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美國?”任盈盈問方佳。
方佳是任盈盈的朋友,一個西安女孩,大學畢業後來北京漂泊,後來到美國讀了會計學碩士,在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了幾年。
方佳30歲嫁了個華裔商人,生了兒子後再沒上班,在家幫丈夫打理生意賬目。
方佳的丈夫是個所謂的海鷗,美國中國都有生意,一年四季兩頭跑。
方佳這次回國是因為丈夫在北京遭遇車禍死亡,回來處理丈夫的後事。
“回老家接了我媽就回去,我打算幫我媽申請綠卡,讓她在美國養老。”方佳回答。
“你以前不是說你媽不願意在美國住嗎?”任盈盈問方佳。
“那是以前,因為我媽不願意跟我老公住在一個屋簷下。現在我老公死了,我媽當然願意跟我和兒子一起住。再說,她一個人住我也不放心。上次我媽生病,上廁所時暈倒了,人就那麽躺在便池裏直到自己蘇醒......聽著我都後怕。”
方佳的母親是個退休中學教師,年輕時守寡,獨自撫養女兒成人。本來指望著女兒出國留學出人頭地,沒想到方佳的婚姻卻傷了老太太的心。
方佳的老公離過婚,又比方佳大20歲,跟丈母娘是同齡人,方佳的母親不願意跟女婿生活在一起也能理解,實在有點尷尬。
方佳剛結婚的頭兩年,老太太根本不認女兒。後來方佳帶著兒子回國,老太太看在外孫子的份上,才接受了女兒的婚姻。
其實,老太太就方佳這一個孩子,含辛茹苦養大,女兒是心頭肉,哪會硬下心腸不認?
“人既然沒了,你就節哀順便。”任盈盈這話說時有點勉強,因為方佳的臉上實在看不出未亡人的悲戚神情。
“盈盈,你哪隻眼睛看出我傷心了?這老王八蛋死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晚上喝了酒開車帶個20出頭的小姑娘去兜風,車速太快失控撞在了立交橋的橋墩上。”方佳說這話時明明充滿了恨意,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唉,他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以前看他對你挺體貼照顧的,我還說你嫁了個好男人。”任盈盈歎了口氣,方佳的老公雖然年紀大了點,但看上去也是個斯文體麵的男人,回國後怎麽如此墮落?
“屁,那老色鬼最會裝,你我都被蒙蔽了。他年輕時不過是個上海小癟三,後來靠著親屬移民來到美國,繼承了一大筆遺產才發了家。老流氓在外麵人模狗樣,其實是個無恥小人。我就是被他騙上了床,肚子搞大了,結婚登記時才發現他的實際年齡比我大20歲,而不是他所說的12歲,那時候我後悔也晚了,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我媽住的老單元樓,廁所還是蹲坑,跟我結婚時他就許諾幫我媽買套新房子,反正將來我媽去世了也是留給我們的,就算投資。後來他卻推三阻四,找各種理由,到死也沒買成。老色鬼死了我才發現他在北京至少給兩個女人買過房子,你說他有多可恨?”
任盈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好用手拍拍方佳的胳膊。認識十幾年了,她知道方佳的性格,方佳是那種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任盈盈認識方佳,也算是機緣巧合。
大四那年春季,王富貴向任盈盈提出分手。任盈盈化悲痛為力量,整天埋頭苦學英語,打算跑到美國去療傷。
有一天任盈盈去圖書館的路上,突然聽到身後“哎吆”一聲,轉身一看,一個女孩子跪在地上,身旁倒著一輛自行車和一個書包。
任盈盈忙起身跑上前,原來女孩子的自行車輪卡在水泥路麵的裂縫裏,所以突然摔倒,她猝不及防,兩個膝蓋硬生生地磕在地麵上,膝蓋血肉模糊。
這一跤摔得可不輕,任盈盈看著女孩子血淋漓的膝蓋都覺得疼,女孩子卻忍著沒哭,眼含淚花向跑過來攙扶自己的任盈盈露出了一個燦爛感激的微笑,任盈盈不禁對這個堅強的女孩子刮目相。
女孩子叫方佳,麵容清秀,臉上最突出的是一雙明亮的大眼。方佳雖然身材嬌小,但細胳膊細腿都很結實,說話直爽,做事利索,也許是整體在外奔波的緣故,那時候的方佳膚色不如現在白皙,是健康陽光的小麥色,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野性美。
任盈盈想扶方佳去校醫院,方佳卻說她不是大學生。她大學剛畢業後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單位所以來北京尋找機會,住在附近的圓明園畫家村,來學校旁聽課。
任盈盈還是堅持把方佳扶到自己的宿舍,端來清水洗幹淨傷口,又跟同學借了碘酒藥棉,對傷口進行了消毒處理,以避免天熱發炎。
為此,方佳和男朋友高夢飛專門請任盈盈去海澱影劇院對麵的小街上吃了新疆風味的大盤雞麵和烤羊肉串,方佳和任盈盈成了朋友。
“你不知道老色鬼有多混蛋,去年年底,他搞大了別人老婆的肚子,那個大肚婆跑到家裏要錢,我才知道兩個人早在國內就有一腿。那事出了,我要離婚,老色鬼跪在我麵前痛哭流涕,說是要改過自新,結果怎樣?一年不到,又故伎重演,把自己的老命搭上了。這種人渣死了幹淨,眼不見心不煩,幸虧公司的財務我一直都沒放手,否則估計被老家夥賣了都不知道,還傻乎乎地幫他數錢呢......”方佳哭了,越哭越傷心,漸漸的有些失控。
還好這家咖啡店上午沒什麽客人,兩個人又坐在比較隱秘的角落。任盈盈起身找前台服務員要了條熱毛巾,又讓服務員把方佳的咖啡拿走,換了杯檸檬茶,默默地等著方佳的情緒平靜下來。
看到麵前的方佳,任盈盈感觸頗多……現在的方佳全身名牌,手指上的鑽戒明晃晃的耀眼,人卻成了怨婦,眼神犀利挑剔,跟自己記憶中十幾年前的那個快樂單純爽性的陽光女孩判若兩人......是什麽讓方佳把自己丟了?
是因為當年她的窮畫家男友拋棄她選擇了富家女,還是因為她在30歲那年為了綠卡嫁給比自己大了20歲的富商老公?
方佳數落了死去的老公將近半個小時,終於把肚子裏的怨氣發泄完了,眼睛紅腫著失神地看向窗外。
窗外碎金般的陽光灑進來,毫不留情地將方佳眼角額頭的細紋赤裸裸地呈現在任盈盈麵前。
看得出,方佳的婚姻生活一點也不幸福。否則,家裏雇著保姆,不用天天上班的她怎麽比同齡人要顯得蒼老許多呢?
“前兩天我碰到高夢飛,他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任盈盈說。
高夢飛和方佳是中學同學,兩個人曾經是一對情侶,當年兩人結伴來京,在圓明園畫家村同居了一年多......後來,高夢飛甩了方佳,跟一個富家女結婚。
方佳受此挫敗,發奮讀書,最終申請到半獎去美國留學,兩個人自分手後再沒見過麵。
“他還有臉問?我的人生如此悲慘,還不是拜他所賜。”提到高夢飛這個人,方佳忿忿不平。
“高夢飛還說,如果我見到你,代他說聲對不起。他覺得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方佳聽到這話,眸子裏掠過一絲疼痛,隨即冷冷地嗤笑一聲道:“其實當年高夢飛甩了我也沒做錯,如果他不娶那個富家女,他哪裏有錢去法國留學?若是我們當年在畫家村繼續混下去,即使沒有那個富家女插一腳,我們也會分開。肚子都吃不飽,還有什麽資格奢望愛情?”
任盈盈跟著方佳去過幾次畫家村,那一帶沒拆遷前,是海澱區出了名的髒亂差。
狹窄的小道,髒亂的民房,到處都是垃圾,汙水四處流淌,公共廁所的刺鼻臭味終年彌漫在空氣裏。
方佳和高夢飛租住的那間廉價房隻有十幾平米大,據說過去是房東家的豬圈,又矮又破。夏天潮濕悶熱,冬天四壁透風,冷得像冰窖。
床是用磚頭壘的木板,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撿來的隻有三條腿的破桌子,缺腿的桌角勉強搭在床板上才能撐起來,卻是兩人的餐桌,書桌,也是高夢飛畫畫的地方。
衣服雜物都放在地上裝方便麵的紙箱裏話掛在貼著報紙的泥牆上,而鍋碗瓢盆則統統放在地上。
農家小院裏住了十幾個來自祖國各地北漂男女,卻隻有一間能容下兩人的小廚房,一個公共水龍頭。每天早晨或傍晚,大家都要排隊接水或做飯。院子裏栓在兩棵大樹上的晾衣繩上一年四季總是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任盈盈第一次跟方佳去她住的地方,看什麽都新鮮,認為大雜院挺熱鬧的。漸漸的,任盈盈意識到寄身於這種魚目混雜的地方,真難為像方佳這樣年輕漂亮的姑娘,對院子裏住的那些賣菜/賣老鼠藥/搞裝修/打散工的單身男人來說,方佳就是美麗高貴的天鵝,那些人看方佳的眼神,總是直勾勾色迷迷的......
“高夢飛現在怎麽樣 ?”方佳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還不錯,在國內小有名氣,聽說上個月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過一次個人畫展”
“他是個才華橫溢的男人,我當年就相信,有一天他一定能成功。”說這話時,方佳的臉上有一種動人的光彩,眼睛裏有毫不掩飾的欣賞。
“想見見他嗎?我手機裏有他的電話,聽說他離婚好幾年了。”任盈盈試探著問。
方佳遲疑了一下,堅定地搖搖頭:“沒有必要了,愛情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我的心早死了。”
“怎麽會?你這麽年輕,我跟我的初戀男友,不是也破鏡重圓了嗎?”任盈盈不信。
“唉,你是出身高貴的大小姐,如何能體會到我們這些出身卑微的人生存的不易?我小時候沒有爸爸,常被其他孩子欺侮。我大學畢業時,雖然成績優異,但是因為家裏沒錢沒關係,我又不肯出賣身體,結果工作單位都找不到。無可奈何我才和高夢飛決定來北京試試運氣,結果在北京生活了一年多四處碰壁,才體會到兩個沒錢沒背景沒依靠的外地年輕人要在北京安家落戶飛黃騰達簡直是做白日夢。”
“殘酷現實讓人不得不屈服,高夢飛為了追求藝術夢想放棄愛情拋棄了我,我當年恨過他,現在已經懶地計較了,我隻怨自己命苦。我不是也為了綠卡,把自己賣給那個老色鬼了嗎?”方佳滿臉自嘲的表情。
“我的心早已千瘡百孔,我已不是那個年輕單純的我,高夢飛也不是當年那個他,何必再見麵?倒不如不見,把最美好的定格為永遠。”方佳泣不成聲,雙手捂住了臉。
記得當時方佳為了能在美國長期定居決定嫁人時,任盈盈也勸過她。但是方佳說:“像我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無錢無勢的年輕女孩,回國能有什麽出頭之日?難道再像以前穿著體麵的衣服天天擠地鐵上班,下班回來擠在出租房裏吃榨菜泡麵?人家說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既然我的出身讓我嚐夠了窮人的苦,這次我就用一輩子的幸福做賭注,享受一下當富人的好處。”方佳決定嫁人的時候,似乎已走火入魔,所以才會孤注一擲......
“那,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任盈盈並不讚同高夢飛和方佳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自己的方式,但是人各有誌,她也不想妄加評論,所以換了個話題。
“現在老色鬼死了,留下一大筆錢,我打算放開手腳,幹一番大事業,我要揚眉吐氣一番, 讓過去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也是有本事的人。”
任盈盈乍聽這話,怎麽覺得如此耳熟,然後反應過來前兩天老公王富貴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你何必在乎別人怎麽看你?自己過得開心就好。”任盈盈不以為然,忍不住勸方佳。
“你不懂,按我們老家的話說,不蒸饃饃也要蒸(爭)口氣。”方佳語氣堅決。
兩個人聊天,時間過得飛快,等到王富貴按約定的時間露麵,任盈盈才發覺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
今天是周末,任盈盈和方佳說好了要盡地主之誼,請方佳吃川菜,順便介紹方佳和王富貴認識。
“老公,來,我的朋友方佳,我們認識好多年了。”任盈盈興衝衝地對走到身邊的王富貴說。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王富貴熱情地笑著,微微屈身禮貌地伸出右手。
“你好。”方佳也站起身,很好奇能征服任盈盈的男人長得是什麽模樣?
“呃,怎麽會是你?林太太?”王富貴簡直難以置信。
雖然王富貴近距離隻見過林太太兩麵,一次是在舊金山華人教會的夫妻團契活動,另一次是因為Google老張的老婆Judy在林先生家門前跌倒血淋林的流產鬧劇。但是,林太太這張臉,王富貴這輩子是不會忘的。
Oh,My God,任盈盈的老朋友方佳,居然是王富貴怒吼過的冷血林太太,這個世界真的好小!
多行不義必自斃,林的結局是罪有應得。人在什麽時候都不能放棄自己,方佳如果換一種心態,也許會過得幸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