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似落花飛絮
文/紅葉
(小說取材於真實故事,經藝術加工,部分細節並未真實發生,人物名字均為化名。
小說背景: 2017年11月25日夜紐約警方進行了法拉盛40路上的一次臥底掃黃行動,
該行動導致一名華人按摩女墜樓身亡。但警方宣稱該行動並非該按摩女的死因,因
為當她跳下或墜落時甚至沒有警員在她的公寓房間裏。)
1
勵萍匆匆走在紐約法拉盛地區的街上,手裏拎著外賣的塑料袋。這晚暖和得不似十
一月下旬的天氣,過了感恩節,2017年還剩一個多月就要匆匆謝幕了。
即使就在五年前,在中國大陸東北方的一個城市出生長大的勵萍還不知道世界上有
紐約法拉盛這個地方,而且做夢也從未夢見過這個地方會同自己產生任何的聯係。
但如今,她每天的衣食住行、工作休息幾乎都是在這塊不大的區域裏完成的。
白天,頭頂上經常會有附近的紐約拉瓜迪亞機場起落的民航飛機呼嘯而過,有時高
度低得連飛機輪子亦清晰可見。沿街店鋪餐館幾乎都是中文招牌,雜貨店和人行道
邊的黑色垃圾袋,圖書館和擺地攤的,教堂和銀行等比鄰而居,亂糟糟地卻不失和
睦地組合在一起。
街上來往的行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麵孔都是華人模樣,令人恍惚產生一種時空錯覺
感,仿佛這是在中國大陸的某個小城,而不是身處美國紐約。
時光如果倒流一百年,從遙遠的星空凝望藍色星球上的這個小黑點,法拉盛還是愛
爾蘭裔族群所聚居的地區。然而星轉鬥移滄海桑田,如今幾乎全被華人居民占領,
如同任何一個華人聚居的社區一樣,煙火氣十足,蓬蓬勃勃熱熱鬧鬧地發展起來。
剛轉過四十路的街角,勵萍就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刺破了夜的寧靜:“ 啊! 有人跳
樓自殺! ”
隨即勵萍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不遠處的公寓樓陽台上落下,重重地撞擊地麵,
發出沉悶的響聲。
有位年輕男子立刻走過來蹲著試圖在和她說話,周圍已經迅速圍起了一圈看熱鬧的
人,個個脖子盡量抻長張望如同饑餓待哺的鵝。
勵萍一向害怕看這種血淋淋的場麵,她頓時感覺心跳砰砰加速,不敢湊近圍觀,她
隻是逃跑似地匆匆離開。
不久後勵萍走進了一家按摩店,她工作的地方。店麵不大,牆上掛著幅大紅大綠的
牡丹花開富貴之類的國畫,還有中國結,扇子等在美國人眼中帶有東方情調的裝飾
品,裏麵用木板隔開幾個小間。
“ 我回來了。” 勵萍進門,同老板娘打著招呼。
“ 嗯。” 老板娘說,眼睛仍然盯著電腦熒屏上的中文綜藝節目。
“ 剛才我路過四十路那條街,看見有人跳樓自殺,不知是怎麽回事?”
“哦。” 老板娘立刻來了精神,起身說道: “我去看看。”
老板娘走後,店裏暫時沒有客人,勵萍打開手機,用微信同在中國大陸老家的女兒
玲玲視頻通話,這是她每天必做之事。女兒今年才九歲,勵萍出國時沒法帶著她,
隻能暫時放在親戚家寄養。
通話結束後放下手機,勵萍對著牆發呆,對於自己那場失敗的婚姻,她不願再回首,
但既然生下孩子就得養大,有什麽辦法呢? 她雖然後悔當初草率結婚生小孩,但卻
仍然抑製不住對女兒每天牽腸掛肚的思念。
唉,她輕輕歎了口氣, 雲煙般的痛苦往事,不思量自難忘,獨自相處時總會無法控
製地湧上心頭。
她沒有娘家可依靠,父親在她四歲時拋棄她們母女而去,此後她就成了母親惡劣情
緒的出氣筒。當教師的母親性格倔強好勝,把生活中所受的一切委屈和在外麵不敢
發泄的壓抑回家關上房門後全部都歸罪於她。小時候母親常對勵萍說的一句話是:
“ 我根本就不想生你的,都是你爸爸的主意! 害人一輩子! 要不是你拖累了我,我
現在的日子不會過得這麽差! ”
母親每天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打她,扔東西砸她,罰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不能哭,
因為越哭母親就越打得厲害。後來母親再婚後生了個小女兒,更是偏心得厲害,極
其寵愛妹妹而極其討厭她。繼父對她視若無睹,把她當成拖油瓶的累贅和包袱,這
個家裏多餘的人。
都說“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象塊寶。” 勵萍對這句話深表懷疑, 從小到
大,除了感受到母親對她刻骨銘心的恨意之外,她怎麽從來就沒有能感受到一絲一
毫書上影視裏描述歌頌的那種偉大的母愛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甚至一度懷
疑母親是否真的是她的親媽,但她確實是母親親生的,這無情的事實則更加令人絕
望。
出於急著想逃離那個沒有絲毫溫暖的家庭的心理,勵萍在剛達到法定婚齡時就迫不
及待地同第一個追求她的男人匆匆結婚了。
她還清楚地記得母親在得知她結婚的消息後對她冷冰冰地說過:“ 從此以後你就和
我們沒關係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
而在她婚姻失敗離異後,母親和繼父更是惡毒地詛咒她將來肯定越過越差,種種傷
心事數也數不清,至今,勵萍一回想起往事就心慌流汗夜裏做噩夢。
“ 哎呀,你知道剛才跳樓的是誰嗎?是蘇西呀! 她還在我這裏打過工呢。” 老板
娘回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地嚷起來。
勵萍心頭一震:“ 是她?” 猛然間隻覺雨雪霏霏,遍身生寒。
蘇西,怎麽是她? 她為什麽要跳樓? 看似寧靜溫柔的大海在月光下淒然發亮,滲透
出鐵鏽般的冷酷色彩。
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浮出了腦海,年近四十卻顯得年輕,細長的眉毛,光潔的額頭,
笑起來麵頰上酒窩若隱若現。蘇西的真名叫什麽沒人知道,做她們這一行的基本都
會起個英文假名。
勵萍剛開始在這家按摩店工作的時候就認識了蘇西,對蘇西的印象不錯。
在交談時得知她們還是同鄉,蘇西曾送給過勵萍幾件衣服,她告訴勵萍她的丈夫是
美國公民,比她大三十多歲,而她則在等綠卡申請批準。他們曾經在法拉盛開過一
家餐館,但因為丈夫年齡大了做廚房身體吃不消,請廚師人工又太貴,所以苦苦支
撐了一年多就關門了。
勵萍和蘇西還曾下班後一起在附近的哥倫比亞餐館吃過幾次炸雞飯,聊天說笑。
但不久後,蘇西就從勵萍的生活中露水般悄然消失了,她們脆弱的塑料花姐妹友誼
這般戛然而止。
“咦,蘇西怎麽不見了?” 有天勵萍忍不住詢問店裏的另一位按摩女珊迪。
珊迪說:“ 她辭工不做了,嫌錢少,來錢慢,她要去做那掙錢多的生意。”
“那是什麽生意?” 勵萍好奇。
“ 說起這生意一言難盡,雖然有點不光彩,但有人說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行業,女
人的無本生意,岔開腿躺著就能掙錢。”
“ 她有美國工卡還幹這個?” 勵萍不解地問,她被珊迪露骨的解釋弄得有些尷尬。
珊迪冷笑了一聲,像是嘲笑她不諳世事:“還不是為了錢嘛。別的有什麽工作不需要
學曆本事能掙一、二百美元一個鍾呢?當律師醫生倒是賺錢多,問題是你能當得上
嗎?”
確實,勵萍有自知之明,盡管她在國內高中時的學習成績很好,但她高考失利,沒
能考上大學。她也清楚地知道如今以自身的條件想在美國通過漫長的讀書、考取專
業執照後找到收入高的工作比如醫生律師等那就是白日做夢,比靠婚姻改變命運的
概率更渺茫。
做按摩這一行的也有成功上岸的例子,老板娘提起過店裏以前有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麗麗,做了沒多久就給有錢的美國客人看上,娶過去當太太生孩子,從此改變命運,
飛上枝頭麻雀變鳳凰。
勵萍打定主意,她寧願窮死也不要賺那種賣肉錢,她要潔身自好,爭取做幾年後存
些積蓄。有了積蓄後就不做按摩這一行了,開家服裝小店,把女兒接來美國讓她在
這裏受教育,以後母女倆相依為命過日子。
雖說此後與蘇西斷了聯係,但不久這一帶的按摩店圈子裏幾乎都聽說過蘇西響亮的
名頭,據說蘇西在做色情按摩,實際上就是暗娼,還說她很會站街搶生意,一周七
天拚命賺錢,也許她覺得自己已經年齡大了所剩時間不多,也許是想早點賺夠了就
金盤洗手。
“ 有人說蘇西不是自殺,也許是想躲避警察爬到陽台上,不小心失葵7d摔下來的。
她剛摔下來的時候還沒死,眼睛還睜著,可惜後來就斷氣了。作孽啊。” 老板娘說。
“ 那幢樓的風水肯定有問題,戾氣太重。六、七年前那裏就發生過一件可怕的人命
案,一個男的用刀捅死了一個女的,還把她的心和肺挖了出來。現在又有這事,嘖
嘖。真倒黴。” 老板娘意猶未盡地感歎著。
勵萍聳然動容,剖腹挖心,這是有多大的仇恨啊。但據說那女的隻是訛了男的幾百
塊錢而已,沒想到卻惹來了殺身之禍。
感歎過後,老板娘又開始日常的抱怨,生意清淡,物價貴,賺不到錢等等。勵萍充
耳不聞,她早已習慣了老板娘的抱怨。
“ 哎呀,又胖了,走路帶著遊泳圈。” 老板娘哀歎。她站起來伸個懶腰,捏捏肚
皮上的肥肉:“生了孩子之後就沒能減下去。”
勵萍無限羨慕老板娘,父母雙全,丈夫孩子就在身邊,老板娘半年前生了一個孩子,
她的母親每天變著招法給她做各種美味佳肴和滋補靚湯,把她補養得白白胖胖,珠
圓玉潤。
唉,人家的父母,人家的丈夫孩子,勵萍在心底裏歎了口氣,而自己生孩子的經曆,
至今想起來都後怕。
命運這東西有時很奇怪,明明深受其害,深惡痛絕,卻仿佛中了詛咒般不自覺地重
蹈覆轍,如同野草般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後,勵萍也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幸福和溫暖,丈夫有賭博的惡習,
公婆對她漠不關心,常為了些瑣碎小事與她爭吵,婚後每天的生活就如一杯平淡的
白水,帶著苦澀的味道。在女兒四歲時勵萍與丈夫離婚,在某種程度上複製了母親
的命運,就連離婚時女兒的年齡也驚人地相似。
生女兒時勵萍產後大出血,具體細節記憶已經模糊,她隻記得有許多醫生護士湧進
來搶救,她眼前無數金色的小星星在晃動擴大,然後逐漸轉變成可怕的大片暗黑色。
在失去意識之前的那一刻,勵萍拚命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挺過去,一定要挺過去,
千萬不能就這樣死了。。。"
而比產後大出血更可怕的則是親人們的冷漠,丈夫仍然沉迷在賭桌上,公婆毫不關
心,而冷漠的母親和繼父則連看都沒來看過一眼。
逃過生死劫,勵萍出醫院後回到家中,仍然是鍋清灶冷,淒淒慘慘戚戚,整一個愁
字了得。丈夫整天不著家,初生兒哭她也哭,月子裏虛弱的她沒人照顧,隻能自己
掙紮起來做飯,淚水無聲地往肚裏咽。
義無反顧地同前夫離了婚,為改變環境追求新生活勵萍想方設法來到了美國,一切
都要從頭開始,囊中羞澀的她當務之急是學英語找工作。
美國是個學曆社會,做什麽都要看學曆。放在麵前不需要身份學曆的隻有寥寥可數
的幾樣工作可做,勵萍先是打餐館工,清潔工,做指甲,但都沒能做長久,隻有這
份朋友介紹的按摩店工作還算穩定,她堅持做了下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已
經兩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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