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三

沒啥可說的,大家都來看文吧。
正文

原創中篇《波羅揭諦》

(2017-02-26 10:44:28) 下一個

壇子裏的盆友們你們好,我又不要臉地來貼自己作品了哦。感謝大家的支持。

 

 

渚城三月的雨細細茸茸,無形無跡。經常在屋裏乍一看無雨,出得門來卻感覺麵目清涼,潤澤無痕,仿佛天地間凝結了無數看不見的小露珠,稍不留神便蹭得人一頭,一臉,一身。這無骨無態的雨,卻性子最是執拗,三月開頭下起來,歇歇停停,停停歇歇,就跟戲台上一口長氣吊起,迂回婉轉的戲子一樣,誓要下到四月初才停不可。

渚城不大,身子伶俐的少年人,從城東跑到城西也用不到一炷香的時辰。是以住在城裏的人,在這時節大多懶得打傘,反正這雨淋一會兒也不會濕衣裳,進得屋內,拿手一抹臉上的潮氣就可以了。

因為城小,熱鬧的街麵也就緊巴巴隻有一條,渚城唯一一家,能做出二十多道菜式席麵的酒壚便在這條街上,兩層小樓,飛簷朱梁,那是渚城的麵子。酒壚旁斜叉進去的小巷裏,本本分分窩著一個小麵館,白棚木桌,湯沸人喧,這是渚城的裏子。

兩個少年從麵館中走出來,並肩往那熱絡的大街上走去。其中一個個頭稍高,長臉高顴的少年,突然打了個噴嚏,他用袖口擦了擦鼻涕道:“這雨都下個不停,開春的天氣還這麽陰冷。”

旁邊圓臉短鼻,仍未脫稚氣的少年笑道:“宋捷兄,再忍一日,明天你就到衡陽去考常科了,聽說那裏的天氣最近不錯,不像我們這裏多雨。”

宋捷輕歎一口氣,感慨道:“程莘,要是你也能同我一起去考常科就好了,大家一同行路,豈不有趣?考完還可以在衡陽逛逛,聽說那附近有一處水潭,景色頗為不錯。”

程莘笑了笑,安慰他道:“學堂裏不也有人去考常科嗎?正好你也可以多認識些新朋友。我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是不能出遠門的。”

“伯父的病還是不見起色嗎?”話剛出口,宋捷就自悔不該揭這個傷疤,忙調轉話題關心道,“我前段時間,聽說都城出了個有名的醫師,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奇就奇在,那個醫師不必搭脈,開藥,隻要給患者彈一曲,便可根治頑疾。要是能找他來給伯父治病,那就好了。”

程莘挑了挑眉,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不用吃藥就可以治病?怕是以訛傳訛,故弄玄虛吧。話說回來,即便是真的,我也請不起這種名醫師來給阿爹看病。”

宋捷伸手摟過程莘的肩,試圖圓場道:“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今天給我踐行,過幾日等我考完常科,從衡陽回來,請你去酒壚喝上兩杯,你看怎樣?”

程莘遂起哄道:“宋兄高中,豈能喝上兩杯,到時候必要喝你十杯,百杯不可。”

兩人高聲嬉笑從街上走過,引得路人一番側目。

程莘與宋捷作別後,便往家裏趕。進得堂屋門,就見隔壁的張婆當門跪坐在席上縫著衣服,見他進來,張婆便衝他擺了擺手,並指了下右邊關著門的房間。程莘會意,走近張婆,微躬身,小聲問道:“婆婆,我爹之前怎麽樣?有沒有發作過?”

“還好,還好,你走之後,他太太平平地吃過午飯,發了一陣呆,才剛去榻上歇午覺。”張婆將手中的針線和衣物,歸攏在一個小竹簍裏,雙手撐著桌案,試圖要站起來。

程莘忙一步跨上前,扶著張婆站起身。張婆輕輕拍了拍程莘托在她臂彎處的手,笑道:“你這個孩子也是心實,好不容易出去玩趟,幹嘛這麽著急趕回來,橫豎有我看著你爹呢。”

“不好意思一直麻煩您老人家呢,反正我也沒別的事,不如早點回家。”

程莘拿起桌案上的小竹簍:“婆婆,我幫你拿著這個,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這麽點路我還走得動,你也休息下吧,著急趕回來怕也累了。”張婆接過竹簍,走出房間帶上了門。

程莘小心地推開右邊房間的門,往裏張望了下。隻見一花白頭發,身形瘦削的男人背對他,麵朝牆,和衣蓋著一條小毛毯,睡在榻上。伴著均勻的呼吸聲,身體微微起伏著。程莘看了會兒,便又輕手輕腳將門帶上。

他從堂屋靠牆放著的一個木櫃中拿出筆墨與紙,打算將早起寫了一半的字帖臨完。剛在案幾上鋪好紙,研好墨,就聽右邊的房間內響起一聲長吼。程莘忙奔進房內,隻見他爹縮在床榻裏麵的一個角落,背緊靠著牆,抱膝蹲著,雙目圓瞪,不住驚恐地嘶吼著。

“阿爹,阿爹,不要怕,我在這裏呢。”程莘踏上床榻,柔聲說道,一步一步慢慢貼近他爹。

“巴紮,你去哪裏了?快過來,快過來,巴紮。”他爹見到程莘,停止了吼叫,迅速地從角落裏竄出身子,一把摟住他,拖回了角落裏,拉著程莘一同蹲著。

“噓,你聽,外麵有人,有人來了,是他們!他們來了!”他爹惶恐地睜著眼,四處張望,湊近程莘耳語道。

“阿爹,別怕,他們走了,都走了,外麵沒有人了。”程莘小聲寬慰道。

“沒,沒人了?你聽見他們走了?”他爹猶疑道,似乎有一絲不相信。

“恩,都走了,我看到的。”

“瞎說!巴紮,你怎麽會看到?你騙我,他們肯定還沒走,還沒走。”他爹忽然生起氣來。

程莘暗罵自己一時不察,沒按以往的路數,說溜了嘴,忙哄他爹道:“對,對,沒看到,是聽到的,我聽到他們都走了。”

他爹左右猛烈地搖著頭,一疊聲否認道:“沒有,他們還在,就在外麵。沒有走,沒有走。”他聲音愈來愈高,手跟腳也隨之劇烈地抖動起來。

程莘從沒見過他爹這樣,以前發作的時候,他爹也隻是吼上兩嗓子,蜷縮在角落裏。但隻要順著他的問話回答,安撫一會兒就能好上片刻。今天這架勢,讓程莘心裏有些打鼓。隻見他爹全身抽搐,頭不停歇地擺動著,嘴角已有些白沫噴出。

再不想辦法,隻怕他爹會就此昏厥過去,後果難料。程莘忽然心生一計,他用手一左一右鉗住他爹的腦袋,試圖讓其不再晃動,然後幾乎用喊的對他爹嚷道:“阿爹,我餓了,餓了,我要吃東西。”

這句本來該是他爹問的,按照以往的規矩,程莘該回答好的,我餓了,我要吃東西。然後他爹就會說,巴紮,記住吃素,不要吃肉,然後就慢慢平靜下來。

現在他爹這個狀況,程莘不敢確定這老方法還管不管用,隻能賭上一把。

他爹抖動的幅度變小了,程莘心情為之一振,繼續大聲對他爹道:“阿爹,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似乎用盡了一生的時間,那令人心悸的抽動漸漸停止了,他爹將頭轉向程莘,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巴紮,記住吃素,不要吃肉,不要吃肉。”當最後一個音吐出後,他爹背靠著牆,撒手撒腳坐在榻上,目光愣愣地投向房間的窗口處,陷入了短暫的靜默中。

程莘累出了一身汗,一屁股跌坐在榻上,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似乎“看”這個字是他爹的禁忌,或者準確地說是他爹口中那個“巴紮”的禁忌。有一次他無意中跟宋捷提到他爹犯病的時候,老喊他巴紮,宋捷便說巴紮是梵語小孩的意思,程莘爹去過刹邏些城,估計是在那裏學的。

程莘聽了起初心裏還有些感慨,他爹即便瘋了,終還是認得自己兒子的。但慢慢地,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為何,他存了個疑心。他爹看他的眼神,似乎並不像是在看麵前的兒子,而更像是在看另一個人,一個程莘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那些意味不明的問答,猶缺了半部的殘經,影影綽綽似可窺見奇詭的章文,讓人有惑,引人去猜。

五年前西摩國的刹邏些城發生了叛亂,不巧在那裏的程莘爹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來。在叛亂平定的半個月後,勉強撐著人形回到家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刹邏些城經曆了什麽,程莘爹對此閉口不談。隻不過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犯這種病。剛開始是十天半個月發作一次,不犯病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漸漸地,發作的頻率越來越快,從十天一次,到八天一次,五天一次,直到現在的一天四次,不發作的時候人也變得呆傻起來。

程莘曾認為是刹邏些城的遭遇,造成他爹的瘋病,他無師自通地想,隻要能解開他爹那些晦澀問話背後的真相,興許這瘋病就會好了。他用了五年的時間去想,去猜,去試,如一個盲人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摸索著,試圖在心裏拚湊出一個未知的房間。

但程莘沒料到的是,這真相是“活”的,在他企圖循著蛛絲馬跡捉到它之前,它卻以更快的速度蠶食著他爹。一天又一天,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爹,被愈來愈久地拖拽進混沌、無意識的回憶中,而自己卻對此束手無策。

程莘感到了疲憊,他想像他娘一樣,在某個夜晚,無聲無息地逃離這個家,將一切拋諸腦後。近來一段時間,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如成群的螞蟻,細細密密啃噬著內心。

就在這時,屋外的院子裏,響起一陣敲門聲。程莘從榻上爬起,走出屋子,穿過小院,打開了大門。迎麵似豎起了一堵白牆般,當門站著一穿著白胡服,高壯如山的人。從程莘站的角度,幾乎都看不見來人的臉,隻瞧得見露在白衣外麵的一截黝黑的脖子。他驚駭地後退半步道:“請問找誰?”

“這裏是程家嗎?”門外的人如嘴裏含著口水,囫圇著話道。

“是程家,但請問郎找的是誰?”

白衣人聞言,側身後退兩步,顯出身後一個中等身材,披著黑鬥篷的人來。

程莘這才看清楚那白衣人,黑麵卷發,原來是一昆侖奴。

“小郎君是程家的孩子吧,某找程公。”穿著黑鬥篷的人開口道,聽聲音是一位年輕的男性,寬大的鬥篷帽沿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角線條優美的下頜,膚色白得不像中原人。

“找我父親?”程莘不確信地反問了一句。自從他爹犯病後,以往的故交便漸少登門,這兩個行徑古怪的陌生人,更是怎麽看也不像會跟他爹有任何瓜葛的。

“正是,某叫帝利,是程公在刹邏些城的故交。”穿黑鬥篷的人自報家門道。

程莘聽到刹邏些城這四個字,心頭一震,冥冥中似感到此人與他爹應有莫大淵源,心中疑慮全消,忙側身往裏讓道:“客人快請往屋裏坐。”

那叫帝利的人道了一聲多謝,接著伸出了右手,他身旁的昆侖奴恭敬地彎下腰,托扶住他的右手臂,兩人緩步朝內走去。

程莘引著兩人來到外間的堂屋,並把他們往坐榻上讓。他剛準備去灶間煮點茶來招待客人,就聽見裏間的屋子裏,他爹又開始驚吼起來。

程莘不無歉意地向帝利解釋道:“不要擔心,這是家父的老毛病了,等下就會好,請先坐下休息會兒,某去去就來。”

說完他趨步進入裏間,跟往常一樣一邊軟語安撫著,一邊走近蜷縮在牆角的他爹。

他爹也如平時一樣,停止了叫喊,拉過程莘一起蹲著。這時程莘注意到,帝利和那位昆侖奴,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房門口,昆侖奴手扶著帝利,嘴湊在他耳邊低聲耳語著。

程莘麵皮有些發燒,自忖現在他這樣子估計在旁人眼中,也如發瘋了一般吧。等他爹平息下來後,程莘從榻上站起,對帝利道:“讓客人見笑了,如郎所見,家父現在神智昏聵,隻怕也認不出故人了。”

“小郎君不必憂心,某今日來見程公,是為了圓多年以來的一個心願。至於程公還認不認得出某,這都無妨。”帝利由昆侖奴攙著走到程莘爹坐的床榻邊,背朝程莘爹,慢慢坐了下來。

程莘看帝利這架勢,似要坐在這間屋內,躊躇了一下道:“那請稍等片刻,某這就去給客人備茶。”

他退出了裏屋,走到堂屋另一邊連通的灶間裏。先往一隻鐵鍋裏舀了些水,又抓了塊陶罐裏的茶餅,在石椿裏搗碎,倒進鍋中。然後把鐵鍋支到爐灶上,開始蹲在灶下,用一燒火棍,將爐膛裏掩著的火種撥旺。

一聲破冰碎玉的琵琶聲恰在這時乍然響起,程莘狐疑地抬頭望向灶間小小的窗口。曲調忽高忽低,陡轉反折,不似中原之音。他偏頭聽了會兒,這樂聲應該是從裏間的屋內傳出。

和著這樂聲,窗外之前蒙蒙的細雨也變大了些,墜下一串串剔透的雨線,看得久了,恍惚覺得那雨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反倒是從地上飛上去的。

一列列身著甲胃,腰佩彎刀的士兵,五個一列,排著整齊的方陣,依序在街上行進,鋪陳出蜿蜒的長龍,往城外蠕動。大街兩旁被前來歡送王師的,西摩百姓圍堵得水泄不通。

一戴著黑襆頭,穿黑袍衫的男子,牽著一匹黑馬,逆著兵士行進的方向,艱難地在人群裏找著路往城內擠去。忽然那匹馬打了個響鼻,馬尾橫掃到近旁兩個站著看熱鬧的西摩人臉上。那兩人高聲用梵語嘰裏呱啦溜出一長串話來,估計是在抱怨。前頭牽馬的黑衣男子忙轉回頭,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用中原話道歉道:“對不起,沒注意,真是對不起。”

那兩高鼻藍目的西摩人,見黑衣男子黑目,矮鼻,原來是大梁人,臉上雖不忿,但也隻能甩了下手,嘴裏嘟囔幾句,轉回頭,繼續看街上出征的兵士。

那黑衣男子牽著馬,走走停停,緩慢地行了兩條街,在一個路口向一位靠在牆根休息的老大爺,連說帶比地問了路,然後右拐進一條小支路。與大街上人聲鼎沸的熱鬧場景相比,這條小路就顯得冷清不少,隻三三兩兩有幾個行人匆匆趕路。

黑衣男子在路中段一家敞著們,牆上掛著豎牌匾的房前停了下來,仔細瞧了下牌匾上的字,便拉馬朝裏走去。那木製牌匾上褐底黑字,用中原文寫著大梁館驛四個大字,旁邊同時用小字寫著一串梵文。

跨過大門,迎麵是一敞院,一小二打扮的少年西摩人從主屋內飛奔出來,朝黑衣男子微鞠一躬,嘴裏快速地講了句梵語,然後伸出手來。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摸不清則小二是什麽意思。那小二見黑衣男子沒動作,便用手指了指他身後那匹馬。黑衣男子方醒悟過來,臉上現出一抹自嘲的微笑,忙將手中的韁繩交給小二,由小二帶馬下去喂料,他自己則邁步進入主屋。

一長臉,藍眼,瘦高鼻,挺著大圓肚子的中年西摩人,伸開雙臂,朝黑衣男子走來,熱情的用中原話高聲招呼著他:“尊貴的客人,我叫胡桑,是這間館驛的主事。這一路想必舟車勞頓,身體疲乏了吧。快請坐下喝杯熱茶,幹淨的房間一會兒就給您準備好。”

黑衣男子從衣襟裏摸出一硬紙冊,遞給胡桑:“這是某的符信,明日卯時大梁使節須向拔密陀汗王遞交國書,還請提早準備 下。”

胡桑接過紙冊,打開看了下,然後合好還給那黑衣男子,笑道:“這個自然,客人不必擔心。還請先坐下休息會兒。”

他轉回身,右手打了個響指,高聲喊道:“漢信,快給客人上茶。”

屋裏擺著些供人休息的坐榻和矮桌,黑衣男子坐下時才發現一角落裏的榻上,原來還坐著一男人,黑眼,黃皮跟他一樣是大梁人。黑衣男子朝那人點了下頭示意,那人也笑著點了下頭。

一戴著小黑圓帽的西摩少年,從屋側一掛著布簾的門後掀簾出來,右手單手托著個放了一茶壺和茶杯的小托盤。少年將小托盤放在黑衣男子麵前的矮桌上,用生澀的中原話道:“請用茶。”

黑衣男子留意到那少年垂著的左手缺了根食指,那少年似也感覺到黑衣男子的目光,將左手悄悄往身後藏,躬身退下。

“郎是大梁的使節?某在這裏已多日沒見到大梁人了。”坐在角落的那個男人,這時站起身走過來,與黑衣男子對麵坐下。

“某隻是使節的隨侍,使節身體不適,在路上耽擱了,派某先來城裏準備一下。”

那男人聽了來了興趣,湊近低聲問道:“某前段時間在這裏聽說,西摩的拔密陀汗王向大梁借兵要去攻打東摩,不知使節這次來是不是為著這事?”

“這個嗎,某位卑實在不敢多言。”黑衣男子拿起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臉上即時皺成一團。

“哈,這是這裏特產的薄荷茶,剛喝有點不習慣,時間長了就能體會其妙處了。”那男子了然地解釋道。

“郎在這裏待得有多久了?”黑衣男子笑了一笑問道。

“某是隨工部薛郎中一起來西摩國,幫忙建拔密陀汗王的夏宮,來這裏有四、五個月了。薛郎中及其他人已經還朝去了,某還有些瑣事處理完畢便回去。”那男子歎了口氣道,“幸虧是要走了啊,你看今天外麵出師討東摩,再待下去怕是要不太平了。為了這次征討順利,早上還殺了兩百多個奴隸祭天,那割下的人頭還掛在城門上呢,郎進城時見到沒有?”

黑衣男子眉頭皺了下,臉上現出嫌惡的神情:“某在大梁便有所耳聞,想不到這裏竟還如此蠻荒未開化。”

那男子忙“噓”了一聲,小心地四周環視了下,見無人注意,壓低聲音道:“郎還須懂入鄉隨俗這句話啊。此地奴隸風氣盛行,又豈是你我二人之力所能更改的。之前給郎上茶的漢信,便是那胡桑的奴隸,前幾日隻因偷吃了廚房裏的剩菜,便被砍去了一根手指呢。”

黑衣男子握著杯子的手輕微抖了下,眉頭皺得更深。

“某剛來這裏的時候,也不適應,時間長了也就見怪不怪了,畢竟這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對不對?”那男子繼續熱心地傾囊相授道,“你稍用心留意便會發現,這西摩國裏有兩個種族,一個是藍眼的薩利人,他們是這個國家的貴族,作威作福的主人,另一個則是黑眼睛的陀羅人,是奴隸,從事一切卑賤的工作。”

黑衣男子聽後靜默了會兒,開口道:“這世上竟還有單憑眼珠顏色來定人貴賤的國家,真是可悲。某隻想早日辦完差事,速速離去。”

“吾等在這裏是異邦人,倒還算受些尊敬,畢竟大梁乃強國天朝,西摩隻是歲貢的屬國,郎也不必過分憂慮。”那男子說著突然像想起了什麽,笑了笑道,“說了這半日,倒還不曾請教郎的高姓大名?”

黑衣男子伸手作揖道:“某姓程,名卓風。”

那男子眼神亮了一亮,喜道:“郎也姓程?這可太巧了,某也姓程,單名一個洵字。”

茶湯沸了,程莘往裏撒了點鹽,舀出兩碗放在托盤上,送進裏屋。帝利仍坐在床榻邊,懷中橫抱著把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琵琶,低垂著頭,手指翻飛撥弄間,行雲流水的異域曲子充盈了整個房間。

一旁站著的昆侖奴見程莘進來,走上前道了謝,拿起一個茶碗,端在手裏,仍回到帝利身邊站好。

帝利右手五指輪番輪過琴弦,一個接一個音從弦上騰起,又消散於無形,當最後一個音也藏匿於虛空中時,他收勢,將手移開了琴弦。程莘這才注意到,帝利這把琵琶有些古怪,隻有二根弦,卻也能彈奏出音色豐富的整首曲來,真真是稀奇。

候著的昆侖奴彎腰將茶碗送至帝利麵前,輕聲說了句什麽,估計是勸他喝茶。帝利抬手擋了下,昆侖奴知意,直起身子重又站好。

“某這就為程公彈第二首曲子。”帝利左手換了個指法,按上琴弦。

一直呆坐在床榻上的程莘爹忽然動了動,癡傻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猶豫的神情。“刹。。。刹邏些城?”程莘爹呢喃道。

程莘暗中吃了一驚,這麽多年來,自從他爹從刹邏些城逃回家後,便不曾聽他提過這個名字。

帝利不語,右手輕撚琴弦,舒緩悠沉的曲調,水波一般漫過整個房間,就如那靜謐的夜。

“程郎,你也被吵醒了?這大半夜,睡得正好呢,誰在吹號子啊?還這麽響!”程洵一邊係著袍子,一邊對站在走廊上,也出來看究竟的程卓風抱怨道。

淩厲的號角聲,刺破刹邏些城墨紫色的夜空,如鷹鷲低回盤旋,縈繞不絕。

“這號角聲似乎從多處傳來,難道城中有大變故?”程卓風側耳聽了會兒道。

“這白天王師剛出城去征戰,現在多半還在路上,應該不會是東摩國的人打來了吧。”程洵嘴上雖這麽說,但麵色也凝重起來,“我們這去找胡桑,看他怎麽 說。”

程洵走在前,一路大喊著胡桑的名字,尋到胡桑的臥房前,館驛中夜色寂寂,竟無一人前來應詢。程洵剛舉起手要敲門,突然門自己開了,一人猛地衝出來,差點跟程洵撞個滿懷。

程洵被唬得後跳了一小步,定睛一看,原來是漢信,他鬆了口氣道:“是你啊,漢信,胡桑在哪裏?外麵這號聲是怎麽回事?”

漢信一言不答,隻看著程洵,眼神出奇得亮。

程洵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膽氣先自泄了一半:“你。。。你怎麽不說話啊。。。對了。。。這麽晚你在胡桑的房裏幹什麽?”

漢信臉上漸漸漾出一種奇異的笑容,他將頭轉開,不再看程洵,口中高喊了句梵語,徑直走了出去。

“這。。。他這是怎麽了?這孩子瘋了嗎?”程洵詫異得睜圓了眼,想要跟著追出去,卻被身後的程卓風一把拉住。

“別去,他手裏拿著刀。”程卓風小聲提醒道。

程洵這才留意到,往外走的漢信右手上,赫然握著把長彎刀。晦暗的夜色中,好像鮮血樣的液體沾滿整個刀刃,有一些滾滑到刀尖上,一滴滴掉落在地上,似凶獸留下的足跡。

“他剛才喊殺,殺光,這手裏還拿著刀。。。不對,胡桑在哪兒?我們這喊他半天了,為什麽還沒出來?”程洵回過味來,麵色悚然,忙跑進房內。

程卓風也跟著進了房間,房中密布著令人不安的血腥氣,夜色朦朧,依稀可辨出床榻,矮桌,胡床等家具。隻見程洵呆站在床榻前,一動也不動,榻上黑黝黝一團,隱約可看出個趴躺著的人形。程卓風走到矮桌前,摸索著找到了火折,點亮了蠟燭。火光亮起來的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倒抽冷氣聲,甫轉回頭,望向榻上,他自己也禁不住脊背一陣發涼。

胡桑橫七豎八地滾倒在榻上,身上被砍了數十道口子,長長短短,深深淺淺,傷口處皮肉翻綻,流出的血浸濡了被褥,染出大灘大灘深紫色的墨團。脖子處的傷口是最深,最致命的,頸項被砍得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折著,隻靠一根隱露出的白骨連接頭與身子。胡桑就像一位跳舞下腰的胡姬,側彎著頭,雙目瞪視著虛空,湛藍的眼珠無生氣地映出一點幽冥的燭光。

“這,這出人命了啊!”程洵半晌吐出一句話來。

“漢信是被逼的吧,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程卓風有些漠然。

“可,可這畢竟是殺了人啊,不行,我得去報官去。”程洵拔腿便往外跑,臨出門的時候像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囑咐程卓風道,“程郎,你好生看著這裏,千萬別動什麽東西,這可都是罪證。”

程洵奔出去後,程卓風耐不住屋裏的氣味,拿著燭台走到了外麵的堂屋。那讓人心煩的號角聲這時候卻突然停止了,片刻的寧靜後,外麵慢慢泛起一些嘩喧,似乎是人的喊叫聲。程卓風剛在堂屋的榻上坐下不久,就見程洵從外院複又跑進屋裏,反身迅速地關上了大門。

“你怎麽這麽快報官回來了?”程卓風訝異道。

程洵背靠著門,喘了會兒氣道:“外麵,外麵翻天了。我走到大街上,隻見到處都是殺人,砍人的,我見勢不好,忙跑回來。”

“外麵在殺人?誰殺誰?”

程洵走到程卓風麵前坐下,驚魂未定道:“搞不清怎麽回事,反正有一些人見人就砍,衝進屋子裏殺人,看樣子也是西摩人,不是東摩人打進來了。”

“難道沒有人報官嗎?官府的人呢?就聽憑那些人光天化日地殺人?”程卓風不解。

“這誰搞得清,也許官府的人來不及趕來呢,那些殺人的說不定是東摩人的細作。”程洵說著騰一下站起來,“不行,我們這樣等著不安全,還是應該去官府那裏看看是怎麽回事。”

程卓風想了下,也站了起來道:“今晚的事實在太蹊蹺,我跟你一起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兩人一同來到院中,謹慎地慢慢打開了院門,伸出頭察看。遠處的大街上火影憧憧,廝殺喊打聲如巨浪拍岸,一波兒一波兒遙遙傳來。忽然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從大街上拐進了這條小路,沿著牆匆匆向裏跑來。因逆著光,看不出來的是什麽人,程洵和程卓風對視一眼,忙一起縮回頭,關上了院門。

沒過多久,門上便響起了兩下輕輕的叩門聲,程洵和程卓風沉默地用背死死抵住大門。過了一會兒,門外的人見無人應門,便小聲喊起胡桑的名字。程洵看了眼程卓風,程卓風對他微微搖了搖頭。就在這時,門外的人忽然用中原話喊起程洵的名字。程洵和程卓風皆愣了一下,接著程洵眼珠一轉,不顧程卓風頻頻阻止的眼風,答道:“門外的是誰?”

“是程洵嗎?我的朋友,我是維哈。”門外的人聲音中透著股驚喜,“快開門,我的朋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程洵湊近頭,極輕地,幾乎耳語般對程卓風道:“著維哈是拔密陀汗王的大祭司,之前見過幾麵,不知他現在來是幹什麽?”

程卓風猶豫了一下道:“既然是汗王的祭司,那應該不會是東摩的細作,看他這樣子,也不像是來殺人的。”

“萬事還是小心為上,他隻知這裏有我在,卻不知還有你。等下我開門,你藏在門後,萬一有詐,我們也好有個後手。”程洵跟程卓風商議完,對門外的維哈道,“原來是維哈啊,你等一下,我這就開門。”

程卓風離開門,旋身貼牆而立,程洵小心地將院門先打開了一條縫,門外站的人穿著件罩著頭的鬥篷,看不見麵容。

“把頭露出來,讓我看見你的臉。”程洵語氣強硬,不容置疑道。

“真的是我,維哈。”那人將頭罩拉下,襯著遠處的火光,隻見來人光頭,高鼻,藍眼珠藏在狹長的深眼窩中,透出點點微光。

程洵驗明正身,遂打開了院門,放維哈及跟在他身後的,一個也穿著鬥篷的,身量像孩童般的人進來。

“對不住啊,現在外麵亂的很,不得不謹慎一點。”程洵等人都進來後,又關上了院門,順便遮擋著門後的程卓風,讓其躲到院門旁的暗處去。

“我正是為此而來,你可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維哈也不等程洵作答,一股腦兒接著道,“陀羅人造反了,他們趁王師離都,晚上以號聲為信號,大肆殺害薩利人。宮中的奴隸殺了汗王的妻兒,隻有汗王自己由親衛保護著突圍出去,現在往城外逃去,要是能逃得出,便可追上離都的王師,反攻回來。”

“什麽?陀羅人造反?”程洵吃驚得張大了嘴,“那城裏其他的士兵呢?怎麽不去鎮壓?”

“陀羅人向來人數眾多,城中軍隊除去汗王的親衛,以及王師,皆由陀羅人組成,現在。。。”維哈停頓了一下,語氣沉重道,“隻怕全城都已經被陀羅人控製住了。”

程洵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胡桑呢?他在哪裏?”維哈朝院內的堂屋望了望。

程洵將發現胡桑被害的過程一一道出。維哈聽完麵色平靜,似乎早有所料:“每個人頭逃不掉,宮裏的人,宮外的人,城裏每個薩利人似乎難逃今晚的命運。”

他無征兆地忽然“嗵”一聲跪在程洵麵前道:“程洵,我的朋友,今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一直躲在維哈身後的那個人也跟著跪了下來。

“維哈,你這是幹什麽?現在我們都是自身難保,我還能幫你什麽呢?”程洵被這一變故搞得有些心煩意亂。

“請答應我,這是救一個孩子的命呢。”維哈懇求道。

“救哪個孩子的命?”躲在牆角暗處的程卓風這時走出來問道。

維哈吃驚地轉過頭看著程卓風:“你,你是誰?”

“這位是今天白天剛到的大梁使節的隨侍。”程洵簡短地介紹了下。

“大梁使節?那你們一定能幫我的。”維哈聽後臉上綻出歡喜的神情,“陀羅人雖然要殺薩利人,但他們不敢動大梁的臣民。請你們把我的孩子帶出城,帶去大梁,給他一條生路。”

維哈轉身將跪在身後的另一人的鬥篷頭罩拉下,露出一個七、八歲男孩子的頭來。那孩子棕色頭發,尚帶點稚氣的小圓臉上,一雙藍瑩瑩,透著水光的大眼睛驚慌地看著程洵和程卓風。

程卓風還在沉思,程洵便一口回絕道:“不行,維哈,你自己也說了,現在外邊的陀羅人都在殺薩利人,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帶著你兒子逃跑,那我們一起都要完蛋。”

“讓這孩子帶上頭罩,不會被人發現的。”維哈近乎哀求道。

“要是有人要查呢?這頭罩掉下來就看到了。”程洵鐵了心道,“不是我們見死不救,這太冒險了,誰家沒有妻兒老小?被發現的話大家都得死。維哈你看看這孩子的藍眼睛,這怎麽瞞得過去?”

維哈之前眼中迸出的希望,慢慢冷了下去,沉了下去。他直挺著身子站了起來,伸手拉起了一旁的兒子,與生俱來的那股尊貴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派頭又重回身上,兩人默然朝院門走去。

程卓風望著他們的背影,上前一小步,欲言又止,程洵見狀忙扯了下程卓風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事。

到院門處,維哈突然停了下來,隻見他摟緊兒子到身前,俯身低語了幾句梵語,刹那間,一聲尖利的慘叫聲破空而出,維哈的兒子痛嚎著,手捂著臉,跌摔在地上。

程洵和程卓風圍上去,將維哈的兒子扶坐在地上,鮮血從孩子緊捂著臉的手指間滲出。

“維哈,你這是幹什麽?你對孩子做了什麽?”程卓風怒斥道。

“都是這雙眼睛害了他。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有沒有眼睛也無所謂。”維哈望著自己沾著鮮血的指尖,淒涼地冷笑道。

院牆外的小路上,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喧嘩聲,估計是剛才維哈兒子的叫聲引來的。程洵嚇得麵無人色:“怎麽辦?好像是陀羅人來了。”

“要不我們先進屋裏再說?”程卓風也倉皇無措。

維哈忽開口道:“程洵,我去將外麵的人引開,隻求你能答應我,把我的孩子帶出城區。”他目光灼灼瞪視著程洵,然後也不等程洵作答,轉頭深望了眼坐在地上的兒子,輕輕叫了聲“巴紮”,便絕然打開院門,衝了出去。

院外的人聲霎時一陣沸騰,呼嘯著朝遠處散去。

帝利輕搖琴弦,嗚咽般的長音一哽一哽逐漸歸於平靜。他右手離弦,第二首曲子在淒涼地餘音中戛然而止。

程莘爹目光迷離,似乎想起了什麽,嘴中輕念:“巴紮,巴紮。”

程莘擔心他爹又要開始發作,走上前欲寬慰。帝利出聲道:“程小郎君不必擔心,程公隻是聽了曲子,想起些舊人舊事,並無大礙。”

“阿爹真的能想起以前的事了?”程莘半信半疑道。

“就是因為記得太清楚,程公才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帝利揚起右手,在空中稍頓了頓,猛地向下一劃琴弦,勢如破竹之音澎湃而出。

待院牆外又重複平靜後,一個身影悄悄探出院門,見無人後,迅速竄出貼在牆根。隨後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依傍著出了院門,背離大街,匆匆往小巷深處走去。之前出來的那人,警惕地四下察看了一番,見無異狀,也緊跟其後,向人跡冷落的巷底跑去。

三人兩前一後行至了巷底,往右一轉,進了另一條小巷。沿途屋舍皆門洞大開,死氣森森。幾乎每戶的大門處都有拖曳而出的血跡,有幾家敞開的院中還可見到倒伏在地,鮮血遍身的屍體。當年的朱門廣廈,小戶寒門,溫柔鄉,天倫處,現如今皆成了修羅場,銷骨窟。

程洵和程卓風一路行來,皆沉默不語,隻是腳步越來越快。程洵還用手遮著,帶著頭罩的維哈兒子的臉,似乎怕孩子會不小心瞥到這般的人間煉獄慘狀。

小巷不長,不遠處的出口通著,飄來零零落落人聲的大街。走在前麵的程洵停了下來,轉頭對跟在後麵的程卓風小聲道:“我們得上大街,轉到前麵的另一條小巷子裏,然後就可以通到城門那裏。”

程卓風遠遠瞧了下偶有人影走過的大街,有些擔心道:“就沒別的小路可以繞過去嗎?萬一碰上那些陀羅人怎麽辦?”

“要是有別的道可走,我會選這條嗎?隻有穿過大街才可以到城門。”

程卓風不出聲了。程洵把維哈兒子的頭罩拉得再低點,仔細整理好,遮擋住全部的臉,然後深吸一口氣道:“好了,我們走吧,希望維哈說的是真的,他們不會殺大梁人。”

他們三人行出小巷,走上大街。街上一片狼藉,遇害的薩利人如垃圾般被堆棄在路上,三五一摞,四六一灘。石頭拚鋪的街麵上鮮血橫流,都找不到可以下腳的地方。遙遙地,天邊似有滾雷轟鳴,仔細辨去,原來是城那邊蒸騰起喊殺和呼救聲。

街麵上還在遊蕩的小撮陀羅人,如聽到獵物哀鳴的野獸,提著刀,踩踏過血泊和屍體,往城那頭跑去。

程洵他們低著頭,在街上迂回地避著屍體趕路。有一兩個經過他們的陀羅人,好奇地駐足盯著他們看,但很快便又失去興趣,繼續往那嘩動處奔去。

程洵指著前麵隔著有五六間房子的一處巷口,做了個往右的手勢,意思在那裏右轉。三人加快了腳步,也顧不上避忌,踩著街上趴著的屍體向那小巷跑去。

離巷口還差兩間房子的距離時,有一群十多個陀羅人,舉著火把,從街對麵的一條小巷中走出。程洵他們見到後,腳步明顯一滯,隨即趕著往前跑。

那群陀羅人中馬上有人用梵語喊了他們一句,程洵他們不加理睬,蒙頭繼續往前跑。忽拉拉一下,那群人衝了過來,將程洵他們團團圍住。

程洵見硬闖不過去,忙賠著笑,用中原話道:“這是誤會了,我們不懂梵語,不知道你們之前對我們說的是什麽,真是誤會。”

那群陀羅人看清程洵和程卓風長相後,便已愣了一愣,現在聽到程洵講的中原話,更是滿臉遲疑,交頭接耳。過了會兒,人群中有個高額,窄長臉,長相俊美的陀羅人笑著用流利的中原話回道:“原來你們是大梁人,我們之前不知道,見你們形跡可疑,還以為是漏網的薩利人呢。”

那個陀羅人目光在程洵,程卓風,還有維哈兒子的身上轉了幾轉,問道:“你們這麽晚了,是要到哪裏去?”

“這個,這個不是外麵有些亂嘛,我們想出城去避一下。等完事了,再,再回來。”程洵佯裝若無其事道。

“你們還是回去,待在館驛裏吧,這跟你們大梁人沒有關係,不用害怕。”那陀羅人盯著戴著頭罩的維哈兒子,笑道,“這位是誰?也是大梁人嗎?”

“這是館驛裏服侍我的孩子,之前因做錯事,被館驛主事弄瞎了雙眼,我們這是想帶他出城,去大梁找醫師看他的眼睛還有沒有救。”一旁的程卓風搶在程洵前頭答道。

“噢,還有這種事情。”那個陀羅人挑起了眉毛。他衝拿著火把的同伴說了句什麽,那同伴將火把遞給了他。之後那陀羅人拿著火把,走近維哈的兒子,伸手拉掉了孩子的頭罩,彎下腰,就著火光仔細端詳起孩子緊閉的雙眼。

似乎感受到了緊盯的視線,維哈兒子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程洵用雙手分別搭在孩子的兩肩上,解釋道:“這孩子本來就膽小,又受到薩利人這麽非人的虐待,現在特別怕生人。”

那陀羅人拿著火把,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緩緩地在維哈兒子的眼前移動。他見維哈兒子的眼珠不為所動,便直起了身子道:“你們真是善心人啊,不過難道刹邏些城裏沒有醫師嗎?”

程洵斟酌著字眼道:“好像現在城裏也找不到幾個活著的醫師吧。”

那陀羅人呆了一下,方有所悟,臉上閃過一絲不可明辨的神情,他道:“那好吧,你們走吧,願真神保佑你們。”

那陀羅人轉過身,一步一步慢慢朝那群同伴走去,程洵鬆了口氣,招呼程卓風繼續趕路。電光火石間,那群陀羅人中忽竄出四人,兩兩抓住程洵和程卓風的胳膊,將他們製伏住。

程洵見此驚變,臉上變了顏色,不知是哪裏露出破綻來,被這群陀羅人發現了。程卓風用力掙了掙被鉗住的雙臂,激憤道:“為什麽抓住我們?你們不是讓我們走了嗎?”

之前問話的那個陀羅人又轉回身,快步走向被突發變故搞得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慌亂轉著頭聽聲音的維哈兒子,伸出手一把扣住孩子的脖子。他手上邊用力,邊陰狠道:“我倒是要看看,這孩子是真瞎還是假瞎。”

維哈的兒子雙手雙腳不停地拉扯踢踹,想掙脫掉卡在脖子上的手,但那隻長滿老繭的手牢牢地扼住自己的脖子。他被勒得麵皮漲得青紫,舌頭也伸了出來,手腳慢慢軟了下去。

程洵和程卓風在一旁不停咒罵,眼見著維哈兒子是進的氣少,出的氣多,那個陀羅人忽鬆開了手,維哈兒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大聲咳嗽起來。那人平淡似乎有些失望道:“原來真是個瞎子。”他對擒住程洵和程卓風的同伴招了下手,那四人放開了人,走回人群中。那個陀羅人也轉身融入同伴中,談笑著講了幾句話,一隊人便朝前走去。

程洵和程卓風扶起維哈的兒子,兩人架著孩子往之前那巷口走去。剛才那群陀羅人走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忽然有一個人從一旁一條小路中跑出,見到那群陀羅人就高聲地打招呼,那群人也熱情地揮手,讓那人過來。

程洵瞥了那人一眼,立馬低下頭,小聲對程卓風道:“不好,那來的人是漢信,你說他會不會認出我們來?”

程卓風聽後,也馬上伏低頭:“你看清楚了?那漢信跟我們又沒仇,不會害我們的吧。”

程洵一邊走,一邊偷偷抬頭拿眼去瞄漢信,隻見那群陀羅人跟漢信說了幾句話,還向走在後麵的他們指了指。

漢信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看過來,怔了一下後,似沒看清般狠狠盯著他們看了會兒,然後轉頭對那群陀羅人說起話來。

“不好,那漢信好像認出我們來了。”程洵有意放慢了步子,對程卓風道,“等一下,慢些走,看看什麽情況。”

漢信說完話後,那群陀羅人停了下來,齊齊轉身麵向程洵他們。

“快跑!”程洵見勢不好,脫口叫道。同程卓風一起迅疾轉身,拖著維哈兒子,向後奔去。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及那群陀羅人的喊叫。因帶著個孩子,程洵他們速度明顯受阻,耳聽得追趕的人越來越近,程洵三人慌不擇路,左轉進旁邊一條小巷裏。七轉八繞後,他們奔到巷底,才發現這原來是條死胡同。一堵一人高的磚牆擋在麵前,牆根處堆著些丟棄的破竹筐和舊木箱。

“快,你先帶著孩子翻牆過去吧。”程卓風不假思索地對程洵道。

陀羅人的追喊聲愈來愈近,程洵急道:“他們快趕上來了,我們要先走了,你怎麽辦?時間不多啊!”

“你還廢什麽話,能走一個是一個,我替你們擋一下。”程卓風用力推了下程洵,催促道。

漢信和那群陀羅人追上來時,隻看到程卓風一人站在巷底。

“另一個大梁人和那個小孩呢?”漢信逼視著程卓風。

“走了,早翻牆跑了。”程卓風冷漠地看了眼漢信,“你們陀羅人殺了薩利人不夠,難道還想殺大梁人嗎?”

漢信冷笑一聲:“那個小孩根本就不是什麽館驛的奴仆,你們偷偷摸摸要帶他走,還編謊話來騙,我猜他就是一個薩利人的孩子。”

“我不管他是薩利人還是陀羅人,隻知道你們連一個瞎了眼的孩子也不放過,真比豬狗還不如。”

漢信怒瞪雙眼,用力揮著那缺了根食指的左手,大聲厲斥道:“閉嘴!薩利人都該死,都該死!”

程卓風眯起眼睛,暴喝一聲,朝那群陀羅人衝去。

曲子急轉直下,如敗潰之兵,四野哀鳴。程莘留意到他爹隨著樂曲的轉合,竟流起了眼淚。起初隻是一滴,一滴,滯緩滑落的淚珠,緊接著淚珠連成了線,細線泛濫成了扁平的水帶。程莘爹麵色平和,卻是滿臉淚光,有一股慈悲的肅穆感。

雜亂地腳步聲隨著人聲的遠去,漸漸稀稀落落,直至恢複了平靜。程洵透過竹筐的縫隙,看到外麵的人散去了,不知何時,濃稠的夜色身不由已地淡薄開來,小巷中青的磚,褐色的木門,以及地上暗紫色濺落的血跡,慢慢清晰了起來。

天不知不覺間已經亮了,一束束金色的陽光,迫不及待地跑向街麵,躍上屋頂,掠過清晨出來覓食的飛鳥的翅膀。不管怎麽樣,今天似乎會是一個好天氣。或許是這晨光的關係,程洵沒來由地覺得心定了不少,他摟緊了身旁,同他一起蹲著的維哈兒子,輕聲道:“睡一會兒吧,巴紮,外麵的人走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程洵醒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又黑了。他轉頭看見維哈的兒子,下巴擱在膝蓋上,雙手抱腿,因眼睛閉著,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

程洵小心地挪動了下自己一直環抱著孩子,有些發僵的手臂。維哈的兒子忽然將頭轉向程洵,小聲地用還比較生硬的中原話道:“餓。”

“啊?”程洵沒怎麽聽懂。

“我。。。餓了。”維哈兒子重又放慢語速道。

“噢。”程洵被他這麽一說,自己也感覺到饑腸轆轆。他察看了下外麵的情況,想了下,對維哈兒子倒:“巴紮,你留在這裏,千萬不要跑出去。我出去找點吃的東西回來,記住!千萬不要亂動,不要跑出去。”

維哈的兒子點了點頭。程洵慢慢直起身子,緩緩頂起倒扣在頭上的破竹筐。隻聽“啪啦”,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之前覆在竹筐上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程洵一手托著竹筐,快速地跨出了藏身的木箱,機警地四下看了看,見無人,便又把那竹筐扣回在木箱上。

白天應該是個豔陽天,這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瀉銀般的月光,靜靜淌過倒在木箱旁的程卓風。程洵抓住程卓風的雙臂,將他拖往一邊,想靠在牆角處。但程卓風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硬,不住往地上溜,他身體弓起,雙手向前伸,維持著之前趴在竹筐上的姿勢。

程洵跪在地上,看著程卓風一直盯著前方,沒有閉目的雙眼,仿佛間又回到了之前那個晚上。程卓風像困獸般衝向那群陀羅人,揮舞著拳頭砸向人群,卻招致更多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

人群中不知是哪個,冷不丁捅了一刀在程卓風肚上。程卓風手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踉蹌著走到牆角,趴倒在破竹筐上。有幾個陀羅人罵罵咧咧地走上前,繼續用刀砍,用腳踹程卓風的後背。程卓風一動不動,死死伏在竹筐上,他的目光穿過竹筐的孔隙,遇上躲在裏麵的程洵驚恐地雙眼。

“你們永遠找不到他們,他們早跑了,已經出城了,你們這群畜生休想再傷害那孩子。”程卓風喊著喊著,竟淒厲地笑出來,那笑聲似乎還回響在耳邊。

程洵鄭重地給程卓風磕了一頭,伸出手默默地撫向程卓風睜著的雙眼,輕聲告慰道:“程郎,放心吧,我一定帶著那孩子活著出去。”言畢,縮回手,程卓風和闔上雙目,麵色安詳。

程洵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挨著牆走向小巷口。他沿路摸進了幾戶人家,但搜尋一遍後,隻尋得一塊幹裂僵硬的麵餅。程洵忽然記起,來時巷口有處門臉頗大的人家,應該是個富戶,也許會有不少吃食。

他循著記憶找到了那家,大敞的雕花木門通著一個草木扶疏,幽靜的院子。程洵躡手躡腳地潛進了院中,在西邊一排小屋中找到了廚房。這房子的主人兩日前似乎置辦過宴席,剩了頗多的廚餘。程洵拿了半隻掛了白色油脂的烤羊腿,四張餅,還有一些瓜蔬,想著應該夠吃一陣子了,便決定回去。甫轉身,便看到廚房門口不知什麽時候杵了三個人影,他嚇得一個哆嗦,抱在懷中的吃食差點掉在地上。

那三人中最矮的一個衝程洵開口問了句梵語。

程洵忙堆笑道:“我是大梁人,館驛中沒有吃的了,城中又沒人開店,隻好到這裏還找吃的。”

那矮個的走進廚房,借著窗口漏進來的月光,端詳了下程洵,然後用中原話譏諷道:“大梁人也做賊嗎?買不到,就半夜道人家裏偷?”

程洵心內不忿,暗忖這宅子也不是你的,憑甚用話來辱我,但麵上仍笑道:“真是不知這宅子裏有人,這樣,我用錢來買總可以吧。”他騰出一隻手,往懷中去掏貼身帶著的西摩國銅幣。

誰料那矮個的冷哼一聲道:“薩利人已經被我們殺光了,馬上就要有我們陀羅人的國王,誰還用他們的錢。”

程洵停住了掏錢的手,為難道:“那可怎麽辦,我已一日沒吃東西,肚子餓得難受。不如你們行行好,做做善事,就當施舍給我吃吧。”

“你們大梁人是薩利人的朋友,我們不幫敵人的朋友。”矮個的說著便欲上來拉扯。

“誰說我們是朋友?我們大梁沒有奴隸,也看不上用奴隸的人。何況國之邦交,有利則合,無利則散,哪來朋友的說法。”程洵後退幾步,護住懷中的吃食急道。

那矮個的停了下來,後麵廚房門口站著的兩人中的一個,忽然說了句梵語,然後三個陀羅人都哄笑起來。程洵聽他們笑得古怪,不由汗毛倒豎,四下瞟了幾眼,琢磨著一會兒他們若是發難,該如何逃出去。

那矮個的笑了一陣後,開口道:“很好,你不是說你們大梁人不是薩利人的朋友嗎,隻要你能證明給我看,這裏的吃的隨便你拿。”

“如何證明?”

那矮個走到灶台邊,揭開灶上擺著的一口鐵鍋的鍋蓋,笑得不懷好意道:“隻要你吃了這個,就算是我們的朋友。”

程洵狐疑地走上幾步,伸頭去看鍋內。隻見一鍋白湯內露出一截如豬蹄般的東西。那矮個的拿起鍋旁擱置的鐵勺,從湯中舀起豬蹄,直送到程洵鼻子尖前道:“把這吃了,我們就信你。”

程洵定睛一看,那豬蹄長著白白胖胖的無根手指,這哪是什麽豬蹄,分明就是人手。他嚇得後背沁出一層冷汗,胃中一陣翻騰:“這。。。這。。。這是。。。”

“這是以前住在這裏的那個薩利人的手,你看我們陀羅人做牛做馬,把他養得多好,肥肥胖胖,肉吃上去可嫩呢。”那矮個的陰測測道,“你如果不吃,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薩利人不把我們當人,我們也不把他們的朋友當人。”

他朝門口那兩人丟了個眼色,那兩個陀羅人亮出手中握著的長刀,一步步向程洵逼近。。。。。。

程洵抬起倒扣的破竹筐,躲在裏麵的維哈兒子,聽到響動怕得瑟瑟發抖。程洵忙出聲安撫了他,然後從肩上拿下一個包袱,從裏掏出半條羊腿來,塞到維哈兒子手中:“吃吧,這是羊腿。”

維哈兒子拿羊腿湊近鼻子嗅了嗅,然後咬了一小口,咽下去後,便大口大口撕咬吞咽起來。程洵望著他快速咀嚼的樣子,心中抑製不住地一陣惡心,好像有一隻手不斷摳著自己的嗓子眼,胃酸一波兒一波兒往上湧。

“別吃了!”程洵一把搶過維哈兒子手中的羊腿,棄之在地。

維哈兒子茫然地轉著頭,不知所措道:“怎麽了?怎麽了?”

程洵自悔失態,從包袱中又翻出一張麵餅,交到維哈兒子手裏:“巴紮,記住吃素,不要吃肉,不要吃肉。”

維哈的兒子開始慢慢地一口一口咬著麵餅,程洵跨進藏身的木箱中,將竹筐重又扣在頭上。他雙手抱膝,背部緊貼著木箱,眼睛有些發直,嘴中不停的小聲自語道:“不要吃肉,不要吃肉,不要吃肉。。。”

重複的撥音一遍又一遍,由強漸漸轉弱,及至幾不可聞,如母親低哼的搖籃曲,一聲聲,一聲聲,晃晃悠悠駛向那寧祥的夢。程莘爹閉上了眼睛,臉上掛著未幹的淚痕,如入定般坐在那裏。

帝利從榻上站起身,將琵琶收入鬥篷中。一旁候立的昆侖奴見狀,在矮桌上放下一直端著的茶碗,上前扶著帝利轉向程莘。帝利朝程莘鞠了一躬,開口道:“當日程公於某有恩,今日恩公身蒙不幸,深陷泥沼,某以三首曲子,慰恩公之心,得報當年之恩。”

程莘忙施回禮,不免有一絲探詢之意:“聽郎之意,阿爹的病這就算好了?恕某冒昧,郎可知阿爹究竟因何犯此病?”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恩公之病乃放不下,忘不脫,掙不了。待看空,忘空後,自然會好了。程小郎君且自安心,某就此拜辭了。”

程莘拜謝不已,送帝利及昆侖奴至院口,再轉回裏屋。進屋時便發現他爹已醒來,正恍然若失地打量著房間。

聽見響動,程莘爹轉過頭,見到程莘後,臉上先驚後喜,還有著一絲怯澀:“花奴,是你嗎?離家這些時日,想不到你竟已經長這麽大了!”

程莘呆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道:“阿爹,你喊我什麽?”

“花奴啊,怎麽了?這不是你乳名嗎?”

“是,是我乳名,隻是想不到阿爹還記著。”

“這個怎麽可能會忘呢,我在刹邏些城的時候,天天想著你跟你娘,隻盼著能快點回家。”程莘爹走近程莘,端看著他的臉,臉上滿是重逢的喜悅,“這下好了,回家了!我程洵的兒子已經這麽大了。我也才走了四、五個月的光景,怎麽你一下子長得這麽快?我離家的時候,好像你才到我的腰吧,現在已經跟我差不多高了。”

程洵絮叨著家裏的瑣事,程莘卻在這時想起了五年前,他爹剛從刹邏些城回來的那個早晨。麵容枯槁,渾身髒亂不堪的程洵跪下,一把抱緊了前來應門的程莘,撕心裂肺般哭嚎著:“孩子!孩子!”溫熱的淚水濡濕了幼時程莘的脖頸,脊背僵硬往後挺直的他,慢慢地將手環上他爹的背,輕輕摟著。

“對了,說了這麽多,還沒見你娘呢,她在哪裏?出門了嗎?”程洵說著要往堂屋裏去。

程莘上前雙手合抱住程洵,頭靠在他爹的肩上,輕聲道:“阿爹,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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