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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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的出路問題及其他

(2016-12-22 17:09:15) 下一個

 一、三個好色的故事

九十三回是被高鶚發展的《紅樓夢》。它講述與色欲有關三個故事:甄寶玉戒色、賈寶玉耽溺男色以及水月庵的風月案。在如何對待色欲的問題上,高鶚對曹公的精神是否一以貫之,或者有所謂的大轉變,這是本文必須麵對的問題。但這篇文章根本上要談的是好色的出路。好色是人性的本質,問題是好色之後怎麽辦,如何覺悟,走什麽道路。

《紅樓夢》本叫《風月寶鑒》,開卷便春色撩人。把書中的風月寶鏡拿過來,我也膽戰心驚。讀到後來,《紅樓夢》就變成了《資治通鑒》,教導一切人在這個色欲世界得到鏡鑒。

九十三回開頭,賈寶玉去臨安伯府看戲,看到賣油郎嫖妓這出戲,多情公子竟看的如癡如醉。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一部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的書。書中裏提到中國古典戲,往往大有深意,就如元春省親時點的那幾出戲,據說蟄伏全書的線索。我試圖把第九十三回中提及的戲曲也作為開啟紅樓一大關鍵。

 

明清以來,看戲不僅是上層貴族最主要的娛樂活動,還承擔著人際社交和身份識別的重要作用。貴族大家長臨安伯派人來請賈政看戲,但賈政是公務員,總要忙於政治生活,就請去了兩個於國於家無望的人:一個是色膽包天的賈赦(他曾經為了鴛鴦與賈母發生過激烈的衝突),一個是賈寶玉——大觀園女兒國裏的可人兒。

臨安伯府是什麽地方?對寶玉來說,那是化外之地,那裏沒有賈政的統治,自然要發生一些意外的事情。果然我們發現,色膽包天的賈赦這一次似乎並不流連嫖妓的好戲,反倒是“寶玉的魂都被唱進去了”。

劉小楓先生把一種別有所指的傳統叫作寓意寫作。就是在文字底下,有大可玩味的東西。大約從《春秋》以來,中國就奠定了這樣一種傳統。第九十三回,讓寶玉銷魂的那出戲,正好出自一位被吳梅村稱為“當場歌呼笑罵,以寓顯微闡幽之旨”的劇作家——李玉。

 

李玉生活在明末清初商品經濟繁榮的蘇州。他是個好奇學古之士,但科舉屢屢不利,後來就纏綿於花柳溫柔之鄉,以白衣卿士柳永自居。甲申明亡之後,李玉絕了仕進之意。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人永占”四部傳奇,據說最叫座便是寶玉看到這個《占花魁》。此戲從短篇白話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中脫胎而出。原小說收錄於鼓吹“情教”的明朝大文人馮夢龍編的《醒世恒言》,講述了一個關於春夢成真的故事。實際上反映的是明中期以來重估市民價值的社會訴求。

一個起早貪黑、辛勤勞作的賣油小廝秦小官,覬覦上名噪京城、才貌雙全,被稱為“花魁娘子”的名妓莘瑤琴。於是他雄心勃勃的立誌:“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果然後來屌絲逆襲,秦小官勤勞致富成為秦老板,花魁娘子做了他的老板娘。但這個反映市民階層崛起的故事,在李玉的昆曲裏具有別樣的意味:劇作家把故事和人物放在了一場家國離亂之下,並改變主人公的市民身份為落難的官僚貴裔,寫他們的離合,就呈現出一種知識階層苦難的振作。

 

然而,好端端的一場性喜劇,謳歌市民理想的必然實現,為什麽被李玉毀成這個樣子?而一向有封建衛道士之嫌的高鶚先生選擇這出《占花魁》置於第九十三回裏又有怎樣不可告人的“陰謀”?先寫賈寶玉的如癡如醉,緊接著寫甄寶玉的幡然悔悟,如果說高鶚真如人言,要勸好色者“懸崖撒手”,走仕途經濟之路,那又為何在這一回中對“情”不遺餘力的推崇?

幾乎與寶玉沉溺於戲曲同時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賈府裏收租子的車在京外被衙役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衙役還用棍子打了賈府的奴才,關鍵是,這件倒黴事在賈府奴才亮出身份後還是發生了。賈漣為此氣上跳下竄,賈政這時又在門上看到揭發水月庵的大字報,仁義道德的賈府漸漸浮現在一片淫色的海洋中。

 

江南甄府的仆人包勇這時投奔賈府。甄府曾比賈府還要威風,但現在,樹倒猢猻散。包勇跟賈政一番對話,提及女兒堆裏長大的甄寶玉把風月寶鏡翻過來看了,就看見死人骷髏。甄寶玉於是戒色。

三個好色的故事發生在賈府內憂外患之際,它們是否具有內在的邏輯?在全書中又有怎樣的意義?

且讓我們回到多年以前臨安伯府那個美好的下午,“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熱鬧”,賈寶玉隻聽說蔣玉菡還有一折壓軸好戲,巴不得賈赦再多坐一會。書上這樣說,“果然蔣玉菡扮著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這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

佳偶共連理,對坐是多麽美。引漿買車者自然無法感受這道理。他們和秦小官一樣,期待著那夢寐以求的春宵一刻。

  二、風月無邊,要不要懸崖撒手

這是《占花魁》中最銷魂的一出,名叫《受吐》。日積夜累攢夠十兩雪花銀嫖資的秦小官,終於在這時突破老鴇的防線,深入莘瑤琴的蘭房。那晚莘瑤琴應酬遲遲不歸,他忐忑不安地等待門外響起妙曼的腳步聲。他環顧四周,沉浸在華麗的裝潢中。又走近玉床,觸摸那與美人身體親密接觸的被褥、香囊、掛飾,拿起來用鼻嗅,被猛烈的濃香熏得退後幾步。一種如饑似渴的戀物癖心理被刻畫得酣暢淋漓。

當情欲膨脹、彌漫舞台,那些眼巴巴、色眯眯、撲通通的觀眾最後發現,這一夜竟然清清白白。當莘瑤琴醉洶洶歸來,秦小官並沒有乘人之危,不管實際上他多麽蠢蠢欲動,他都在美人床前彬彬有禮的守了一宿。半夜,莘瑤琴醒來,惡心要吐,一時找不到唾器,倉皇間秦小官竟用自己的袖子接了去。一整夜他噓寒問暖,脫衣蓋被,如履薄冰、情真意切。見慣了風月場上逢場作戲的莘瑤琴因這卑微的真摯動了心。秦小官也因為這場富有喜劇色彩的考驗成就他至情至性的精神人格。

 

然而,寶玉的興趣點沒有在花魁身上,書上說,“這時他不看花魁,隻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了進去。”顯然,蔣玉菡把這個深情款款、無微不至的秦小官演繹到了極致,台下的寶玉已分不清哪個是秦小官、哪個是蔣玉涵。在更深的層次上,高鶚則把戲曲與小說的情節嫁接的天衣無縫,渾然一體,他借此把寶玉和蔣玉菡之間的情愛渲染到了極致。

蔣玉菡小名琪官,是《紅樓夢》五塊玉之一(另外四玉分別是甄、賈寶玉,黛玉和妙玉,可見這人了不得)。蔣玉菡生的唇紅齒白,溫柔嫵媚。在第二十八回中,寶玉與他初次見麵,即以玉玦扇墜和襲人的鬆花汗巾相贈,蔣玉菡回贈以北靜王所賜茜香國女王貢奉的大紅汗巾。通過汗巾這樣與肉身貼近的定情之物,二人確立了孌童之情。

 

但這一回裏,高鶚筆下的賈寶玉從肉身的情色中升華,他忽然想起一本古老而偉大的典籍《樂記》。其中有雲,“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這段被引用了千萬次的聖賢之言用在這裏顯得有些學究氣,但它一點也不含蓄地反映出高鶚的用心:對聲情並茂的高度重視,同時直指聲音與心靈的關係。高鶚借寶玉之口說“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要講究講究音律。”本來沉迷於男色的賈寶玉,陡然思考起音律和修辭,這就使得此前不斷彌漫的情色悄然化開,兩塊玉從色情之縛走向性情交融的自由。

曆來情與色相輔相成,難舍難分。有情無色,則情無所付麗,飄忽而淺;有色無情,則色無可稱道,淫邪而汙。《占花魁》宣揚一種超越身份、權力和財富的愛情至上,這與接下來寫的水月庵裏的荒淫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後者有色無情,更像是一個魔鬼狂歡的沼澤。

高鶚用一張大字報將花天酒地、聚賭行淫的水月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個水月庵於是成了和大觀園,也和《占花魁》的風月場針鋒相對的地方。這裏住著和大觀園裏幾乎一般大小的女兒們,但她們卻屬於汙濁的世界。遠方子孫賈芹在這裏王稱霸。但他的時代即將終結。

對於賈寶玉的沉迷和水月庵的淪落,高鶚有自己的主張。在這一回的字裏行間,我們看不到高鶚的對男色的明顯反對,反而看到它肯定了蔣玉菡至情至性的人格,同時延續了曹公對寶玉“情癡”形象的塑造。其知聲、知音之論,自然隱喻寶玉和蔣玉菡之間的惺惺相惜。

 

一出市民階層熱愛的言情戲,高鶚從中找到了揭示蔣玉菡與寶玉這種俗世塵緣的契機。寶玉出家後,蔣玉菡迎娶花襲人,後者是眾所周知的寶玉初試雲雨的對象。這樣,蔣玉菡就成了肉體上同時連接寶玉和襲人的角色,這使他被白先勇等人看作是寶玉的俗世肉身的。

但我們知道,真正與寶玉性靈相交的是秦鍾。秦鍾是公認的寶玉的靈魂引導者。秦鍾者,情種也。與《占花魁》中蔣玉菡扮演的秦小官秦重幾乎同名。到這時我們才發現,在高鶚的精心安排下,在賈政缺席的這個臨安伯府,蔣玉菡、秦鍾、秦重三人悄然邂逅。三人合力構成一個賈寶玉的生命結構。但這個結構還不算完整,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加入,才能讓傾注了曹雪芹和高鶚兩人心血的賈寶玉顯現在我們麵前。這個人就是在風月寶鏡中看見美色成骷髏而懸崖撒手的甄寶玉。

另一方麵,水月庵成為整個紅樓夢家族無可挽回走向沒落的一個象征。如此安排,昭示了高鶚的“陰謀”。

  三、高鶚的“陰謀”

隨著金陵甄家的一個叫包勇的仆人投奔賈府,高鶚的“陰謀”逐漸浮出水麵。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獲罪革職查辦,甄家自此門戶凋零,這一年甄寶玉十四歲。此前一年,他大病一場,也像賈寶玉那樣,以做夢的法子,抵達警幻仙子的太虛幻境,但和賈寶玉的執迷不悟不同,甄寶玉把那風月寶鏡反過來看,就看見美麗的姐姐妹妹們原來不過是鬼怪和骷髏。於是恍然大悟,改了頑劣古怪的舊脾氣,從此唯有念書是正事。

但這個寶玉真的開悟了嗎?甄寶玉和賈寶玉都以曹雪芹為原型,他們一虛一實,共同存在才能開啟曹紅研究這扇大門。但不容忽視的是,上半部虛寫的甄寶玉,在高鶚的筆下漸漸實在了起來。在很多人看來,高鶚筆下的甄寶玉,絕非曹公的本意。這個寶玉預示了高鶚的態度,那就是要挽救賈寶玉出色欲世界。讀書然後考公務員就是高鶚為天真好色的寶玉以及岌岌可危的賈府開出的藥方。

然而如果高鶚真的如此想,那這個世界真是簡單了。從九十三回,甄賈寶玉實際已分道揚鑣。在高鶚的筆下,甄寶玉十五歲開始料理家務,代表家族處理外事,領略世道人情,結交達官顯貴,樹立起立德立言的理想,十八歲造訪賈府,與甄寶玉照麵談人生,說出那一番懺悔少不更事、應當顯親揚名的話,但賈寶玉聽了,就把他打入祿蠹黑名單。

 

兩個身世、相貌、性情宛如一人的好色少年,有著不一樣出路,一個通過科舉重振家族的雄風,另一個終究做了那塊女媧補天餘下的石頭。脂硯齋說好的那個甄寶玉送玉、點化賈寶玉的結局哪去了?高鶚為什麽要讓賈寶玉終究帶著他那於國於家無望的深沉懺悔出世?出世之前,又畫蛇添足地安排他也中了一回舉?這個賈寶玉,真是矛盾得讓人費解。

高鶚筆下發展了的《紅樓夢》,其實和李玉筆下發展了的《占花魁》有殊途同歸之旨趣。居住在手工業發達的蘇州的李玉,以《清忠譜》《萬安民》等一批反映市民反抗暴政的時政劇知名,但他依然無法回避明中葉以來文人士大夫和市民階層的共同喜好——對情色文學的追求。然而大明朝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劇作家李玉無法再單純去看待一段風花雪月的故事。

 

當世俗愛情的歡喜遭遇甲申亡國的慘痛,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李玉改編《占花魁》用前四出冗繁地鋪陳了原小說一筆帶過的宋室覆亡、高宗難渡、官民四散的曆史慘劇,同時把原小說人物普通市民的身份改為公卿名門之後,使這出愛情喜劇,塗上了重振家族門第的底色,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曆史悲劇,尤其是在敘述貴族小姐莘瑤琴如何淪為妓女的筆調,沉痛而掙紮。幾番鬥爭之後,莘瑤琴畢竟失去了清白之身。這實際上是知識官僚階層對自身命運的關照和他們對天下興亡憂患的表達,更觸及其背後王朝更迭的曆史邏輯。

對於那些熟知李玉版《占花魁》的人們,水月庵的故事與該戲相印成趣。小尼姑們被連根拔起押往京城。這個《紅樓夢》中的清淨之地,同樣經曆了從純潔走向汙濁、從生發到移除的命運。而這不過是整個賈府藏汙納垢的冰山一角。事實上,不僅僅是給賈芹謀職位的鳳姐,還有本來被賈政派去調查荒淫案卻肆意包庇的賈漣,幾乎整個賈府都可以與水月庵牽扯到關係。賈府事實上已失去了自我淨化的能力。

 

這個故事裏也沒有《占花魁》那樣的貴族之間的自我救贖。那個理所應當的救贖者賈寶玉如今正沉迷於臨安伯府的悱惻纏綿之中,賈府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水月庵實際上也是一麵風月寶鏡,它映射的是一個王朝和時代分崩離析、無可救藥的縮影。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無論是曹雪芹還是高鶚,都無法不為此心驚。不管曹雪芹的本意是要去給賈寶玉一個怎樣的出路,高鶚的給出的那個中舉後再出家的結果無疑擊中了曹公最隱秘內心。據好友敦誠、敦敏兄弟講,家道敗落後曹雪芹輾轉來到北京,一度勤奮讀書,在科舉仕途的正路上辛苦跋涉,並多方幹謁朝中權貴。

現實中的曹雪芹無法像賈寶玉那樣,聽道甄寶玉的一番話,然後將對方打入“祿蠹”黑名單了事。他也無法像甄寶玉那樣 “幡然醒悟”,心甘情願埋身五指山下,接受立功立德、顯親揚名的體製禁錮。他始終無法原諒那個在賈府傾覆中無計可施的自己。他帶著自嘲、自責和懺悔來寫《紅樓夢》。但這個《紅樓夢》中人,失去了至親至愛的孤獨之士,如果說這個時候他還要走科舉仕途,以彰顯他的擔當精神,恐怕也太晚了。

 

可是曹雪芹畢竟去幹謁求仕了。他眼中的仕途經濟究竟是什麽,如果不是富貴、不是權力、不是名譽,那還有什麽?搞清楚這個問題,不僅關係到曹雪芹和高鶚兩位作家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實際上它觸及到中國文化從軸心時代以來就存在且從來沒徹底水乳交融的文化係統內部衝突和對峙,即如何處理好內聖和外王的關係。一麵是不受約束的內在自由,一麵是被體製節製的外在事功,二者互存於對方,又始終互相排斥。

  四、由色悟空,由空入色

《紅樓夢》 的世界是建立在色之上的。它由色悟空,又由空入色。它在走向徹底的滅寂的道路上,由於作者自身內在價值衝突而形成一種反儒又不反儒、向空而非空、似無又還有的悖論。賈瑞沉迷於魔鏡,因色而死,甄寶玉看到色的另一麵是骷髏,於是由色而生。大觀園裏的男女由色生情,因情入色,由色悟空,因空悟色。

由色悟空,以大觀之眼看世界,則恒河也不過是一粒沙子。人生不過宇宙一閃念,人們為做一個有特權的公務員而奮鬥,為娶一個漂亮的妻子而鬧心,為兒孫的不肖操碎心,為色而忙,而爭,而死,世界就為荒誕所籠罩。一切物色、器色、財色、官色、女色皆是虛妄。虛空的虛空還是虛空。

由空入色,色沒有實在性,但風月寶鏡裏的骷髏卻是真實的,不管甄寶玉還是賈寶玉以及大觀園的女兒們,都需麵對一個必死的事實之後如何生的哲學命題。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樣,“存在隻有在死亡麵前才能充分敞開他的意義。”因此,人如何保有他的本真,如何破除金剛經所謂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如何自由的去過短暫而有意義的一生,這是好色之後必須要麵對的。

 

但像甄寶玉那樣執著於仕途經濟、保持家族顯赫就是好色的出路嗎?甄寶玉等人孜孜於顯親揚名,難道不也是沉迷於色嗎?像賈敬那樣整日煉丹修道、以求肉身長生不老嗎?賈敬的道不也是妄是色嗎?要像王夫人那樣日日念阿彌陀佛嗎?王夫人眼中的佛,不也是色嗎?

《紅樓夢》毋庸置疑反仕途經濟。但它反對的是其實是被君主專製霸占了、扭曲了的儒家政教體係和意識形態,這隻是李澤厚所謂的儒家的表層結構,儒家的深層結構即生命日常和人倫感情。這恰恰是得到曹雪芹和高鶚一致讚成的。高鶚對“情”的讚揚,依然是站在儒家的立場。賈寶玉被賈政狠揍一頓卻全無怨言,經過賈政的書房不管裏麵有沒父親都堅持下馬,家宴中賈漣給賈母祝壽下跪,賈寶玉也跟著下跪以至於史湘雲嘲笑他。這些都表明賈寶玉對內化於情的“禮”的認同。高鶚寫寶玉中舉,實在是成全了曹雪芹的至純至孝。他是懂寶玉的,他也比我們想象的更懂曹公。他寫寶玉中舉後放棄功名,辭家而去,那是真儒家,不是假道學。

《紅樓夢》的世界是佛教的世界,但曹雪芹從不相信佛教的六道輪回、靈魂不滅係統。一朝春盡紅顏老,生死茫茫兩不知。這是紅樓夢的生死觀。與此同時,水月庵的存在,表明曹雪芹對世俗佛教的失望,至於知識分子所愛的精英佛教,實際上也走向了令人討厭的極端。住在白雪紅梅世界裏淨極的妙玉,看似與佛最近,卻滿是分別心,對賈母殷勤,對真俠士劉姥姥那般嫌惡。曹雪芹同樣無法在這樣一個佛教裏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紅樓夢》也質疑道的“無”。在第二十一回裏,寶玉讀《南華經》,竟然嘲弄莊子。莊子說絕聖棄智,大道乃止。因為五色令人盲目,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寶玉說既然如此,“彼釵玉、花、麝、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就該“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資,灰黛玉之靈氣。”莊生泯生死、齊物我,毀隳聰明的主張絕不是好色的出路。

既然一般意義上的儒釋道都不能為色相的世界找到一個出路,在古代世界,作為中國文化的總結者,曹雪芹是不是要陷入徹底的虛無主義?第九十三回中的“情”,實際上是在經曆了李玉的儒、水月庵的佛和警幻仙子的道之後,紅樓夢作者為這個色相的世界留下的最後的實在。這是高鶚的視界,曹雪芹的精神。

有這個 “情”在,當剝去相的執著和色的迷戀,就可以得到一個空。這個空是經曆了色的洗禮的空,有精神的充盈。這個空,又叫空空,或者無無,是一個由情義生發的價值建設係統。這才是紅樓夢最後的境界。而在次之前,它已經艱難跋涉過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兩重境界。

在最後的這重境界中,紅樓夢把一個“情”推到一個史無前例的本體論的高度。女兒二字,極尊貴,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都尊榮。這個女兒情最後超越了兒女私情,成為屹立在天人合一哲學觀之上的宇宙之情,一花一葉總關情。於是方知賈寶玉常常和園子裏的花鳥說話,和風和月說話,他說的不是胡話,是情話。

 

聽聞《葬花吟》之後,賈寶玉悲慟地倒在地上。實際上他已悟到了情作為世界的一種根本的價值,在“花落人亡兩不知”到來之前,希望他和黛玉能夠活著,希望大觀園的姐妹們都活著,與心愛的人同在一個世界,這就是意義,就是此在值得珍惜值得延伸的理由。不管他們是否獲得貧窮潦倒,是否顛沛流離,是否飽經磨難,活著的理由都壓過了死的理由;而當“三春過後諸芳盡”,那時,死的理由便壓倒活的理由。這讓我相信,一個人是否選擇出家或出世,出家或出世的人是否還俗和入世,都在一個“情”字上。

  結語

紅樓夢第九十三回把“情”追溯到《樂記》誕生的先秦時代,實際上它還讓我想起一往情深的魏晉人,想起湯顯祖“生生之仁”的大愛,想起馮夢龍大彰情教,當然也包括第九十三回提及的李玉版《占花魁》。李玉在這出戲第一支曲子中寫下這樣的句子:“花月場中存至理,情真一點偏堅。石穿木斷了情緣。九年麵壁者,從此悟真禪。”這是經曆了數百年情與理喋喋不休爭論,經曆了世道人心的渙散糜爛,國家政權腐朽崩塌,已經從男女之情擴展到一種更深層次上的人類的良知與責任的情感。這是對於明代陽明心學精髓的繼承,是在儒家的濟世職責與禪、道“自適”觀念之間的一種調和。

這種調和的辦法其實中國古來有之,叫做內聖和外王的統一。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這種統一。矛盾的曹雪芹最後企圖用一種不二中觀的視角來看待這個統一。萬物自性空而又假名有,互生互根,相依並峙。以中觀的視角看世界,世界萬物的色和空,各是矛盾的一邊,人不應落入任何一邊,偏執一方。以中觀的視角看內聖和外王,內聖存在於外王,外王是內聖的外化,同樣不能偏執一方。以中觀的視角看甄賈寶玉,看他們的道路,就沒有對錯,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哪一方都是出路,哪一方都不是出路。因為你站在哪裏看對方,對方就是執迷不悟的那個。

 

《紅樓夢》的故事講述了三百年了,但它依然讓人耐人尋味。也許每個人青春年少的時候都是賈寶玉,但長大了就變成了甄寶玉。人們會像薛寶釵那樣告訴你,變成那個懂事的甄寶玉你就是個好男兒,這叫做成熟。可是賈寶玉呢,這個不想長大的孩子怎麽辦?誰來把他從那個情色世界裏拯救出來?不止賈寶玉,總有一天我們所有人都要從大觀園的理想國裏醒來。沒有人能夠永遠喜樂地生活在那個白雪紅梅的琉璃世界,可是醒後來怎麽辦,人們從此千差萬別。《紅樓夢》的無邊風月教導我們,人必死、席比散,色比空。但打破一切世俗的是非、真假、善惡,我們還要為美而感傷。隻不過,誰在這裏沉得愈深,他就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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