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路上

妹妹,你打開了嘴唇,打開封藏一萬年的酒香。就在鐵灰色的深冬,火焰在酒裏秘密地跳躍。—— 朱大可
正文

國殤:不去現場,你永遠不知道前方需要什麽

(2008-05-20 03:07:26) 下一個

國殤:不去現場,你永遠不知道前方需要什麽
據中國新聞周刊
篆字:http://news.wenxuecity.com/messages/200805/news-gb2312-604101.html
 
地震100小時後,四川全省失去去住所、湧入城區街頭的災民已達480萬。這給本來就物資緊缺、滿目蒼涼的城市帶來了巨大壓力。大多災民得到了臨時安置,但可能在救援中心蔓延的疫情及飲水等問題,考驗著政府和民間救助者

中國,請不要為災難哭泣!

盡管汶川的那一日,江河變色,山崩地絕。讓“5·12”載入史冊的,絕不會是眼淚;彪炳青史的,將是中華民族麵對驚天大災的堅韌和勇毅。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我們看到了,胡錦濤總書記跨上殘垣,對搶險將士給以莫大的鼓勵;我們看到了,溫家寶總理腳步匆匆,行走在震後的一個個危重災區;我們看到了,十萬官兵如一股鋼鐵的洪流,創造出一個個搶救生命的奇跡;我們看到了,那些自發前往救災的普通公民,猶如一道新生的“戰地彩虹”,在震後的廢墟上,展現出耀眼的別樣靚麗!

我們在本期為您奉獻的特別策劃,敘述了一個個發生在災區的小故事,它們或許波瀾不驚,隻是大潮中的幾圈漣漪。但在故事的背後,我們卻可以看到災難麵前的人性光輝。中國的救災故事,因這種光輝的存在而愈顯壯麗。

與發生在32年前的唐山大地震相較,今天的中國已今非昔比。公民精神的成長與中國經濟的發展、公民財富的積累、社會的進步和中國政府的變革同步。大量NGO,企業公民和個體公民積極參與,在政府所展開的“正麵戰場”之外,開辟了緊相呼應的抗震救災的“第二戰役”。

全國數十家NGO通過網絡溝通,共同組成鬆散型的民間團體“賑災援助行動小組”;成都的司機義務組成運輸隊,穿梭在都江堰災區;還有從祖國四麵八方自發奔赴災區救援的個人誌願者;截至5 月18日,來自社會的捐助總額已達89.45億人民幣……

震後6天,救助同胞的骨血情懷細織密縫,互助擔當的公民行動此伏彼起。這種感同身受、守望相助的文明精神,表達著悲憫、傳遞著溫暖、釋放著理性——而這恰恰是“人性”光芒的最重要的體現。

這場地震或許將成為中國現代公民精神成熟與成長的一部分。災害肯定從不預演,互助同行的公民精神卻可以在大震中生長,為中國書寫一個大寫的“人”字。

2008年5月12日,汶川。曆史不會在這一刻定格。讓我們在悲痛中汲取成長的力量,向未來,生生不息!

災難塑造大寫的人 廢墟下沒有白天黑夜

普通人的時間按照白天黑夜計算,但廢墟下的人是按小時甚至分秒計算。兩個普通誌願者意識到這一點,決定在夜裏進入一座“死城”

★ 本刊記者/秦軒 (發自北川縣)

如果是一個人,他倆誰也不敢進縣城。縣城早就空了,不計其數的屍體被埋在廢墟下麵,經過前天大雨浸泡,有的已經臭了。有時黑咕隆咚中,廢墟下還傳來人哭的聲音……

現在是倆人,好像就不那麽害怕了。

5月14日,晚9點左右,誌願者梁春和楊太平在指揮部營地附近搞到一個手電筒,還有附帶的兩節電池。兩人決定進到北川縣城,繼續尋找幸存者。他們想,如果找到幸存者,就設法營救;如果營救不出來,就陪著幸存者在廢墟旁過夜。

這時距離地震發生55個小時。兩人推測,廢墟下的幸存者最需要外界的刺激來增強信心;要是睡過去,就麻煩了。

這麽做有一定的危險性——傳言說當晚還會有比較大的餘震。而此時最大的危險是水災。據說上遊因為山體滑坡堵住河道,形成了堰塞湖。如果堰塞湖潰決,就會往北川縣城方向傾瀉。中午12時許,正在救援的數千官兵,迅速撤離了救援現場,隻留下來自陝西和江蘇的兩支消防隊。

梁春覺得洪水真來了也沒事,反正自己會遊泳:水隻是流過去,自己小心別撞到什麽東西就沒事。

梁春是來自綿陽的誌願者,1981年生人,在山西上大學,畢業後在溫州工作,現在在一家營養品公司的綿陽分部做銷售。父母都在綿陽鄉下務農,這次地震沒受到什麽大損失。他起初在綿陽幫助政府協調交通,不滿足,就和幾個同事跑到北川來救人。

楊太平今年22歲,是成都一所大學的學生,剛上大一。父親是工人,母親是農民。他進大學不久就加入學生會中國誌願者團隊組織。楊太平說,自己決定來北川當誌願者前,“有些問題”已經想過了。

他這次是偷跑出來的。前一天,他從成都學校的宿舍坐車到綿陽,花20塊錢找了個地方住。第二天早上又坐車到安縣。警察已經把路圍上,不讓車進。他徒步走了40多公裏。他的耐力好,自誇中學3年都是學校的1500米冠軍。

“你把這個女人救出來,她就會成為你妹妹。”

5月14日下午,梁春和楊太平剛剛認識。

14日中午梁春抵達北川。有人正在營救一個幸存者,他趕過去幫忙,拿起鏟子鏟了幾下,部隊的撤離命令來了。他隻好跟著撤,走了100多米,不甘心,決定回去自己幹。

這不是一個好幹的活。幸存者是個女人,大約30來歲。除了擦破點皮,沒有其他什麽傷。她上麵壓了5塊板子,其中3塊都是裹著鋼筋、十幾厘米厚的空心預製板。

梁春能找到的工具隻有鐵鍬和鋼釺。

幾個誌願者和到當地找親戚的人,陸陸續續來幫忙。有的幹了幾下就走了,也有找親戚的人問底下的這個幸存者是誰?是不是他的妹妹?一聽不是,拔腿要走。梁春對他說:“你把這個女人救出來,她就會成為你妹妹。”

誌願者一個一個地走了,隻有一個人堅持了下來,他就是楊太平,下午2點多到的。兩個人一直幹到下午5點多,僅差一塊板子沒鑿開。這時武警趕來幫忙。

下午6點左右,那個女人被救了出來。她的意識還很清醒,死死拽住梁春的手,要他倆的聯係方式。

“下麵有個人,我們聽不懂她說的話”

從營地進縣城的路上,兩人很興奮,不停地談著下午的成功營救。梁春說:那個女的有毅力,很堅強。

值得吸取的教訓是,握鋼釺要帶手套,否則手會起泡。於是二人沿途撿手套,一人手裏還攥把鐵鍬。路上又遇到兩撥返還的誌願者,他們說:前麵路中間有具死屍,天黑看不到,要注意。他們還說:傳言夜裏2點多有大的餘震,務必提前回來。

梁春和楊太平決定,手電電池不足時,用另外兩節備用電池照明返回;如果遇到幸存者,就視情況而定。

終於走到縣城,楊太平看了一下時間,一共花了40分鍾。此時縣城不算太黑,頭頂有月光,在厚厚的雲層中開了個洞。

長途汽車站的廢墟旁,一種像人哭的聲音傳來。他倆馬上喊過去,很久沒有人回應。再仔細聽,又好像是什麽鳥在叫。

進了縣城,兩人往老城區趕。梁春白天聽說在北川公安局和北川小學那裏救出了活人,覺得應該去那裏找找。走到北川糧食局和工商銀行的路口處,看到來自江蘇的一個消防中隊,一撥人正在廢墟上作業,另一撥人正在休息。

梁春兩人很意外,正商量著繼續往裏走,廢墟上的消防員喊道:“你們是不是本地人?”兩人答是。那人又喊:“太好了,下麵有個人,我們聽不懂她說的話!”

廢墟底下的人,是14日下午5點多被發現的。

那時剛從旁邊3米多深的廢墟裏救出一個人。被救出來的人說周圍都是死人,沒有活的。

消防隊員決定在撤離前朝裏喊一次話。廢墟下有人應了一聲,聽上去是個女的。

梁春和楊太平趕到時,消防人員已經忙了5個小時。他們剛剛在一塊水泥板上打開一個小孔,夠把手臂伸進去。

現在最著急的是言語不通。消防隊員想知道底下的人到底在什麽位置,能不能看到從小孔照進去的手電光亮。如果看不到,又得重新選點工作。

梁春將嘴湊到小孔旁,用綿陽話說:“我們離得很近,馬上就可以救你出去。你閉上眼睛抱頭。”廢墟下的人應了幾句,不停地說話。

周圍的消防隊員隻能幹看著,一句也聽不懂。梁春反複安慰她,說了三五分鍾,忽然扭過頭說;“她可能有點神智不清,不想讓我們救,也不說她的位置在哪裏。她還問我們是哪個單位派來的,是不是政府的人。”

消防隊員有點哭笑不得,又開始用小錘子砸釘子的方式鑿洞,決定先鑿出一個能進人的洞再說。

梁春見此,就開始推廣自己下午救人的經驗,建議消防隊員用鐵釺去鑿。

負責的副班長從手邊拿起一個工具說:“這個行不行?”那是一個類似鐵釺的工具,叫手動組合破拆器,前麵有一個尖頭,後麵的撞錘像活塞一樣,可以提起來再往下推。

進度果然比以前快了許多。這活很累,幾分鍾就要換人。梁春和楊太平看著手癢,也申請加入。尤其是楊太平,看上去很瘦,用起勁來像頭瘋牛,旁邊的人都嚇一跳。

大約幹了半個小時,梁春又向下麵喊話,沒有反應。楊太平去喊,也沒反應。有人出主意,要楊太平喊話說她的孩子和丈夫都在外麵,他們要她活著。還是沒反應。

正說著,餘震來了。廢墟一陣晃動,咣咣亂響。楊太平很平靜,說這是縱波,過一會兒還有橫波。接下來能聽到山坡上石頭滑落的聲音。

幸存者沒有反應,副班長開始向在另一處的中隊長匯報情況。梁春說:“再等10幾分鍾喊一次,實在不行再走。”楊太平對著那個口子喊:“娘娘,你再不說話,我們就得撤了。你趕緊答應一聲吧。”過了幾秒鍾,底下又有了聲音,可還是拒絕透露位置。

救援工作繼續,一會兒,口子開到3個拳頭大小,發現有鋼筋,底下還有一層石板——幸存者可能是在石板底下;也有人推測說也可能幸存者在立著的牆隔壁。

副班長說:“先把口子開了再說。”眾人又了幹起來。

此時天上的雲層已經跑盡,月亮和北鬥七星清晰明亮。時不時又有小規模餘震。

“你們膽子太大了!沒聽見狼叫麽?”

大約淩晨1點左右,消防隊的大隊長過來喊話,叫大家撤。梁春和楊太平也跟著撤下來。大隊長對他倆說:“你們膽子太大了!沒聽見狼叫麽?這裏還有餘震,太危險。明天早上你們和我們一起過來吧。”

梁春臉色變了,據說這邊是有狼的,它們會過來吃死人肉;還有野豬,也很危險。在大隊長的勸說下,兩人隨消防隊返回營地。

回去路上,楊太平和梁春聊起來,說政府會不會說話不算數,見死不救。他們並不知道,1個多小時後,來自江蘇的消防隊又派了人去搜救……

中國紅十字會的帳篷旁,剛好有一個沒人用的空帳篷,白天用來安置搶救的幸存者。兩人找了塊木板,坐下接著聊天。這裏是指揮部,附近有信號。楊太平收到成都的短信說,學院書記已經知道他過來了,讓他回電話過去。

梁春給自己的同事打電話報平安,囑托人把他的論壇管好——他在一個關於健康和感情的論壇做版主。

兩人都是獨苗,也沒女朋友。梁春說:“自己和城裏人有差距,要先創業,讓自己的下一代過上現在城裏孩子的生活。”上大學前,楊太平跟姐姐在一家手機店做事,做了3個月就差點當了店長。現在的生活費就靠打工時攢的錢。

聊了幾句,梁春去指揮部轉轉,想找點毯子、被子什麽的。那邊也沒有,索性回來睡了。夜裏又冷又潮,兩人的外套全濕了。

清晨5點多,一隊消防隊員抬著擔架跑回來。兩人一打聽,救下來的是個男的幸存者,是在北川公安局那裏搶救出來的。這些消防隊員幹了一整夜,也有一名誌願者陪著,是從北京過來的。

起床後,二人去紅十字會要生理鹽水,護士將梁春雙手的傷口處理了一下。梁春和楊太平接著來到消防隊營地,幾位老鄉正焦急地問指揮部在哪裏。二人與老鄉交流,原來在離縣城步行兩小時路程的半山腰上,還有傷員,腿、手都斷了,需要救援。

二人分工,楊太平在營地繼續等待,梁春帶老鄉去指揮部求助。一會兒,消防隊起床吃早餐,梁春也帶著老鄉回來。

5月15日11時56分,消防隊終於將那個“不想讓我們救”的幸存者救出,費時近18小時。幸存者為女性,68歲。

災區的人在往後撤,隻有救援人員和新聞記者往裏衝,而深入巨大災難現場的記者,震驚之下,也經曆了職業與人性之間的掙紮與選擇,“作為一名深入震區的記者——我選擇參與救人”

★ 本刊記者/方玄昌(發自北川縣)

5月15日,14點56分,災難發生三天後,我作為一名記者進入北川中心災區。16點30分,我佇立在了北川縣城的“中心廣場”。

此時,我失去了繼續采寫新聞的勇氣:這裏慘不忍寫。我寧可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但我終於鼓足勇氣開始寫作這篇文章。隻是現在,我不願再以“本刊記者”的身份來表述。請允許我使用第一人稱吧——在這裏,我已經從一個職業的科學記者,蛻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悲劇目擊者:慘景瞬間瓦解了我一貫持有的理性。

一公裏長的“死亡穀”

在進入北川縣城之前的一段下坡土路上,我和同行的幾位記者看到了先後被抬出的兩位傷者和兩位死者。傷者以白布蒙著眼睛,死者被藍色塑料緊裹全身。

然後,踏著殘垣斷壁,我們走進縣城。“這一片石頭下麵,是不是就有埋著的人?”我問。

往裏走,我的左邊出現了東倒西歪的成排房子。隔著一條塌陷得似乎進入地縫的巷子,遠處幾間殘破歪倒的房屋中冒出淡淡的黃煙,周圍是一片廢墟。

接下來是一條“巷子”:中間一條臨時開辟出來的路;左邊是參差不齊、搖搖欲墜的各式房屋;右邊是一眼看不出頭的、一塊塊碩大無朋的石頭,殘破的鋼筋混凝土和汽車、摩托車的零件臥倒在這些石頭下麵。

然後看到了第一灘淡淡的血跡。緊接著,看到了藍色透明裹屍袋裹著、臨時放置的第一具屍體。她斜躺在道路左側,散落的頭發遮蓋了她的臉,身體半裸,腋下一道口子裂開,暗紅色的內髒若隱若現——但傷口是白色的,身上看不到一點點血。

大約十米外是第二具,同樣是半裸,半趴著,看不清致命部位,也看不出性別;其右上是第三具。然後是連續擺放的第四具、第五具……左右兩堆,橫七豎八鋪出一二十米。

周圍同行者,沒人再說話。

這邊一具腹部高高隆起,該是一位孕婦。看得出來,她的腹部沒有明顯受損。我在想:災難來臨的一瞬間,她在全力保護肚子裏的孩子。

那邊一具身材格外瘦小。或許,他(她)還隻是一個學齡兒童吧,我想。

……

一群公雞和母雞在石頭堆裏一片裸露出的廢墟中啄食。緊緊捂住口罩的我實在不願意多想,但,它們主人的身體或許就散落在這四周圍……

終於,我們走過了這條巷子。地勢開闊一點了,成隊的官兵席地而坐。回頭望去,才看明白,我們實際上走過的是三天前大自然剛剛造就的一個峽穀;組成峽穀一邊的石頭堆,掩蓋了這座城市的四分之一。

這是一個死亡之穀。人類作為特殊物種所持有的優越感,在這裏全都被徹底粉碎。

我們抵達了一個廣場。

廣場上麵,意外地矗立著一座保留了原先大致麵目的大樓,“北川大酒店”五個字赫然在目;酒店下麵一個小門上方,“北川映象食府”六個字完整無損。這與周圍層疊的預製板碎塊、瓷磚碎塊和彎彎曲曲的鋼筋鐵條形成對比。隻是,酒店側邊的牆體已經崩塌,大樓僅剩支架支撐。

劫後餘生的當地百姓說,大樓右上方的廢墟,原先是一座中學。現在,成百上千的老師和學生就在那些被層層巨石覆蓋的廢墟下躺著。

廣場下方是一條河流,現在則由於上遊水流被滑坡、崩塌的山體阻隔住,成了死水潭;河道上,一條漂亮的索道木板橋通往對岸,支撐索道的兩根橋柱已經嚴重傾斜;對麵,就是北川老縣城。

情景再一次讓我震撼。

從這裏,幾乎可以看到老縣城的全貌——全城伏倒,唯一對視線造成一點點阻擋的,是一棟幾乎還直立著的一二十層高的破損大樓。

與新城因山體崩塌而被埋在石頭堆下不同,老縣城的靠山部分是被土質山體所埋——罪魁是滑坡。“地震一開始,半邊山體墜落,依山建造的三五排房子被推著向前衝出,前麵的房子被一排排推倒,一直到河岸邊。”親曆這場災難的劉衛國(音)描述,當時的情景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那底下至少埋了9000到10000人,我的3個家人也在那裏麵。”

跟老縣城相比,剛才走過的、屬於新縣城的死亡穀已經很好了:它至少還有那麽一些歪歪斜斜站立著的房子。

在滿目白森森的廢墟中,那碩果僅存的一棟大樓看起來意外地不協調。

沒有人哭泣,沒有人流淚

在廣場臨河的人行道上,稀稀落落地豎立著幾棵景觀樹。旁邊,意外地存留了幾條公園長椅——這恐怕是全城絕無僅有的、還具有正常使用價值的公共設施。在這裏,我看到了三三兩兩結隊返回縣城尋親的幸存者。

悲壯的敘述開始了。

“冒煙的那邊,就是老縣城的十字路口,我家就在十字路口旁邊。我當時在綿陽……我全家6人,他們5個都失蹤了……從昨天開始,我一直在上麵找,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房子;喊了一天,沒有聽到一點應答……”

“當時我在(新城區)這邊打工,做電焊,她等我回去(老城區)吃中飯。可我一直拖到下午兩點多也沒回去……我們還沒有孩子……我恨(自己)啊……”

“我家還好,隻埋進去一個……我們還有4個人。我們鄰居家隻跑出來一個。他小孩本來已經跑到外麵來了,又回去帶小狗,就沒再出來……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小狗跑出來了,他回去找孩子,看到它在(自己房子的廢墟)上麵一圈圈地跑、叫……”

“我弟弟(當時)剛從綿陽回來,他先來了我家(房子在新城區,後來在餘震中完全倒塌),離開時已經是兩點多,(算起來)他剛到對麵(地震就發生了)……我在上麵扒了一圈,喊了一圈,沒有找到……地震要是早五分鍾來,我們至少可以在一起啊!”

“我不知道多少次走近了那具屍體……但我不敢仔細看。他身上剩下的半件衣服像是我哥哥的……他死得太慘了,我不願意看到(證實)他就是我哥哥……”

……

一張張疲倦的臉,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但始終沒有人哭泣,我甚至沒有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以往習慣看到的那種悲痛。

我打算盡快結束這段采訪,這時,略感意外地,遇到了一家四口:老兩口,帶著一個侄子、一個兒媳婦。

“我們是一個大家族,有20多人,現在就剩下我們4個,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沒了,”年輕的李姓婦人說。她轉身指著旁邊的年輕人、自己的小叔子:“他剛剛結婚不久,媳婦也被埋進去了。”

她公公已經六十多歲,盡管是在這樣的場景下,看上去還是溫文爾雅。“我母親已經八十多歲,我孫子輩最小的隻有不到三歲,都一塊埋在底下……”

終於有人流淚了;終於有人抽泣了——是我這個不合格的記者。“你不要太難過,”老人輕輕安慰我。他突然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我咬牙緊閉嘴巴,使勁盯著他的臉,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

我停止了采訪,倚靠在一棵還直立著的矮樹上,努力讓自己平靜。

走過危橋 農民逃生路

繼續前行,去到上遊觀察據說已經危險萬分的枯竹壩。

又走過了一大片廢墟。一位幸存者說,這一塊原先有一個銀行、一家保險公司,以及一個稅務所。“稅務所裏平時有二三十人,保險公司日常上班的有三四十人,銀行該有更多員工。不知道裏麵還有多少顧客。地震時,這些建築瞬間破裂伏倒。”

終於抵達這個城市的另一頭,是一個被叫做“兩橋一洞”的地方——中間一個隧道,兩頭各連著一座橋。這是北川通往茂縣的必經之路。由於夜晚馬上就要來臨,這裏已經快成為無人區。

我走向“兩橋”中的第一座橋。走到橋頭,站在引橋上,我看到主體橋梁的這一頭已經整個斷裂開,掉下去一米多深,斷口處暴露出亂七八糟的鋼筋。

我跳了下去,走向對岸。

三四百米長的橋梁,現在斷成了幾十截。原本是一座高速路通道的橋梁,現在變得如此崎嶇不平,每走幾步就可以看到一處或數處又寬又深的裂縫。幾十截斷橋,實際上僅僅依靠暴露在外麵、遊絲連帶的那麽一點點鋼筋支持。

事後,我真的懷疑,當時我隻要腳底用力一跺,整座大橋將立時崩塌,我也將從一二十米高的橋上隨斷梁墜入下麵完全幹枯了的河道。或許,我的背上還將壓上幾十噸橋梁。

就在我將要麻木地走過對岸的時候,我看到了另幾個跟我一樣麻木的人,他們正從對麵走上這座超級危橋。是一群難民。他們剛從農村翻山越嶺十多個小時,逃到了這裏。

走過危橋、走過隧道之後,我看到了第二座橋——已經徹底斷開,中間一道三四十米長的缺口,阻住了我的道路;同時也阻住了從這裏通往茂縣的公路。

隧道右上方的山上出現了一群人。是軍人。他們在原先顯然沒有路的地方往上爬。走近了看,似乎還真被他們走出了一條路。哦,不對,原來是一塊巨石滾落壓出的路,“路”兩旁的灌木都伏倒了。

現在才知道,剛才那群難民,就是從這條路上下來的。一個帶隊的軍官告訴我,山的那邊有災民,由於道路被山崩形成的堰塞湖阻斷,隻好翻山越嶺、從原先完全沒有路的山上走下來。他們這群軍人就是上山接應難民的。

而我要看大壩和上麵的堰塞湖,也必須走這條路到山頂。

從這裏,我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這座山滑坡後的情景了。四五百米高、底座有七八百米寬的滑坡缺口,使得這座山變得出奇的險峻。那些難民們正是從這個巨大缺口的上方山脊上走過來,經曆了“華山一條路”的考驗。

“叔叔,我沒痛。”

我走上山脊,路變得平坦一些。腳下踩著的,是橫臥的斷垣殘壁——原先這上麵還有不少建築。山脊上,陸陸續續有一些軍人在往上走,他們一部分任務是要到上麵最危險的路段去保護難民通過,更重要的,是要從這裏翻山越嶺六七個小時,到山那邊的漩坪鎮去幫助一座學校的600多名中小學生逃生。

在山脊上一個臨時休養所,我碰上了一大群難民,其中包括兩個僅六七歲的小女孩。幾個大人輪流背著孩子走路,早已疲憊不堪,見到一張鋪有毯子的椅子,紛紛趴倒上去。

“上麵太危險了,多虧有解放軍幫忙,我們才能安全地走過來。”來自漩坪鎮敏溪村的難民曾福全說,他們整個漩坪鎮在災難發生後完全跟外麵失去聯係,甚至到現在也不很清楚北川縣城的具體情況。

“直到前天(13日)晚上,我們村一個平時愛聽收音機的老人,突然收到了一點點信號,才知道總理已經到了北川。昨天下午,我們第一批難民經過十幾個小時,才從這條路走出來。”

下麵這段路依然危險。下麵巨石滾出的那段路,必須騰出手來抓住灌木才能下山,一隻手抱孩子走下山殊不容易。

放棄繼續采訪。二話不說,我抱起一個小孩就走。另一個孩子,則由一個解放軍負責照料——事實上,這些官兵經過連續奮戰,也早已經疲憊不堪。

“快,謝謝叔叔!”孩子的媽媽說。

這是我進入北川後三個多小時以來第一次聽到“謝”字——在這裏,“感謝”兩字似乎純粹是多餘的。

孩子沒有吭聲,雙手用力抱住了我的脖頸。

山脊上的斷垣殘壁隨時可能斷裂、翻倒。我踩上一塊裂開的預製板、往一堵橫著的混凝土牆攀爬,腳下突然踩空:預製板整個斷了。我的身體急劇傾倒,抱著小孩的左手,連同孩子一塊重重地砸在混凝土牆上。

“叔叔,我沒痛!”我自己和背後緊跟著的孩子母親都沒來得及出聲,孩子搶著說。她的雙手依然緊緊抱住我的脖子。

——這是這個小女孩與我相伴近3個小時中所說的唯一一句話。但我知道,她說的是謊話。她的腿腳一定摔得很痛,很痛。

“孩子,閉上眼,不要睜開”

為搶時間,我帶著這群難民冒死走過這座危橋。那位解放軍已經撤離,我輪番抱、背兩個小孩過橋、走路。

終於有了一段比較平坦的道路。精疲力竭的我,把小孩放了下來,牽著那個我抱下山的小女孩的手,讓她自己走;同時,我也讓其他大人保留體力,讓另一個小孩自己走。這時是19點50分,天已經比較黑了。

“堅持,到了縣城那一頭,你們就有水喝、可以吃到東西了!”我說。大家都跟著我,走得很快。必須搶在天完全黑之前,帶領他們走過那個死亡穀。

20點5分,我們走過了廣場,前方就是“死亡穀”。

“孩子,閉上眼睛,不要睜開,叔叔抱你走這段路。”另一個孩子,也按照我的要求,被周圍的大人輪番背著走。

情況還好。天還不算太黑,偶然間,還有一些救援人員的礦燈或者手電筒,能幫我們把眼前的路照亮。我一隻手抱小孩,一隻手使勁摁住口罩,小孩的一隻手抱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本能地按住了自己的口鼻,把臉伏在我戴的安全帽上。

我進入縣城之前借來的這副口罩已經被汗水浸透,沒有多餘的口罩給他們。整個隊伍人人按住口鼻,以最快的速度通過了這將近一公裏長的死亡穀。我很欣慰,我抱著的這個孩子的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安全帽。

“我實在是走不動了!”孩子的媽媽幾近崩潰。走出死亡穀之後,在最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最後衝刺的山路和土路上,她除了不停問我名字之外,反複念叨的就是這一句話。但不行,這一段距離是山體崩塌帶,有危險——這時的我已經恢複了理性。

我背出的這個小女孩,名字叫做李桂紅,她的父親叫李順軍,在汶川打礦石,震後音訊全無。她媽媽說,她希望丈夫平安,也希望丈夫早點知道,自己和女兒,還有不願離開家園而沒有隨同逃出的公公婆婆,都還平安地活著。

21點20分,我終於將這群難民送到了接待處。看著他們拿到水喝,進入北川6個小時後,我第一次如釋重負。

編後記:本刊在上期作了關於地震預報幾乎不可能的科學解釋。記者發稿時,還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他在現場思考了在地震難以預報的前提下,政府如何作為的問題,認為不能把預防地震寄希望於地震預報,在地震多發地帶尤其如此,政府應加強抗震方麵的事前作為。

從北京出發的NGO組織——“天使媽媽”基金,特別感慨信息暢通對於救災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在去往北川的路上拉住一個退下來的醫務人員做了份清單,她們連前線需要什麽都不知道

★ 文/張鷺(發自北京)

5月16日早7點,北川縣城南3公裏處,北川一中的廢墟上,36歲的鄭鶴紅度過了漫長的30多個小時。

挖掘機仍在揮舞著巨臂,小心翼翼,一鏟一鏟,將碎片挖出來。解放軍、消防隊、特警、民兵和誌願者,操著不同方言的救援人員們也像機器一般忙碌地運轉。沾滿灰塵,甚至被染成黑色的口罩,實際上已經失去了防護作用。

從北京帶來的口罩、手套早就分發完了。鄭鶴紅隻能充滿憐愛地看著這些年輕人,救助者中有的還是十七八歲的孩子,在防護設備不齊全的情況下繼續挖掘。

每當一個罹難孩子的遺體出現時,鄭鶴紅就狠下心,從帳篷裏拿出消毒液、漂白粉和敵敵畏,灑在屍袋內——如果不加處理,這些已無生命的身軀將成為致命的疾病傳染源。

這是鄭鶴紅抵川的第三天。迄今,她隻睡了3個小時。忙碌讓她暫時忘記5歲的女兒,此時,女兒應該在清華大學校園內10平米的家裏熟睡。

她募得價值150萬元的奶粉

5月12日晚,電視新聞裏出現了總理溫家寶奔赴四川地震災區的身影。

一家軟件公司的市場總監邱莉莉——曾被《中國新聞周刊》報道過的 “天使媽媽”基金(這個從網絡上誕生的基金,致力於救助因疾病而被遺棄的兒童,誌願者遍布全國)的一名成員,對這條新聞的理解是,“總理在第一時間趕到,已經說明了事態的嚴峻”。

次日早晨,邱莉莉一邊上班一邊就給同事和相關部門打電話和發短信,動員捐助、調運災區急需的藥品。

千頭萬緒的關係需要理順——和“天使媽媽”來往密切的民政部中國社會工作協會“兒童希望”組織、成都和綿陽的紅十字會、“天使媽媽”在成都和綿陽的誌願者、願意捐贈物資的企業、能緊急提供大量藥品醫院、能用來運輸的汽車……此外,也包括“天使媽媽”北京的誌願者:鄧誌新、沈力、鄭鶴紅和陳筱薇等。而每一個接到消息的人,都把消息傳遞給“天使媽媽”更多的誌願者。

“天使媽媽”基金成員鄭鶴紅和陳筱薇看到短信時,中午從電話裏得知邱莉莉要去前線,從美國回北京度假的全職媽媽、重慶人陳筱薇坐不住了,她瞞著在地震前一天回美國工作的丈夫,把2歲的孩子交到婆婆手上。鄭鶴紅也在13日晚上摟著在懷裏撒嬌的女兒,問,“你想媽媽去幫助災區的小朋友嗎?”

邱莉莉出發前一直為征募物資而忙碌,她募得一家奶粉廠捐助的價值150萬元的奶粉,一家醫院捐助的手術包、消毒藥水、口罩、膠布和繃帶。

14日下午3點10分,她和鄭鶴紅帶著足夠撐滿一輛金杯車的物資,踏上馳援四川的路途。

剛下飛機,已經有成都的“天使媽媽”誌願者帶著車輛迎接。先期抵達的邱莉莉和鄭鶴紅直奔災情嚴重的都江堰,發現都江堰的情況相對穩定:中國紅十字會人員撤離,醫院已經被政府“接管”。於是,她們向醫院分發了一些藥品,帶著車隊連夜去了綿陽。

從救援孩子,變成讓士兵更好地救孩子

到達綿陽已經是次日淩晨2點。在救災總指揮部,她們了解到,災情嚴重的地區急需的物資種類,馬上反饋北京總部的鄧誌新和沈力迅速籌集,發往一線。

這幾個天使媽媽一邊忙著安撫北川縣城驚魂未定地孩子們,一邊又要安撫逃命出來的年輕媽媽,還不時抽時間為小嬰兒們衝泡奶粉。

陳筱薇15日上午抵達成都。她帶來了另一撥從醫院調運的緊急物資。登機前,她心想,可能要超重,要挨罰,沒想到,機場的緊急援助通道早已打開。

“早知道就多帶點了”,邱莉莉從前線打電話問她要手套,現在任務隻能留給北京的誌願者鄧誌新和沈力了。

在離開綿陽向北川進發前,考慮到北川沒有手機信號,陳筱薇給遠在美國的丈夫發了封郵件,請求他的原諒。丈夫確實生氣了,因為陳筱薇沒有與他商量就跑到災區。不過,被“裹挾”的丈夫還是通過美國的海外兒童救助會——美國的華人“天使媽媽”成立的基金會——在短短兩天內籌得10萬美元。

進入北川前,陳筱薇有些緊張。由於信息匱乏導致情況不明,關於北川的“各種說法滿天飛”。

當帶著一車隊物資站在北川一中的廢墟上,陳筱薇說自己“傻掉了”。操場上,比汽車還大的巨石將操場砸出一個個大坑。

她們把物資交給馳援北川的陝西消防總隊。陳筱薇開始分發帶來的口罩、手套等防護用品。戰士們蜂擁而至。一個十八九歲的小戰士說,“你給我一個口罩吧,我的這個已經戴了三天”。是的,這個戰士的口罩已經髒得沒法洗了。

某種意義上,戰士成了缺少必要防護的“薄弱環節”。陳筱薇說自己都能夠感覺到這些戰士心底的一絲緊張——他們是最先接觸屍體的人,幾天過去,屍體沾滿了蒼蠅,有的已經開始生蛆,但有的戰士卻沒有任何防護,“他們知道可能會有疫情,但不知道該怎樣做。”她們趕緊給戰士們分發酒精並教給他們用酒精擦眼睛、嘴和手。

在救援孩子方麵,這些天使媽媽幫不上忙,經過商量,她們調整計劃,把主要工作從救援孩子,變成支持在一線救援孩子的士兵,讓他們更好地救孩子。

16日早上7點,鄭鶴紅注意到特警開始加強防範,一個傳聞是,胡錦濤主席要來北川。中午12點多,這個傳聞變成現實。由於幾層樓高的巨石把路堵住,胡錦濤走了一段路才進入學校。看見胡主席過來,已經撤下來休息的挖掘隊員集體起立接受檢閱。

鄭鶴紅與胡錦濤僅僅相隔2米距離,中間夾著七八個記者和戰士。數不清的閃光燈開始閃耀。記者們開始提問,鄭鶴紅清晰地聽到了回答,“隻要有一絲希望,就要作出百倍努力”。四周掌聲雷動。

盡管“天使媽媽”她們一天隻喝一瓶水、吃一碗方便麵,上廁所隻能在營地挖個沙坑,但精神依然亢奮。

帶來的物資也分配完畢,出於籌備新物資的需要,三位“天使媽媽”在17日返回成都,與當地的“天使媽媽”們會合商討。

在成都的一家賓館裏,這些天見證的悲傷與執著,成了她們唏噓不已的話題。

邱莉莉感慨:信息暢通對於救災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在去往北川的路上拉住一個退下來的醫務人員做了份清單,她們連前線需要什麽都不知道。

不是沒想過與當地的總指揮部聯係,“可人家忙於安排大規模軍團,也抽不出時間來給我們這樣十幾個人的小分隊分配任務。”

邱莉莉說,總指揮部機構太龐大,很難同時照顧到每一支基層挖掘隊伍。而她們這樣相對自主性比較強的小分隊,無需辦手續,不用簽發,比較靈動,一旦發現缺醫少藥的基層挖掘隊伍,能夠較快地解決問題。

“不去現場,你永遠不知道前方需要什麽”,鄭鶴紅說,一些誌願者,“缺乏專業的救援技能和意識,空懷熱情地來到災區,簡直是在犯罪。”這位對救援行動“責之深、愛之切”的母親,16歲時曾接受過中國紅十字會的培訓。

陳筱薇記得特別清楚的一件事是:在綿陽3個醫院的牆上,貼滿了尋人啟事和兒童的“招領啟事”。在兒科室裏,她看見了一個麵目清秀的小女孩,一條腿已經呈烏紫色,一看就知道保不住了——那孩子發著呆,一聲不吭,旁邊的誌願者不停撫慰,她仍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個由一名室內設計師領導的誌願小分隊,這幾天的日常工作是:抬起傷者,托上擔架,送到各診室,每日如此,重複不已


★ 本刊記者/陳曉舒(發自綿陽市)

2008年5月16日18點,綿陽市中心醫院,搶救工作已經減少。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也不像前幾天一樣繁忙,更多的時間是在關心躺在大廳裏的傷員。

崔兵和張照生也歇了下來。

背水壺的崔兵是個的哥,從14日開始到綿陽中心醫院做誌願者。“每天這麽多傷員,這裏太需要人手了。”他說。

手係紅絲帶的張照生,是甘肅的一名室內設計師,在綿陽市中心醫院,他是個領導力很強的誌願者,任何時刻都能冷靜地統籌指揮其他配合誌願者,“現在太需要大家齊心合力了。”他說,“每個救護人員都是受災者的希望、精神支柱。”

握方向盤、拿設計筆的手,在幾天的救助裏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抬起傷者,托上擔架,送到各診室。

“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重傷災民。”崔兵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缺糧缺水,被壓在廢墟下能撐4天的人確實不多。”

這是地震發生後的第四天了,和死亡搶奪生命的較量越來越接近尾聲。

18:12,綿陽中心醫院大廳

平靜被劉銀旭打破了。

18:12分,這個16歲的男孩被送進綿陽市中心醫院。他裹在一席棉被裏,左眼眼眶嚴重瘀青,長時間被壓在廢墟中無法入眠使得黑眼圈異常明顯。但眼中放出的光亮,忽閃著觀看四周。護士將他安置在大廳,他轉動眼睛央求:“水,水。”

他剛從北川一所中學被挖出來,骨折的左腿在北川災區已經有醫護人員進行簡單的定位,右腿發紫。送他過來的護士小聲地對接診醫生說:“全身都是傷。”

這個名叫劉銀旭的檢查單上寫著:被壓整98小時。

在綿陽市中心醫院,這個時刻被救護車送來的,都被叫做“奇跡”。

七八個誌願者衝上前,抬擔架,拿吊瓶,抱氧氣袋,分工有序。他們已經非常熟悉救助程序:從災區送來的人,下車送進醫院門口的臨時搭建的就診大棚。簡單確認傷情,再進醫院內分科就診。

劉銀旭被安置在大廳,誌願者放下擔架,退守一邊,醫生護士圍上去開始醫診。護士不停地對他說:“堅持,堅持。”有誌願者遞水過來。護士拿出棉簽,擦在劉銀旭的嘴唇上,說“咱們再堅持一段,一會兒檢查、手術,還不能喝水。”

導尿、初診之後,還要進行DR拍照,進一步確認受傷部位。誌願者又圍上去,要將劉銀旭抬起來,小男孩央求道:“不要,不要,疼。”張照生安慰他說:“會很輕的,堅持一下。”接著對同伴們說:“注意平衡。”“一、二、三,起。”

此時,邊上已有災民小聲哭泣,“小小年紀,受這種苦”。同樣是北川過來的一個災民拉住醫生的手:“你們一定要救活他,孩子太不容易了。”醫生沒說話,點了點頭。

18:30,DR攝影室

劉銀旭的胸部、腿部、腰部等全身各部位在接受拍片。醫護人員每將他的身體翻動一下,透視室內就會傳來無力的驚叫聲,觀察室裏也會傳來醫生們的驚歎聲。劉銀旭的肋骨、腰部、腿部均嚴重受損,但生命體征卻相對正常。

“太頑強了。”記錄傷情的主治醫生興奮得忘記了連續作戰的疲憊,“血壓也不太高,簡直是奇跡。”說完,趕緊打電話:“現在有手術室沒?張醫生在嗎?”

10分鍾後,劉銀旭從透視室出來。主治醫生對等在透視室外焦急如焚的誌願者一揮手:“馬上手術!”誌願者又齊力把劉銀旭抬上拖車。出門的瞬間,主治醫生附在劉銀旭的耳邊問:“還有其他親人嗎?有救出來的嗎?”劉銀旭的眼睛頓時黯淡下去,輕輕地搖了搖頭。

主治醫生摸摸男孩的頭,抿抿嘴什麽話也沒說出來。劉銀旭在北川獲救時已經得知自己的親人罹難。

18:58,推進手術間

“請保持道路暢通。”紅十字會的成員在擁擠的醫院內辟開一條路。誌願者們緊急地將劉銀旭推往後樓住院部的手術室。一路上,劉銀旭不停地說:“水、水、水??”剛剛用棉簽浸濕的嘴唇又一次幹裂。

誌願者們隻有不停地安慰他:“這麽多天,一定渴得不行了。但手術之前不能喝水”,“手術完了,咱們就喝,堅持。”

崔兵輕聲說:“別說話,你現在需要休息,其他的事情我們來做。”劉銀旭拉住了他的手:“哥哥,救我。”

18:45,住院部電梯間。“留幾個拿吊瓶氧氣袋,其餘的爬樓梯,空出位置給其他傷員。”誌願者分配說。手術室在12層,爬樓梯的人開始飛奔上樓。

主治醫生在給醫務人員們打氣:“這孩子前100小時靠自己挺下來,現在就靠我們了。”“加油!加油!”誌願者們也給醫務人員鼓掌打氣。

18:58,劉銀旭被推進手術間。

張照生、崔兵們如釋重負,他們沿著樓梯拾級而下,腳步疲憊卻幸福。崔兵說:“這個任務算完成了。”

“趕緊回大廳看看,但願有更多的奇跡產生。”張照生說。 ★

“僅僅一天時間,捐助物品就達到了飽和”

100小時之前,這裏曾聚滿驚魂未定的成都市民,自從都江堰過來的1000多名災民住進來後,成都市民又變成了援助者

★ 本刊記者/楊龍(發自成都)

5月16日18點28分。成都市東郊體育館。

汶川縣漩口鎮的李小斌,躺在東郊體育場室內運動館,正發呆。醫生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他一動不動。100小時前,這個21歲的年輕人失去了父母、姐姐。他僥幸逃脫,徒步一整天才趕到都江堰。他到成都也已經一整天了。除了躺著,他什麽也不做。

這個能容納750人的運動館安置點,已住進300多名從災區過來的人。涼席、幹淨被褥、洗漱用具等物品幾乎堆到屋頂。

有誌願者來安慰李小斌,勸他去吃飯、換衣服,他仍一動不動。跟他一起來的同村李大爺在一旁紅了眼圈,說:“這孩子,可憐呐。”

更多已被安置的災民,席地而坐,互相講述逃難的驚險故事。

門口,兩個埋頭做登記工作的年輕人,一個叫方玲,一個叫李小剛。他們也剛從震區逃出來。“我還活著,一定要多為大家做點什麽。”

體育場館的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政府給來此的每個災民發放一套新衣服更換,每天的用餐標準不少於每人10塊錢,晚上安排一場電影給大家觀看。

同時,在成都金牛區奧林體育中心,一位誌願者站在凳子上,不停地向不斷湧來的市民高喊:“這裏捐助物品已經足夠,請大家先暫時回去,謝謝大家。”

從左邊接過來,再往右邊遞出去,王娟在體育中心門口重複這種動作,已經不下5個小時。100小時之前,這裏曾聚滿驚魂未定的成都市民。現在市民散去,從都江堰過來的1000多名災民住了進來。

熱心的市民往這兒送來食品和衣物,很多人沒留一句話就匆忙走了。王娟送來幾床棉被,就沒再離開,而是加入了遞送物品的隊伍。和她一起的人中,還有幾位年近六旬的大媽。

“我們很需要一個擴音器。”誌願者帶著已經沙啞的聲音說。僅僅一天時間,成都市民自發的捐助物品就讓奧林體育中心所需物資達到飽和。大門前,負責接收捐助的一名誌願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市民捐助的速度大大超過他們的預期。

體育中心的大門前依舊人流匯集,不斷有車輛和成都的普通市民向這裏湧來。

剛到傍晚,西郊體育場30餘頂救災帳篷已經搭起來。災民們大多已經在帳篷中沉沉睡去,連日來的擔驚受怕在這裏得到了緩解。除了帳篷外來來回回運輸物資的誌願者,以及救援醫生走進帳篷輕聲的問診,幾乎沒有其他的聲音。

電子科技大學的楊雪在這裏忙了一天。此時,她也安靜地坐在道路邊的台階上,回複白天沒來得及回複的短信。今天是她19歲的生日。一大早,她就被同學喊醒,來這裏做誌願者。他們穿梭在各個帳篷裏,安置災民的床鋪、帶他們到臨時的醫療帳篷作體檢。雖然之前也看到了很多災區報道,但是真正麵對這群剛剛死裏逃生的人們時,楊雪依然感到巨大的衝擊。她說,“這是我過得最有意義的一個生日。”

痛失親人和家園的人們,將在這些安置點中度過1至3個月,甚至更長一段時間。網上已經發出招募公告,招收為災民安置服務的長期義工。

★ 用最後一滴油送你尋親

成都市交通台發出都江堰缺乏車輛運送傷員的信息。於是,在這段兩頭都被堵塞的公路上,司機們決定利用最後一點油往返於塌方地區之間

★ 本刊特約撰稿/劉洋碩

攝影/本刊記者 甄宏戈(發自汶川)

“拉你過去,不要錢。”一位來自都江堰的麵包車司機指了指車前的橫幅,打開了車門。

2008年5月14日下午,從都江堰至汶川映秀鎮——這條約50公裏的“生命線”上,一群群回鄉尋找親友的人在泥濘中跋涉;而在必經的玉堂鎮路口,貼著“抗震救災 免費搭乘”標誌的私家車隨處可見。

焦急的尋親者上了車,微微發福的中年司機輕踩油門。車行不久便被擋住了——從12日14:28地震開始到5月17日17:30,這條公路被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切成了一段段。

尋親的人隻能改由小路步行上山;麵包車則掉過頭來,搭上剛從山上逃出來的災民返回。“這次災難是自己家裏的事。”操著四川口音的司機說。隻要車裏還有空間,他就會停下來,讓更多人擠上汽車。

在連接著都江堰與汶川的一段隧道裏,一輛農用車也忙碌著。“這輛救援傷員的車子已經來回跑了6趟,現在還在路上。”一位救援者說。步行穿過這條漆黑的隧道,需要20分鍾。

穿過隧道再往前走,更接近震中。14日淩晨1:00以後,原本明亮的月亮也躲到雲後,在視線可及的地方看不到一絲光亮。此時在山穀之間遠遠地出現一點燈光,一輛滿載著人的農用車從已經裂開的公路上飛馳而過,看著路邊往山上走的人,司機探出頭來大喊:“等等,我一會還回來。”

“我本是給山上運蔬菜的,誰知道回來的時候發生地震被困在這裏。”那位農用車司機說。在這段不長的公路上,他決定利用最後一點油往返於塌方小區之間。“能拉多少人算多少吧!”司機一邊猛打車輪,一邊繞開前方路麵上散落的山石說,“沒什麽應該不應該的,都是災民。”

5月14日,至少有三四輛農用車加入這個行列。“上車吧,送你們去水磨。”車主是水磨本地人,這幾天來一直在這裏接送過往的行人。另一輛農用車裏則裝滿了剛由武警官兵運送上山的救援物資。也有一些農用車是收錢的,“隻是個油費。”一位司機解釋道。

道路的旁邊就是懸崖,司機們頭頂隨時可能掉下巨石。路邊就扔著一輛前蓋被砸癟的小轎車。記者經過這個路段,不遠處的山體發生滑坡,在車裏依稀可以聽見山石滾落的聲音。截至5月15日24:00,汶川地區共發生4級以上餘震122次。

山上燃油也極度短缺。如此一趟一趟地接送災民,結果隻可能是一點一點將油箱裏的油用完。但仍然有車輛不斷往返,在一片望不盡的黑幕中點綴了一點點光亮。

司機的救援並不限於這條路。5月13日淩晨,由數百輛出租車組成的車隊從成都開向都江堰。

當日淩晨1:00多,成都市交通台發出都江堰缺乏車輛運送傷員的信息,呼籲出租車前往支援,成都7個片區的出租汽車公司也接到了相同通知。

當晚,數十家出租車公司組織的隊伍,以及聽到交通台信息自動加入的出租車隊伍迅速匯集,冒雨開往前線。蓉城出租汽車公司第二分公司車隊隊長江茂成說,由於不斷有車加入,後來已分不出是哪個出租車公司的。

“到了都江堰災區,我們先去了縣醫院,接著又趕往蒲陽鎮醫院,後來又往山上的向峨鄉進發。”蓉城出租汽車公司第二分公司另外一位車隊隊長趙國成說,“在半山腰時,我們看到,盤山路上一路閃爍的全是出租車的燈光。而在蒲陽鎮,路兩旁的人看到我們,欣喜地喊道:成都的哥來了!”

人們借助互聯網祈福、尋親、救援和資助,形成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救援隊伍

★ 本刊記者/ 周麗娜 王婧(發自北京)

祈福——

5月13日淩晨1點35分,一個名為軒紫蝶的ID在百度地震吧裏稱“我爸爸在汶川工作,到現在為止還沒聯係上,快瘋掉了,我心裏好怕。”距離那場8.0級的大地震,已經過去11個小時,震中汶川與外界完全失去聯係。這位身在上海的22歲女孩的家人均在災區。

在接下來的一天裏,軒紫蝶一直都在上網,拚命地想和家人取得聯係。百度貼吧內很多人都在給她安慰和鼓勵。軒紫蝶說,一天下來,她的QQ上加了幾十個網友,其中一個網名為“容天”的男生還幫她間接找到了其父親所在單位的電話。

軒紫蝶哽咽著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當天的情景,“我真的很感謝他們。他們不但陪著我,還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隨著救援工作的展開,各大門戶網站也紛紛掛出為災區人民祈福的頁麵,截至5月18日17:35,參與QQ祈福的網友就達到570多萬人。

通過QQ群和論壇,人們迅速集結。

5月16日起,武漢的QQ群裏流傳著這樣一條消息:“5月17日19點,武昌洪山廣場燭光祈福活動。”華中科技大學一名學生稱,“看到這條信息後,我立刻轉發到了所有我加入的武漢的同學群。”

17日晚,祈福活動開始,一千餘人點燃自帶的蠟燭。默哀三分鍾,然後高喊口號“祈福災民,心隨川動”,幾遍過後,高唱國歌和《歌唱祖國》《五星紅旗》。

不少網友俯下身子,細心地嗬護著燃燒的蠟燭。

尋親——

5月13日晚上11點多,在新浪論壇裏,一則《一個去汶川救災的軍人的懇求》引發網友高度關注。

帖子稱:“我也是軍人,我願意貢獻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救災區的老鄉……可是我老婆卻沒有人救……我馬上就要出發了,也許很難聯係她……可是希望在江油的老鄉也能給她帶點吃的,哪怕一瓶礦泉水也行……她現在在馬路灣中國電信的門口公路上的一輛貨車上……叫王琢……”幾十小時內,數以十萬計的網友們將此帖子進行轉載、留言、發短消息、置頂,直到聯係江油警方、托在江油的朋友幫忙尋找。5月15日傍晚,王琢終於被江油警方找到。

在汶川地震尋人吧中,一則《跪求大家幫我找我懷孕的妻子》的帖子,點擊量超過5萬。

在這次地震中,8大醫院委托全搜索網站發出千名地震重災區傷員的名單。各大門戶網站隨後均推出尋親搜索平台,一個龐大的數據庫悄然建立。

據媒體報道,成都理工大學傳播科學與藝術學院的數名教師和學生發起建立尋親網,在短短的一個小時之內,就有10多名尋親者通過這個網上找到了親人。

救援——

5月12日深夜,在數家NGO的倡議下,全國數十家草根NGO通過網絡溝通,共同組成鬆散型的民間團體震災援助行動小組。NGO四川地區救災聯合辦公室負責人臧璐告訴記者,當天晚上第一批創建QQ群的NGO組織隻有十幾個,等倡議會開完,群成員已經達到上限——150名成員。

各路NGO通過互聯網互相交換信息並進行資源分配共享,達成以下分工:成都部分NGO人員與政府部門溝通合作,了解災情,設立物資接收點。貴州數十家民間組織派出小組進行物資籌集並奔赴成都賑災。雲南的機構共同進行物資籌備,並著手準備運輸。

“不跟當地政府聯係,就盲目募捐,如果當地政府不接受物資,造成積壓無法對捐款人負責。”臧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15日以前,他們已經得到政府允許,到災區直接發放救災物資。

負責後方協調工作的張麗娜告訴記者,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作是對信息的搜集和處理,並為誌願者提供信息服務。“接待誌願者的同事每天接電話都忙不過來。” 張麗娜說。他們仔細詢問報名者的專長,是否能提供心理谘詢、有無照顧殘疾人的經驗,是不是會開車……誌願者協調人員將這些資料分別記錄下來,並及時給予反饋,告知可以或不能進入災區的原因。

還有一些網友,希望通過網絡找到一個組織,奔赴災區一線。一名剛剛經曆強烈震感的網友在QQ論壇發帖:“我是四川資中縣人,現在已經轉到鄉下安全地區,但是很擔心前方。有自願者組織的隊伍,請致電1369830××××,找龍先生,我有車可以趕赴前方。很想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網絡上不隻是可以發起誌願者集結令,還能實現直接救援。

“我是汶川人,有個地方特別適合空降。”14日上午10時,網上突然流傳起這篇題為《希望大家頂起來》的帖子。該網友稱,距離汶川縣城往成都方向僅7公裏的七盤溝村山頂特別適合空降。一瞬間,帖子也被發入各個QQ群中廣泛傳播。據報道,15日四川省抗震救災臨時指揮中心軍方指揮層電話聯係了這位發帖人——茂縣女孩張琪,核實情況後根據帖子信息迅速展開勘查,並最終成功空降汶川。

“幫忙轉的,希望大家接著轉。一個汶川朋友發出來的短信,從汶川出發,向都江堰方向,車行半小時處有個玉龍矽廠;一小時綿什鎮;一個半小時桃關村;4公裏,一小時四十分鍾,草坡溝。這些地方沒路標,但是卻很多人在等待救援!”這樣的信息在網絡上也被大量轉載,對於網友而言,這是舉手之勞,卻能夠為救援者提供資訊支持,尋找救援的盲區。

資助——

一名白領誌願者稱,一個“並不太熟悉”的同事突然在MSN上問他能不能幫忙找帳篷給災區,於是他們一個一個打電話,“隻要有希望就問問”。

後來他們加入一個名為“震災援助行動”的QQ群。看到“災區需要100頂帳篷”後的跟帖——“我是濟南的,我這裏有”“我這裏有車,可以開車運過去”……

“這個群讓我很震驚。群裏的人來自全國各地,不少都是有一定經濟實力的白領階層。在這個群裏,大家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一種樸實的信任油然而生。”

在百度地震吧裏,一個名為《“天佑華夏,眾誌成城”,百度網友賑災倡議書》的帖子,閱讀量超過35萬人,5天之內回帖高達1萬餘條。

不僅僅是物資,倡議捐款的信息也出現在網絡的每一個角落。在汶川地震發生後的24小時內,淘寶支付寶、騰訊財付通、易寶支付分別為李連傑壹基金、北京紅十字會開通個人網上捐款平台。短短3天時間,這3個捐款平台收到捐贈都突破1000萬。每一筆均是來自網友的個人自發捐款——代表著真正社會意義上的慈善——“人人可慈善”。

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參與過各類誌願者活動的總人數已經達到8000萬人。

盲區——

但據了解,由於缺乏救援經驗和同政府部門的溝通合作,很多NGO組織和個人向相關部門申請去災區的救援被婉拒。

大批的誌願者從各地奔赴災區。北京C4戶外店店員何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幾天來這裏采購裝備的都是去災區的。但誌願者的慈心有時候能收獲喜悅,有時卻帶來失望。

北京市的一隊民間誌願者,背負30多公斤的大包,經過數小時“幾乎體力虛脫”的攀爬,進入被大山隔斷的彭州山區,卻發現自己的到來已經沒有什麽價值。解放軍已經在他們到來之前將廢墟中的幸存者救走。

“我們經過搜索,在廢墟中發現了兩處生命跡象。但沒有專業設備,肩挑手提,大約10小時後才救出一人,但傷勢過重,最後仍然死了。”一名參與此次救援的誌願者有些沮喪地回憶。

王躍和朋友從成都帶來兩車食物和水,進入到綿竹山區。這裏分布著一些不知名的小村落。讓他們難過的是,這些就在山路邊的小村落鮮有救援。“最邊緣的地區和最核心的震中,都已集中了大量救援力量,反倒是這些中間的村落成了盲區。”王躍歎息著。

單兵誌願者和政府的救援主力,還沒有在這次災難中形成完美的互補。誌願者能深入很多容易被忽視的地區,填補災區物資補的空白點,更利於開展長期幫助。但這些都有賴於與政府的信息溝通。這正是臧璐和她的夥伴們所努力嚐試填補的盲區。

即便現實條件相當艱難,在對死難者身份的處理上,這次卻極力維護著死者的尊嚴

★ 本刊記者/陳曉舒(發自四川綿陽)

“從北川運往綿陽的屍體已經有很嚴重的異味。”綿陽市民政局助理調研人李德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天(15日)氣溫高達28攝氏度,是地震之後的第3天。

一天滿負荷隻能火化150具屍體。目前,僅北川縣城能統計到的死者就超過8000人

這3天,李德明等民政局工作人員被分成兩組,一組4人,天天守在綿陽市火葬場負責協調工作。火葬場的40多個工作人員更是集體出動,日夜無休。7台火化機晝夜不停地運轉著。

以往綿陽火葬場平均每天火化20具屍體,現在每天火化的屍體達到150具。

李德明給《中國新聞周刊》算了一筆賬:火化一具屍體需要近1小時,機器每8至9小時必須休整兩個小時,也就是說,一天滿負荷隻能火化150具屍體。目前,僅北川縣城能統計到的死者就超過8000人。

地震還破壞了北川縣城內的火化設備,屍體隻能運往綿陽火化。

“實在承受不了時,我們會協商運往遂寧等周邊地區火化。”李德明說。

據綿陽火葬場的統計顯示,13日21點,從北川運來1車55具中小學生的屍體,因為最先營救的是中小學校。14日,運來3車110具,依然是中小學生。15日下午5點之前,運來兩批近100具屍體,開始有部分成年人。3天總共運量不超過300具,僅占北川挖掘出來的死難者的3%。

當時,更多的屍體曝露在北川縣城。

“原本計劃用軍車運送屍體,現在隻能使用政府征用的民用車運送,因為軍用車忙於運送活人。”李德明稱,民用車的運送能力遠遠比不上軍用車輛。

“之前的幾天活著的人都很難走出北川,更別說死去的人。”一位火葬場的員工說。

在可能的疫情災害前,大批量的遺體遲遲沒有處理完畢的背後,是矛盾的因素:救助生者而無法顧全死者——在北川縣城,盡管災民生還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救援人員仍爭分奪秒,所有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了對生者的救援中。

為圓家屬希望親人盡快入土為安的 願望,隻能盡力而為

困難並不僅僅出現在北川。

地震以來,汶川縣映秀、臥龍等8個鄉鎮,到處彌漫著屍體腐爛發出的酸臭氣味。太陽一照,味道更加濃烈。救援人員戴著口罩,一刻不停地忙碌著。

在綿竹、什邡災區,救援人員缺乏大量的裹屍袋。有記者看到,救援人員從倒塌現場挖出的幾十具屍體,由於運屍袋不夠用,不得不用白色的薄膜紙包裹,或幹脆隻用涼席墊著,有些僅僅標出核實到的人名,讓貨車盡快運離現場,或者讓家屬認領。

綿竹的火葬場被震塌,令政府大為頭痛。政府為此宣布即認即葬措施,開放土葬——搜救人員一旦發現屍體,會即時消毒屍體並包裹,馬上安排死者家屬認屍,認屍後即令家屬將屍體拉到山頭自行埋葬及消毒,或交由搜救人員即時填埋,不得舉辦儀式。

另一個重災區都江堰有多所學校被震塌,學童屍體相繼挖出,令當地火葬場不勝負荷。都江堰火葬場負責人鍾書記指出,其時積存屍體已超過200具,因缺乏儲存設施,屍體被迫放在戶外任由風吹雨打,一些開始發紫發臭,火葬場彌漫起濃烈的屍臭味。

鍾說,當地火葬場隻有兩個火化爐,全日運作隻能處理34具屍體,就算沒有新屍體送來,也需接近一星期才能完全火化掉,為圓家屬希望親人盡快入葬為安的願望,隻能盡力而為。

而成都市琉璃廠火葬場為停放都江堰和其他地方運來的遇難人員的遺體,安排了大房間,但缺乏大量冰塊冰磚作保存,以至於不得不緊急公布聯係電話,尋求冰塊。

不但車輛無法滿足供給,裹屍袋也不夠。鍾書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北川災區極缺裹屍袋,原本15日淩晨要從北京送往成都50000條裹屍袋,分發綿陽13500條,但是那天我們並沒有接到。”

就地深埋也會是在確認身份後一人一坑

隨著氣溫的升高,腐臭味越來越重。李德明稱:“13日與14日的屍體還沒有明顯異味,也沒有腐爛,但到15日屍體已經有明顯異味。”

火葬場內的工作人員承認:“屍體在高溫下迅速腐爛,確實會導致細菌傳播,甚至引發疫情,大致有大腸杆菌和霍亂兩種。”而這些有異味的屍體陸陸續續從重災區北川沿途運往綿陽,也引起了許多人的擔憂。

李德明稱:“一般氣溫在28攝氏度的情況下,兩天進行一次消毒就可以,而北川屍體在運送來之前會進行一次消毒,運送到達後又會進行一次消毒。”

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網站針對公眾關心的問題做出的回答稱,“用消毒劑或石灰粉對屍體進行噴霧消毒是無效,這樣做不會加快屍體分解或降低患病風險。”

即便現實條件相當艱難,而情勢如此惡劣,在對北川死難者身份的處理上,這次卻極力維護著死者的尊嚴,沒有像唐山大地震一樣統一掩埋。

目前的做法是,在北川,現場的法醫會將每具屍體拍照,提取生物樣本,比如提取一點皮膚細胞,以便今後做DNA鑒定,並逐個編號登記,然後將號碼牌掛在死難者脖子上,並對外公示,以便親友認領。這些有號碼的無名屍體再統一運往綿陽火葬場火化,裝入紅色的骨灰袋中,每個骨灰帶也會掛著一張白色的號碼牌。

記者注意到,運送到綿陽火葬場的屍體並沒有按照順序編號。對此,李德明解釋說,為了便於多個法醫在多個地方同時檢驗、辨別身份,北川縣城將不同地方的屍體號碼分段,因此運送過來的屍體號碼順序不是連續的。

綿陽火葬場的鍾書記稱:“這樣做是為了能給死難者家屬一個交代,也使得死難者能夠死得其所。”直到15日,近300具屍體,被認領的占到三分之一。

">但是,隨著天氣的逐漸炎熱,遺體加速腐爛將不利於家屬的辨認。

16日,李德明得到通知:所有遺體將啟動就地深埋,這是為了防止疫情的發生。

“就地深埋也會是在確認身份後一人一坑。”李德明說。 ★

什邡:疫情沒有在今晚發生!

★ 本刊記者/楊中旭(發自什邡)

這一天的上午11時10分,一份特急內部電文送達什邡市人民醫院。

電文稱:目前,各地在抗震救災醫療服務中,陸續有獲救傷員發生氣性壞疽情況,影響到了傷員的醫療救治,形成較大的院內感染隱患,直接威脅到傷員的生命安全。

這份電文標明為“四川省衛生廳2008年31號”。

“這是傳染,要死人的。”什邡市人民醫院檢驗科主任張進說。

電文到達幾乎同時,強烈的餘震再次發生,一個下午的工夫,又有60餘名傷者湧入什邡市人民醫院,讓這家什邡市最大的醫療機構,在地震發生之後百小時之內,就在院內的露天廣場之上,接納救治了超過2200名傷者。

慶幸的是,5月16日湧入的60餘名傷者之中,絕大部分為剛剛受傷,與氣性壞疽無關。

但從傍晚開始,氣氛發生了變化。

該院的住院記錄顯示,下午16時30分,什邡市鎣華鎮星市村村民程德君被送入醫院。這位36歲的婦女在大地震發生時,正與4名同伴在距離震中40公裏處的鎣華鎮後深山中采藥。泥石流導致的交通隔斷,使對她的救治延遲了。

程德君已是大幸。和她一同采藥的5名同伴,3人當場死亡,另外2人逃出之後,帶出了口信,程的丈夫隨即帶人進山搜索,兩天後找到了她,又等了兩天,才艱難地將她妻子帶出深山。長達4天的時間內,程德君隻服用了一些退燒藥和消炎藥,傷口未有任何包紮救治。

程德君的病曆這樣記錄著:左下臂開放性骨折,右小腿脛骨封閉性骨折。醫院骨科主任劉華興表示,左下臂傷勢更重,需立刻“開刀”,右小腿可在之後擇機手術。

記者在現場看到,程德君的左下臂已纏繞在白色紗布之中,露出完全發黑的左手。劉華興說,已經被病菌感染,如果沒有延遲,手臂本該保住。

當天的特急電文,還對氣性壞疽診斷給出了3項重要依據:一、傷口出現不尋常疼痛,局部腫脹迅速加劇,傷口周圍有撚發音(肺部聽診除呼吸音外的附加音,頗似在耳邊撚發,正常情況下不存在),並有嚴重全身中毒症狀,傷口有特殊臭味;二、傷口內分泌物塗片檢查有大量革蘭氏陽性杆菌;三、X線檢查傷口肌群間有氣體。

經初步診斷,程德君傷勢隻有一小部分符合“重要依據”——傷口出現不尋常疼痛,有特殊臭味。而X線檢查結果表明,左臂傷口肌群並無氣體。

檢驗科主任張進,通過顯微鏡觀察傷口後判定:未發現典型產氣梭狀莢膜杆菌。但是,張進表示,這並不意味著該杆菌不存在,更科學的檢驗辦法是:對傷口細菌進行“培養”,一天之內即可得出準確的結論。

問題是,地震同樣重創了這家二級甲等醫院。除了門診大樓無恙,住院部和辦公樓均已成危房。張進無奈地說,他無法展開“杆菌培養”。

在這樣的情況下,院方不敢怠慢,即使存疑,仍按照疫情標準展開救治。院長王渝親自安排將手術室從門診大樓門口,遷至百米外的院內廣場北牆下,原因隻有一個:避開人流。

傍晚17時45分,前一天抵達什邡的湖北省醫療隊著手術前準備。28攝氏度的氣溫下,兩位主刀醫生——武漢大學中南醫院骨科副教授潘振宇和武漢大學中山醫院郭亞洲醫生很快變得“裏三層、外三層”:最內一層為洗手衣,第二層為隔離衣,第三層才是手術衣。

記者注意到,兩位主刀醫生和唯一的護士張靜都足蹬皮靴,與電文要求——醫護人員穿統靴進行手術——完全一致。

17時50分,兩位主刀醫生和護士張靜開始露天洗手,帶上醫用手套之後,全身上下隻露出眼睛。站在一旁的湖北省醫療隊另一名醫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露天洗手並不符合規範,但事急從權,災後手術隻能在露天帳篷中進行。他指著剛剛洗過手的張靜,壓低聲音說:“她風險很大,有可能傳染上杆菌”。

站在不遠處的張靜似乎有所耳聞,她迅速抬起頭,目光閃向交談的醫生與記者,未發一言,隨即轉過頭,走進藍色的帳篷。

“手術間”已經消毒,張靜開始實施對傷者“臂叢麻”,然後對傷口進行反複消毒。記者透過帳篷通風口看到,傷者消毒程序至少進行了8次。骨科主任劉華興說,這是防疫手術無可或缺的環節。

18時40分,站在傷者左肩旁的潘振宇,小心翼翼地割開最後的一點組織粘連,站在傷者左腰下方的郭亞洲接過斷臂。傷者程德君清醒地睜著雙眼,頭部朝向右方,因為頭部上方拉起了一塊遮擋的醫用白布,程德君並不知道,張靜此時在對斷臂進行再次消毒處理。

劉華興說,斷臂將用千分之三的過氧化氫處置,然後密閉在專用箱中,並注明特殊感染物,最後交由火化場火化。

此時,一直蹲在帳篷外守候的程德君的丈夫站起身來,向劉華興等人表示感謝。

潘振宇步出帳篷說:疫情沒有在今晚發生。

即便如此,這家醫院的院長王渝仍然沒敢鬆氣。“如果再有廢墟中的傷者生還,傷勢可能比程德君更為嚴重。”他說,而院裏此時已缺醫少藥。

防護服現在是最緊缺物資中的第一位,目前醫院留下的,還是2003年防治SARS時的少量裝備。

也參與了救災的第三軍醫大學教授朱剛說,從廢墟中救人,移除壓迫在他們身體上的重物後,中毒性感染的迅速擴散,是幸存者生命的最大威脅。此前幾天,他接觸到至少5名幸存者,在被救出廢墟後的10分鍾內,因感染迅速擴散導致中毒性休克,不治而亡。

“要減少這種死亡,需要在幸存者被移出前,注射抗菌素,進行血液透析。”朱剛說,“但現在我們想得到,卻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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