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向圍棋泰鬥阪田榮男先生請教的一盤棋

  阪田榮男九段在圍棋的世界裏，是一位高高在上，特立獨行，有著絕世棋藝的圍棋泰鬥。先生生於1920年2月15日，15歲入段。大器晚成，31歲時在第6期本因坊戰中獲得挑戰權，由此逐漸拉開了日本棋壇阪田時代的大幕。六十年代是阪田榮男九段的全盛時代，阪田榮男九段席卷日本七大戰頭銜，創造出輝煌的戰績。囊括了名人、本因坊、日本棋院選手權、職業十傑戰、王座、日本棋院第一位、NHK杯七項頭銜，在職業棋戰中29連勝的紀錄至今無人能夠打破。截至1983年阪田榮男九段獲得第2期NEC杯快棋賽冠軍，他一生獲得過64項頭銜戰的冠軍，這一紀錄直到2002年才被趙治勳九段打破。從1978年7月起阪田榮男九段擔任日本棋院理事長，1980年獲得紫綬褒章，90年獲得勳二等瑞寶章，92年成為第一位文化功勞者榮譽的圍棋選手。阪田先生2010年10月22日去世，享年90歲，成為一代圍棋傳奇人物。

   在幾十年的中日圍棋交流史上，與阪田先生同時代的藤澤秀行棋聖熱衷於中日圍棋的交流，不少的中國棋手有機會和藤澤秀行先生對弈過。而阪田榮男先生和中國專業棋手之間的對局數是寥寥可數的。在阪田先生圍棋的鼎盛時期，也就是上世紀六十到七十年代，中國圍棋比起日本圍棋來還有一定的差距，中國圍棋的專業棋手向阪田先生學習一盤棋都是不容易。而我作為一個中國的業餘棋手，在一種特殊的機緣下接受阪田先生一盤指導棋，非常難得，我一直認為是我一生的榮幸。

   和阪田先生的棋緣，算起來應該是從四十年多年前開始的。1974年，我剛開始進入成都棋校學習圍棋，半年以後全國圍棋賽在成都舉行。我先入選為成都兒童隊準備參加兒童比賽，但後來成都隊被取消，但讓我參加了一個補辦的少年兒童友誼賽。在賽場有賣圍棋書的，我自己花錢買的第一本圍棋書就是由阪田榮男先生撰寫的《圍棋攻逼法》。

   當時，從日本翻譯過來的圍棋書可能就是這一本了，這是我第一次讀到阪田榮男先生的圍棋著作。當時圍棋書還不多，我反複打書裏的棋譜，理解其精要。這本書給我印象很深的除了一些經典的棋譜以外，阪田先生的自序裏對自己高強棋藝毫不掩飾的自誇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什麽“剃刀般“的阪田，“善於治孤”的阪田等等。

   以後初中三年我在成都棋校學習圍棋，與王元，郭娟，宋雪林，王建坤等後來的國手有同窗之誼。但自己沒有天賦走上專業的道路，圍棋則成了一生的愛好。在成都棋校的這段時間我還有機會學習到一些沒有翻譯過來的日本圍棋的雜誌和書籍。書籍和雜誌裏都有很多日本棋手比賽的照片。這些照片都印刷精美，我記得我們同學當年就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喜歡日本的棋手。在這些照片裏，雖然日本棋手的形象都是各具特色，但阪田先生頭發往後梳而後麵留有半披肩的標誌性形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我的心中，阪田先生就是一個圍棋超級大師。沒有想到自己以後還有機會接受阪田先生的一盤指導棋。

   八十年代後期，我還是一個二十幾歲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我有機會到加拿大溫哥華來留學。到了溫哥華以後，很快就和當地的圍棋界的朋友取得了聯係。當時溫哥華華人下圍棋的還很少，隻有幾個從台灣移民來加拿大的先生，他們和我的棋力有差距，又把我介紹給了幾個韓國和日本移民棋友切磋棋藝，其中有日裔醫生清水先生。清水醫生當時是加拿大圍棋協會的會長，也獲得過加拿大的圍棋冠軍。清水醫生和我手談以後，認為我的棋力比他高不少，應該是當時溫哥華棋力最高的。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一天清水醫生打電話給我，說是阪田先生到溫哥華來了，他想安排我向阪田先生請教一盤棋。我知道，在日本如果是業餘棋手要和專業的棋手下棋，是要支付不菲對局費的。像阪田這樣的頂尖棋手基本上不會和業餘棋手下棋。清水醫生告訴我是他安排的一盤指導棋，不用付費。這樣的機會當然是我這樣的圍棋愛好者夢寐以求的。

  八十年代阪田先生在西溫哥華的半山上有一棟房子，是他的度假別墅。阪田先生每一年的夏天都要到溫哥華來度假一個月，平時這棟房子就是清水先生幫著阪田先生管理。有清水先生和阪田先生這層特殊關係，我才有這樣的榮幸和向阪田先生請教一盤棋。這盤棋就是安排在阪田先生的別墅裏進行。

  對局安排在晚飯以後。阪田先生的別墅是在西溫哥華的半山上，是一棟看似普通的平房。西溫哥華是世界上地價最高的城市之一，很多世界的富人在這裏都有夏季度假別墅。阪田先生的房子在半山上，可以看到山下的海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森林公園斯丹利公園和溫哥華的市中心盡收眼底。當天正值陣雨過後，我們還看到一輪彩虹掛在山邊，非常壯觀，美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了阪田先生的別墅，阪田先生和他的太太，阪田先生的侄兒（專業五段選手）和清水醫生已經在那裏等候了。這是我自小學習圍棋以來第一次見到阪田先生，當然也是唯一的一次。算起來阪田先生當時是近七十歲的老人了，和我以前在照片裏看的形象差不多。標誌性的銀白色半披肩發，個子不高，清瘦清瘦的，帶著一副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居家和服，外麵套著一件深色毛衣，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我自己為了表示尊重，穿西裝打領帶很正式的模樣。阪田先生的太太看樣子有五十多歲，一看就是一個日本婦女，很熱情的招呼我們。下棋之前阪田先生和我們寒暄了一陣，問了一下我的情況。我請求和阪田先生合影留念阪田先生欣然同意，留下了這張珍貴的照片。

  清水醫生當時是六十出頭的人，看得出來對阪田先生非常地恭敬。阪田先生說日語，我講英文，清水醫生擔任翻譯。清水醫生給阪田先生介紹我是中國來的留學生，今天向先生學習一盤棋。在這之前，我在國內也沒有向頂尖的專業棋手請教過，和專業七八段棋手下過有限的幾盤棋，一般是讓我三子，結果是有勝有負。我們一起商量以後就決定這盤棋讓三子。我想到請教阪田先生一盤，應該有時間限製，這樣不會耽誤先生太多的時間。而我看到他們並沒有準備棋鍾，我就問他們為什麽沒有棋鍾。阪田先生很爽快的說：“哦，沒有關係，我們不要棋鍾，大家慢慢下好了”。以阪田先生當時的高齡，他和我下一盤指導棋棋就夠意思了，這樣沒有時間限製的一盤棋會消耗他很多的體力，這樣的安排真的讓我很過意不去。

  對局是在阪田先生家的客廳裏進行的。沒有棋桌。按日本的習慣把棋盤放在地上，雙方是跪在地上下棋。這下可讓我有一些為難了，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跪著下過棋。我從小喜歡踢足球，大腿比較粗，跪下去會非常的難受，一會腿就會酸痛。我隻好抱歉地給阪田先生講這個情況。他說：“沒有關係，你什麽姿勢舒服怎麽來吧”。我隻好把小腿收起來放在身體的一邊，坐在地上下棋。這樣的姿勢有一些難看，但不難受。這盤棋就這樣開始了。

    以前我在國內和一些老同學，如宋雪林九段，王建坤七段他們這樣的專業棋手下棋，都是因為老同學久沒有見麵，看我棋癮大，他們磨不開麵子而陪我下幾盤讓子棋。我們一般都是下快棋。下棋的時候大家都是比較輕鬆的。而這次阪田先生就像不是在下讓子棋，而是在下比賽棋一樣的認真。這盤棋大概用了近兩個半小時。我估計雙方用時都差不多，阪田先生也是花不少時間思考。

   阪田先生下棋時非常專注，其中有一個細節可以說明他專注到什麽程度。阪田先生下棋時要抽紙煙。有一次阪田先生一邊眼睛不離開棋盤在思考，一邊歪著臉在點煙。他太專注於棋局，沒有注意到自己把煙卷拿反了，他嘴裏含著煙葉的這一頭，過濾嘴在那一頭。他用一根火柴劃了幾次劃著了以後就去點煙，但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棋局。結果是過濾嘴點不著以後才發現把香煙拿反了。

   這盤棋對我來說印象太深刻了，前半盤棋黑白雙方在半邊棋盤展開激戰，阪田先生果然殺力非常強，我和他的正麵衝突完全占下風。我沒有招了，隻好將計就計，完成了人生圍棋生涯的最大的一次棄子，棄了一塊二，三十子的大棋，換來了一個很長很厚的外勢。這時候有一半的棋盤幾乎還沒有白子，是我占的兩個星位。如果我的外勢利用得好，這盤棋還是充分可下的。當時白棋就打入黑陣掛黑的星位小飛角，我一間夾，白棋點三三進角。我的如意算盤是讓白棋後手活角，我先手圍大空。結果出乎意料的是白棋在角上做了一個先手劫活。白棋騰出先手來活動外麵掛角的白子，白棋靈活的在黑棋的勢力範圍裏左突右衝，成功活棋，我攻擊這塊白棋沒有奏效。以後的進程是黑棋什麽也沒有得到，大空圍不起來，到收官階段我的空就差很多了。最後這盤棋，是我中盤告負。這盤棋的前半盤我體會到了什麽是“剃刀般的阪田”，後半盤又讓我體會到了什麽是“善於治孤的阪田”。阪田先生後來在複盤的時候指導我說：如果我在白棋掛角的時候紮釘守角，黑棋贏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還是有贏棋的可能性，這給我一點安慰。

  阪田先生對這盤棋還非常重視，棋譜是他的侄兒做的記錄。他們回到日本以後，阪田先生評講了這盤棋並登載在當年一期的《日本圍棋周刊》上了。我後來想辦法得到了這份報紙，雖然看不懂日文，但從日文字裏行間的中文字裏了解一點大意。

  這盤和阪田先生的對局是我人生中記憶最深刻的一盤棋。能得到阪田榮男九段這樣的一代圍棋宗師的指導是非常的幸運。從這位圍棋泰鬥那裏學到的不僅是棋藝，還有的是一種一生一世一絲不苟，兢兢業業的專業精神。

　　                        

個人簡介：田力耕（字茂平），1996年加拿大全國冠軍，1997年代表加拿大參加世界業餘圍棋錦標賽取得第八名。現居住在加拿大哈利法克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