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路上

妹妹,你打開了嘴唇,打開封藏一萬年的酒香。就在鐵灰色的深冬,火焰在酒裏秘密地跳躍。—— 朱大可
正文

地獄七十二小時

(2008-06-03 16:23:37) 下一個

地獄七十二小時 
撰文:周雅婷
來源互聯網

編者按: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汶川大地震,這是人類曆史上的又一個黑色時刻,人類脆弱的本質再次被殘忍地剝露出來。
巨大的災難讓人窒息般失去思考的能力,衝擊著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在痛苦麵前駐足隻會讓我們更加軟弱,在這世上,災難的慘烈永遠溢出我們的想象,但同時,這卻是我們尋找生活的理由、反思人類生活方式的又一次開始。現在,記錄是我們跨出的第一步。 
   
(引言)這場戰爭中,人類一直看似勝利在望,最終卻一敗塗地。 
   
5月13日,聚源中學,活著的地獄 
   
上百具屍體塞在白色的袋子裏,並排擺在地上。 
   
我從未想過一生中會麵對這樣的一幕。 
   
我蹲在地上拍了張照片,照片裏的屍體幾乎看不到盡頭。人們在袋子之間走來走去,揭開每個袋子,辨認屍體的模樣。確認不是自己的親屬,沒有欣慰,又陷入緊張的尋找。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把袋子揭開小口,裏麵漏出兩條細嫩的小腿,是個兒童,穿著藍色的短褲。那女人蹲在那裏,猶豫了很久,最後站在他旁邊的男人把袋子完全揭開。裏麵的孩子穿著白色的米老鼠汗衫,腦袋已經腫脹得無法辨認,整個臉是紫紅色的,麵目全非。我頓時頭暈目眩,婦女坐倒在地,倒吸涼氣,嘴裏啊啊地發不出音來。男人蹲下來,對著屍體哭起來。 
   
我晃晃悠悠地勉強走出殯儀館大廳,在路邊劇烈地吐起來。這裏是都江堰城外的殯儀館。地震後的第二天。遇難的屍體如同貨物,被放在卡車裏運來。工作人員每次把幾個屍體擺在推車上,拉進大廳,並排擺在地上。推車就是超市裏理貨常用的那種。之後,屍體反複地被消毒水噴灑,但是依然無法掩飾陣陣屍臭。 
   
這裏的很多屍體來自聚源中學——都江堰附近的一所鄉鎮中學。24小時前,孩子們還都在上課。 
   
我到達聚源中學的時候,它已經麵目全非。半邊教學樓完全垮塌,鋼條猙獰地從另外半邊張牙舞爪地齜出來。學校被封鎖,除了救援人員誰也不能進入。學校對麵的籃球場倒是開放,連續的雨水把它攪成了泥塘。不過現在更像停屍房。孩子們的屍體就這樣攤開放在籃球場上。我的腳深陷在黑泥漿裏,被這樣的陣勢嚇呆,驚嚇我的除了屍體,還有活人。學生的父母家人哭著喊著,跑來跑去,跌倒在泥裏,再爬起來。 
   
操場上搭起了各種各樣的簡陋帳篷。每個棚子都如同駭人的墳墓,裏麵躺著死去的學生。家長們圍在屍體旁邊,送孩子們最後一程。他們為孩子換衣,換鞋,仔細地用棉被包裹身體,再在上麵放鬆枝祈福,最後燒紙燒香。整個過程伴隨嚎啕大哭以及念念有詞。每個被牢牢裹住的身體,都曾經鮮活,他們承載著家庭的希望,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她叫張蕾,我女娃。"這個父親,看見我默不作聲地拿著錄音筆站在一邊,走過來輕聲和我說話。張蕾裸著上身躺在地上,亂發遮住了臉,我隱約看見她嘴裏的白牙。微微隆起的胸膛剛剛開始發育,卻再也不會成熟了。她的母親撲倒在泥裏,一臉一身的泥,她咧嘴大哭,我才發現嘴裏也是泥。我想看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又害怕看見。親戚們一邊安慰母親,一邊不熟練地為屍體換衣。他們的生疏拯救了我,我始終沒看到她的臉,我隻是盯著她白皙的背部流淚。我本意沒想哭,更多是震驚,但是棚子裏的煙霧繚繞刺激著我的淚腺和脆弱的神經。 
   
棚子裏的每個人都在哭。一個侏儒蹲在火盆邊燒紙。她的臉幾乎趴到了火裏。她女兒的屍體就在旁邊的一扇白門上,包裹的被子一角漏出一根淤青的手指。我想象這樣的一個母親要經曆怎樣的磨難才能像常人一樣懷胎十月,更不要說撫養孩子到長大。如今,她這些年的付出,隻換回了棉絮裏一個冰冷的屍體。她前後晃著短小的手臂,喊道:"我的孩子啊,你是好孩子啊,不應該啊……" 
   
我正揪心地看著她,一個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燒得炙熱,但是我一動沒動,麵對如此多的死亡,我還能為什麽所動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升天炮,預示死去的人將升上天堂。如果他們真的升上天堂,活著的人正在經曆地獄。 
   
一個披頭散發的母親正在雨裏追趕一輛黑色的SUV。她穿著拖鞋,濺起高高的泥漿。她攔住車,大喊:"我們要火化!帶我們去火化場!"車主拒絕了,他的車上已經躺了3具屍體。母親兩眼通紅,繼續叫嚷:"我們要火化!"到SUV開走,她還是那句話"帶我們去火化……" 
   
聚源中學計算機教師,老張,靜靜注視著籃球場。他身材瘦弱淡薄,帶著大而圓的眼鏡,坐在椅子上,這是他學生上課時用的椅子,後麵還有編號,24號。我試圖采訪他,他就幹坐著,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許久,我要放棄的時候,他突然對著錄音筆說:"能不能幫我們申請點吃的和水?我們需要一些棉被,還有更多的篷子……"之後是很長的沉默,他又說:"我們從昨天就沒吃東西了,也沒有水,樓都塌了,好久也沒人來,我一直在組織大家搶救,但是太多了,太多了……"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他在那裏喃喃地說:"一下子就塌了……塌了!" 
   
5月14日,都江堰,混亂
   
都江堰城區一片混亂。聚源中學隻是災難的冰山一角。 
   
城區街道兩側搭滿帳篷,由於昨天的雨水,帳篷裏潮氣很重。幾個家庭成員坐在地上,緊緊擠在一起驅寒保暖。能這樣靠在一起是幸運的,還多家庭可能永遠地失去了親人。 
   
"我們早晚要暴亂的!你聽見沒有!早晚要暴亂!"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幾根頭發稀疏的貼著腦皮,站在都江堰中醫院門口,對著麵無表情身著迷彩的戰士吆喝。幾個婦女抱著男人的腰,邊哭邊向後拉拽,說:"再等等吧,再等等……""等?!兩天了!再不救就死光了!讓我進去!你們傻站著幹啥?!"男人兩眼通紅,臉也憋得通紅,一隻手在空中亂舞。周圍圍著一群人,有幾個還在哭。男人終於掙脫看抱著他的幾個女人,但是他並沒有衝向醫院大門,他似乎突然耗盡了所有能量,站在那裏,目光呆滯,喃喃地說:"再不救人,我們就暴動……""暴動"兩個字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得中醫院門口的人群一片安靜。 
   
圍滿人的除了中醫院門口,還有新建小學。這裏哭聲震天,家長們把狹窄的校門死死圍住。"造孽啊!"站在我身別的一名長相清秀的婦女,長吸一口氣,聲音從我的左耳穿過右耳,傳向馬路的另一邊。之後,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喊聲,將我淹沒其中。 
   
學校門口是一排沉默的營救人員。他們穿著黑色的雨衣,排成人牆,把學校的入口包圍起來。他們被徹底地禁止交談。 雨水模糊著他們的麵孔,也模糊著他們之間的距離,遠遠看來他們就是一堵膠皮的黑牆,隔離著學校和操場、遇難學生和焦急等待的家長。 
   
馬誠宇這時候也站在我身邊,眼睛濕潤地向裏張望。早上他騎著車子送十歲的兒子上學,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地震的時候,馬誠還在上班,幾十秒的晃動後,公司的樓沒倒,迷糊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兒子,就一路跑到學校。一到學校他就呆住了,大半個教學樓塌了,隻有老師辦公室的一半還勉強立著。雨水打在廢墟中,濺起一片哭聲和救命聲。陸續跑來的家長都有些發愣。突然一個人大叫:"快救人啊!"馬成宇這才醒過來,衝上廢墟,用手開始刨挖。幾個人用力搬開一片牆麵,裏麵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娃娃,他們或者相互摞壓,或者被水泥板卡住,哭聲突然暴露出來,不哭的已經閉上了眼睛。馬成宇心急如焚,一邊大叫兒子的名字,一邊把能移動的孩子背出廢墟。家長的自救進行了幾個小時,救援部隊來了。家長們被清出學校,部隊把守住學校的大門。那一刻馬成宇以為希望來了。現在,站在學校門口,他為自己當時配合部隊懊悔不已。 
   
震後當天,由於雨水過大,新建小學的營救部隊,停止救援了幾個小時。門口的家長從滿懷希望,變成焦急,最後變為憤怒。他們質問,你們到底救還是不救?守門的部隊沒有什麽答複。他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 
   
幾個小時過去了,不知道是由於家長的憤怒造成比營救更大的危險,還是他們終於接到了命令,部隊又開工了。但是他們進度緩慢,又引發了新的憤怒。但是他們又能怎麽辦呢?他們沒有工具,缺乏經驗,他們還沒訓練如何麵對災難。 
   
從昨天到今天,部隊的營救有條不紊,唯一的問題就是太過緩慢。焦急和憤怒的家長耐心達到了極限,他們需要個出口發泄。突然人群裏一陣騷亂,遠遠地看見有人相互推搡。打起來了! 
   
打起來的是兩個家長。一個家長對另一個說:"別哭得太凶了,又不隻是你的孩子在,我們的都在!"被勸的家長伸手就是一巴掌,哭著喊:"我哭你還要管!"被打的人驚愕之後,衝上去,兩個人撕扯起來。所有人都在勸架:"不要打自己人,要打也是他們!"我朝說話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站成一排守門的部隊小夥子們一臉的無辜。 
   
比等待營救更淒慘的是什麽?是被遺忘。 
   
都江堰城北的一所網吧,一樓被二樓壓垮,五十多人沒有一個逃出來。如今唯能看見的是一塊寫著"不準未成年人入內"的鐵牌。 
   
謝苗還有幾個月就18歲了,地震前一個小時,她來這個網吧上網。之後她就再也離不開了。現在,她的母親站在曾經的網吧門口,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夥子說話。 
   
"有人來過嗎?"母親問。 
"有,看看又走了。現在沒的時間來挖。"小夥子說。 
母親沉默一會,又問:"真的沒有活著出來的?" 
"沒有,聽說過幾天來挖挖,就一起運走了。" 
"運到哪?" 
"不知道,燒了吧,怕有病要集體處理。" 

小夥子說得心不在焉,母親卻震驚得前後晃動起來,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那個白皙愛美的女兒如今要和一群不認識的人一起化為灰燼,她連最後一眼也看不上了。 
   
好久,母親沙啞又憤怒地問:"為什麽不讓認就運走!" 
這是個質問句,卻用了肯定的語氣。我受夠了小夥子沒心沒肺的回答,走上前去,拍拍母親的肩膀說:"不會的,一定讓認。學校那麵都是讓認的。你為什麽不早些來呢?" 
"我每天都來,我也去指揮部找了,沒人管啊!"母親最後還是哭了出來。 
   
我無言以對,把頭扭向網吧,那個"不準未成年人入內"的鐵牌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5月14日,綿陽,恐懼的囚牢
   
做在我身邊的綿陽女人嫻熟地織著毛衣。她偶爾緊張地抬頭張望下,一言不發。我一邊吃麵條,一別偷瞥她,她真是像極了綿陽這個城市,在沉默中繃緊了弦,稍有異樣他們下一秒就會崩潰。 
   
"你為什麽不回家啊?"我問她。 
"地震吆,你不知道?"她抬頭看我。 
"知道啊,都震完了啊!"我說。 
"啥子完了呢!政府都說了,今天還要大地震!" 
"怎麽說的?廣播上可沒說!" 
"口口相傳吆!" 
"那不就是謠言嗎?" 
"啥子謠言呢!你要是不相信,不害怕,你住這兒幹嘛?" 
   
我哭笑不得。"這兒"是綿陽市區邊的一個叫零點歌廳的練歌房。我睡覺的房間隻有兩個幾十厘米寬的沙發,和一床髒兮兮的被子。我自然是不想住這的,但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晚上,我終於到達了綿陽。前兩天我加起來的總睡眠不超過六小時。其中一半時間,還是和我同行的攝影師艾倫——這個鼾聲如雷的美國胖子蜷在一輛出租車裏。過去的36小時,我沒刷牙,沒洗臉,甚至也沒怎麽吃東西,震後的都江堰什麽也沒有。昨天,我的鞋子被泥和水浸透,又被體溫烤幹,泥巴還留在鞋上。頭發油油地貼在腦袋上,渾身散發著酸臭味。其實我沒什麽好抱怨,受災的人們比我還慘,他們好不容易逃過了死亡,卻發現繼續生活更難以接受。 
   
我明天一早的計劃是趕去受災最嚴重的北川,原本打算在綿陽好好休整下。 
   
車一開進綿陽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這裏比都江堰好不到哪裏,甚至更糟。街上除了路燈再沒有燈光,路上幹幹淨淨,幾乎沒車沒人,商店酒店一律關門。倒是滿大街的棚子,和偶爾從棚子裏探出的腦袋提醒我,這裏還有活人。 
   
"幹嘛不回家去?"我問其中一個腦袋。 
"大地震啊!"腦袋說。 
"已經震完了啊?"我在他的棚子邊蹲下。 
"餘震!今天還要震得厲害,會倒樓!" 那個腦袋急於縮回去,好像樓已經倒了。 
"誰說的?" 
"有人說!"腦袋消失進了棚子。 

車圍著綿陽轉了兩圈,類似的對話進行了三四次之後,我們終於在綿陽市區邊找到了一個亮燈的商鋪。就是零點練歌房。這是一個兩層的小樓,外麵有個平台,所有房間門都開著,裏麵堆著各種生活用品,平台上歪七扭八地坐著打麻將、織毛衣或者發呆的人。 
   
老板娘看見我們在她院裏停車,就走過來。她黑粗的眉毛先伸車窗,問:   
  
"什麽事兒?" 
"能借宿嗎?" 
"不能,走!" 
"我們是都江堰來的,兩天沒睡了,讓我住下吧,我們給錢!" 
"都江堰?震的厲害不?" 
"咋不厲害?死很多人喲!"我們來自都江堰的司機趕緊說。 
"我們這兒也要震喲,出事我不能給你負責啊!還是走吧!" 
"我們明天一早去北川,沒別的地方住了!" 
"真的會震的!我這隻有二樓的房間了!太危險。" 
"沒事,我們不怕!" 
"一百塊錢一個房間。"她終於鬆口了。 
   
我們搬著東西進了房間。粗眉毛的老板娘幫我們煮了麵條,我和織毛衣的女人聊天的時候,我還深信不可能再有大的地震,我知道曆史上沒有在地震兩天後再次發生巨震的記錄。 
   
我上樓睡覺的時候,老伴娘神秘地拉著我,把臉湊過來說:"你晚上別關門,我是不睡的,我就在外麵,有事情我就叫,你快跑出來!要是出不來了,就躲到門後去,記住啊!"最後又拍了怕我的胳膊,粗黑的眉毛跳動了兩下,憂慮地看了看我,快步下樓去了。 
   
我在細條的沙發上躺下。綿陽這個城市在地震中沒遭到什麽破壞,但是人都給嚇壞了。謠言給人們創造了精神監獄,他們的恐懼使他們徹底囚禁。更糟糕的是,如今他們的恐懼也把我套牢。 
   
我躺在那裏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蚊子圍著我的腦袋轉來鑽去,我的思維在疲勞兒快速的轉動。綿陽馬路邊,帳篷裏快速消失的腦袋,老板的粗眉毛,織毛衣女人緊張的張望,在我腦海裏反複出現,揮之不去。我坐起來,圍著屋子走了兩圈,發現房間裏沒有窗戶,頓時,我感覺不能呼吸了。我把門打開,繼續躺下。外麵麻將的聲音,讓我感覺好些。但是沒幾分鍾,麻將的聲音也沒了,我看看表,淩晨兩點半,打麻將的人一定是在一樓睡了。 
   
我掙著眼睛繼續躺著,都江堰的景象如同電影,開始在黑暗中閃現。年輕的屍體躺在黑色的泥漿裏,哭泣的父母,震天的鞭炮,熏得眼睛疼的香火,廢墟裏露出的一隻手,白色的裹屍袋大片大片地擺在殯儀館。殯儀館冒著滾滾黑煙。瓦礫硝煙,灰塵無處不在……突然,我感覺地麵微微地晃動起來。我迅速從沙發上坐起來,脖子緊張地伸直,同時用手扶住牆麵,我沒聽見逃生的聲音,牆麵似乎也沒有晃動。是幻覺!我鬆一口氣,卻再也不想躺下。我改成在黑暗中坐著。 
   
這時候我看見門口突然聽見有人小聲說話。我把頭伸出去,看見是我們的司機小陳,在拉扯他的妻子。 
   
"你出來!我們到露台睡!" 
"我不去!累死了,我就睡裏麵!" 
"出來,地震沒震死你啊!我看還是要震,你快出來!" 
   
他們拉扯了一會,小陳囑托了妻子兩句,自己抱著被子睡在了露台的沙發上。 
   
我回到屋裏,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好不容易迷糊起來。這時候樓下突然有狗狂吠起來。我再次跳起來,衝出門外,看見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抱著狗,走來走去,那狗扭動著狂叫。動物的反常是地震的前兆。我心裏的最後防線也徹底打破,不管這狗叫的是否反常,我都不能在睡在屋裏。我不想被天花板砸到,不想被夾在兩個水泥板中間,等死或者已經死亡。我裹著被子走下樓去。這時候已經淩晨四點多。 
   
老板娘穿著軍大衣,做在樓下,粗黑的眉毛似乎是高興看見我的,他們向上挑起,招呼我做在竹藤椅子上。我平時不抽煙。但我像老板娘買了包煙,坐在椅子上抽起來。我點著香煙,深吸一口,感受各種廢氣在我髒腑間流動。清晨的空氣很涼爽,天空漸漸發白。現在,我像那個織毛衣的女人一樣,時不時地緊張張望下,隨時準備逃命。幾個小時,綿陽已經把我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5月15日,北川,廢墟的證明
   
早上六點,一輛卡車停在了北川縣永安鎮附近。背著大包小包的人們狼狽地衝上卡車。我對著攝影師艾倫大叫:上去,上去!快爬上去!我們同時踩著卡車的輪子爬上車,我們右腿剛離開輪子,它就轉動了。現在我們駛向北川,這個受災最嚴重的自治縣。 
   
與我同車的多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地震之後,村莊的車道被山體滑坡完全封死。他們是村裏沒受傷的少壯,想在軍隊前來營救前,走下山去帶些物資藥品回去。有些已經連續走了十個小時。我們的車子又向前開了幾公裏,就無法前行了,我下車和村民告別,他們沿山路回村,我和艾倫向北川步行。 
   
陳福的房子是在北川縣城東麵的王家岩山坡上。陳福老婆死的早,他的大兒子陳明祖幾年前在綿陽取了老婆,如今山坡上的房子裏隻住著他和二十歲的小兒子。陳福不是愛抱怨的人,但是前些日子他對縣政府不太滿意。當地政府正在王家岩山腳下修建扶貧房。扶貧是個好事情,但是在王家岩山腳下修房實在是太危險了。王家岩名字聽著硬實,但實際上山上都是黑泥,這裏麵臨通口河,空氣濕潤,加上山上植被的生長茂盛,根莖把土拱得很鬆了。修房的施工隊看土地太鬆軟,打不住地基,就用水泥在泥土上固定,這哪行呢?上次大兒子回家,和他說:你這裏都成危房了,不行就快些搬吧。陳福再想也沒想就拒接了,這個房子住了這麽多年,有感情了。再說老鄰居都還在,他也舍不得他們。 
   
5月12日下午,地震發生時,陳福是否像往常一樣在家睡覺,或者是在門口抽煙,我們無法猜測,因為現在他已經被深深埋在了王家岩的泥土中,變成了他眷戀土地的一部分。王家岩吞噬了他。 
   
事實上,地震前後隻持續了20多秒,但是摧毀了一切。王家岩的半個山坡完全塌方,陳福,他的房子、鄰居、山上的樹木,和政府的扶貧房,如同一襲漫天的泥浪,打向北川縣中心。他們把縣中心向西推動了200多米,一切變為廢墟。如果給這廢墟做個切麵,我們可能會看到無數的屍體,如同琥珀中的小蟲,以各種垂死掙紮的姿勢定格在了黑泥中,從此暗無天日。 
   
和王家岩麵對麵包圍北川縣城的是景家山。景家山的主要構成是岩石。他驕傲而堅硬,多數植被難以生長。但是雄心勃勃的北川縣政府,在他的山腳下建設了新城區。茅壩中學曾經就矗立在這裏。 
   
可是我到北川時,茅壩中學隻剩一杆國旗。如果不是有村民講述,我怎麽也想不到這裏曾經是中學,因為他看起來就是一堆堆砌的巨石。上千名學生埋在裏麵。有些可能還活著,但活著其實是更大的痛苦。這些巨大的石頭讓搜救無法進行。路邊站著一個婦女,嘴角幹裂,一言不發地盯著國旗,我走上前去問:"你的娃娃是在裏麵嗎?"她看我一眼,突然哭起來,身子蹲在地上蜷成一團:"娃,你死得好慘吆….." 
   
她哭的聲音不大,但是幽幽的淒慘情緒如同快速生長的蔓藤,從她的腳邊爬上我的腳,爬上我的腿,我的背,直鑽進我心裏。我幾乎也哭起來,這樣的景象我再也看不下去。轉身走開時,那女人已經跪在了地上,她後背的衣服裂開大口子,一條褲腿上占滿血。 
   
38 歲的宋勇管這叫報應。"十年了,十年了啊,都說我們要被'包餃子',一直說要遷走,十年了啊,他們什麽也沒幹。這是報應!"如今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西服,絕望地蹲在五十幾米高的廢墟上。什麽是包餃子?王家岩和景家山,就是餃子皮,北川縣就是餃子餡,兩片山脈相互擠壓,就是包餃子。 
   
宋勇剛才已經用手在地上挖了一會兒,他覺得老婆高必花應該就埋在這裏,但即使他的預感準確,要想深入幾十米的廢墟挖出屍體,也近乎不可能。我碰見他的時候,他正用一塊磚頭對這廢墟猛烈地砸著。他蹲在那裏,咬緊嘴唇,把那塊磚高高地舉過頭頂,用盡全身力氣砸下去。被砸的石頭沒什麽變化,磚斷成了兩半。 
   
在這個小鎮,他曾經過得很好,他和妻子高必花在市場上經營小生意,北川的日漸繁榮,他們是最大的受益者。地震的時候,他正騎著自己的三輪摩托運貨回北川,山上掉下來的石頭,砸中了他的車前輪,但那時候他已經因為地表的劇烈波動被甩下車,掉進了水溝。等他從水溝爬出來,外麵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樣。他手腳並用地在石頭上攀爬,他要回家。 
   
家早已經沒了。王家岩和景家山各少一半,他們合力推平了北川,沒有被山體滑坡毀滅的部分,在震動中自我毀滅。宋勇癱倒在地,他寧願自己死在了溝裏。但是他沒死,她會不會也還活著?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在廢墟裏尋找。 
   
震後當天,北川的景象是恐怖的。哭聲,呻吟聲,喊救命的聲音從廢墟各個角落滲出來,時強時弱,這是他們最後的生存希望。死去的人一下安靜了,但是這靜更讓人恐懼。宋勇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看見鄰居的內髒和腸子。現在他們就攤在地上,粗大的腸子泛著黃光,翻在外麵,和旁邊人的腦漿連成一片,染腥空氣。這樣的景象肆意地出現在任意地方。 
   
夜幕降臨前,宋勇在尋找過程中紅,救出了八個人,其中一個很快死了,因為她失去了一條腿,他們嚐試了所有辦法,那個陌生的女人先是嚎叫哭泣,然後掙紮,這都沒能止血,最後她安靜地在漸漸的蒼白中死去。和即將來臨的黑夜融成一片。 
   
沒水,沒電,手機沒有信號,黑暗中的北川成了孤城,時不時的餘震偶爾引發慘叫,宋勇如同這個城市,絕望到了極點。除了廢墟還是廢墟,他看不見天空,他認定妻子是死了。 
   
我到達北川已經是地震後的第三天,宋勇在廢墟中尋找了兩天。從外地趕來尋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總是抱著生的希望來,最後就和宋勇想的一樣:找個屍體回去也好。即使這樣的願望也常常落空。 
   
和我同行的美國攝影師艾倫是戰地記者,曾經深入伊拉克戰場,麵對死亡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反複地告訴我,鏡頭記錄的每個畫麵都讓他心痛。"這些人什麽也沒做!這不是戰爭!你也沒有什麽人去責怪,上萬人就這麽突然死去,僅僅因為他們生活的地球在移動!這太讓人無力了!" 
   
我離開北川的時候,站在山坡上,看著大批的軍隊和救援人員進駐北川。他們遍布廣場、廢墟和空地。我突然認識到,這就是場戰爭!北川的廢墟就是證明,這是場人和自然相互角力的戰爭。這場戰爭中,人類一直看似勝利在望,最終卻一敗塗地。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