有一個村子,那時不知村名,現在知道那是正宗的金剛碑古村。也是逃難來的外鄉人住的,是戰時重慶的陪都。大概那裏沒學校,那裏的小孩都到我們小學來上學。他們自己的午飯是由人挑著送來的,看他們吃送飯真是羨慕。單姓好友就是那個小村的,他爸爸是搞果樹的。曾隨他去玩,回家時被狗窮追,一路哭喊著在果樹林中亂竄。好不容易逃回金剛碑,落下怕狗的病根。
在金剛碑時媽媽常帶我們去北溫泉和北碚趕集。走去的。那時才幾歲,能走去,應不遠。記得北溫泉有連我這個山大王都害怕的從頂上往下滴水的黑山洞和上靣裂開的墳。記得到北碚趕集時江邊的船一個挨一個,我們就從一條船跨到另一條船。現在 想想多危險。在北碚的集上看過耍把戲,很殘忍的。侏儒在小女孩身上跳和班主把小女孩用辮子吊起在高架子上盪。
記憶之盒打開後,封存的童年記憶源源而出。越想越應重遊金剛碑。
怎麽去?不想重蹈1966年的覆轍。穀歌了,百度了。地圖上找到金剛碑,但不詳細。衛星地圖上一片綠,沒細節。問了去過的姐姐和弟弟。姐姐一無所知,弟弟知道。他說“重慶煤礦工人療養院是大門,進門左手是學校的廢墟,右手小馬路下去是酒店,半路左手有一個圓門就是灝綺賓館,上台階是我們和沈家住的地方,已改建了,麵貌全非,再往上的小樓是孫伯伯的家,按原樣重建,後麵有防空洞。從我們家到小學的台階似乎是原來的”。還說“療養院後的金剛碑小村還是原汁原味的,可以看看。北溫泉往北幾公裏,和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
從網上查重慶到金剛碑古村可乘公車。在渝中區民生路重慶賓館對過坐502大 巴到北碚,約1小時。北碚車站坐到北溫泉的520公車到金剛碑下,約10分鍾。或乘到澄江的客車在煤礦療養院下,沿公路向前第一個右邊路口。或518公o交,路線是北碚-公交歇澄站-北碚區門診-文星灣-西師附中-儀表六廠-雲景華庭-團山堡-煤礦療養院-金剛碑-北溫泉-等等。
知道怎麽去金剛碑,現在就等著去了。計劃四月二十三日到重慶,二十四日乘公交車到金剛碑。要看看曾經輝煌的金剛新村廢墟和重溫在那裏落草的快樂,也要到金剛碑古村落尋找那隻追咬我的狗的後代,報當年的一追之仇 。如能走到江邊還要找找弟弟當年落難時曬濕褲子的那塊石頭。
哈哈,就等著去金剛碑了!
庸貓於2014年3月29日始記於聯航UA835,4月1日完成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