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乃人間悲劇,本不應收入《笑談》,然笑亦包括苦笑,不算離題。作文已經小說化,非實況報道,請勿對號入座。]
(我根據裴醫生的口述,給梅夫人畫像,裴醫生說我畫得很像。在舊社會,青年人大多早婚,梅夫人雖然頭戴老鴇大帽,其實一點也不老)
絕大多數女性,誰不願意堂堂正正地做人?可現實中,誘惑與無奈一樣多,往往事與願違。在議論本文主角梅夫人的罪過之前,我先隨意炮製兩句古詩,表達一份同情:
青天幽幽,雲媚何辜?
所謂伊人,命如朝露。
由於調研醫院和藥廠的商務關係,我經常視頻打擾定居祖國南方的老親戚裴醫生。裴醫生拯救無數生命,為民族作出巨大貢獻,我一直將她敬作長輩加英雄。裴醫生目睹世間大起大落,近年親曆超美國踩印度甩越南,尤其滿足現狀。這是好事情,因為知足者常樂。裴醫生的血管裏,流淌著我們糊塗家族仁慈的血液,她生活幸福了,就關心起他人的困難。還沒等我開始打聽醫藥事宜,裴醫生先熱心地問我:“聽你媽說,你在美洲力戰美軍精銳,差點被野豬鏟倒殉國,朝中奸臣魏大王還公然整你,你辛辛苦苦圖個啥?”我悲從中來,沉默不語,裴醫生舊調重彈:“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中國,中國最好的地方就是我們海驢市!我們年年漲工資,滋潤得很呐!你幹脆回來吧!別去什麽北京上海瞎湊熱鬧,那種鬼地方人山人海,空氣汙染,房價死貴!你來我們海驢市安家,擺個高科技地攤,銷路錯不了!”裴醫生又來啦!我不是第一次碰到她這種“勸進”的喜樂場麵了。裴醫生心髒不好,聽到不同意見能急昏,所以我不敢微詞,含糊地支吾過去。
裴醫生真是老糊塗了!北京上海人多不假,但我查過統計材料,海驢市的人口密度,比人滿為患的日本還高一倍,能寬敞到哪兒去?海驢市的房價,年年瘋漲破表,在北京上海麵前早已不必自卑。說到空氣,海驢市霧霾不斷,覆巢之下已無完卵。最最關鍵的是,上海戶口乃稀世珍品,寶貴程度不亞於萬裏長城,文化局正準備明年替上海戶口申請世遺呢。叫我放棄上海戶口搬到海驢市,等於與虎謀皮,傻瓜都知道不可能。
年年漲工資確實是道德亮點,然而,物價房價漲得更凶。就在昨天,裴醫生輕描淡寫牛肉升到48元一斤,將我嚇一哆嗦。總而言之,即使裴醫生不義務宣傳,我也清楚海驢市極其富貴,美國極其水深火熱。不過,作為一個高尚的國際主義者,我必須到最艱難的地方去工作。我決定暫時留在美洲。幫助美國人民致富後,我再學習範蠡退隱,撤回上海。
裴醫生見多識廣,我們聊天的內容包羅萬象,話題轉向社會風氣。裴醫生讚同我的觀點:愚蠢的精英知識分子誤導民眾,導致今日道德防線瀕臨崩潰。我讀過一些QH、BD、蛤F、Y嚕等野鴨大學的博士論文,其閉塞、荒誕、偏激、膚淺、搞笑,“不可救藥”已不足以形容。這幾所濫觴學校,遠不如我們京懿湄大學皇恩般江海浩蕩,所以它們難逃二奶小三的檔次,扶正無望。有一名蛤F博士如此寫道:
社會和領導應該寬容。假如人事部門的目光遠離職工私生活,隻考核技術和產值,職工淪落為嫖客的幾率必然大大減小,直接的結果是娼妓缺少客源,社會風氣馬上好轉。
諸位不難看出,該博士的高論,顧左右而言他,缺乏數據,也看不出邏輯在哪裏,卻榮獲“2012年常Q藤優秀博士論文獎”。難怪現在貪官和職工穢亂宮闈,照樣高升,因為淫蕩是大家不該管的“私生活”。
裴醫生特別痛恨賣淫嫖娼,所以跟我的共同語言一籮筐。裴醫生緬懷舊社會的光輝歲月,談起她認識的一個“老鴇”:“如果舊社會像今天這麽寬容,梅夫人就不會挨槍斃了。。。。。。”
梅夫人是舊社會衛生局招待所的前台服務員。她樣貌端莊,老公在百貨大樓上班,育有一女兩子,幸福家庭也。相麵的老先生曾說,梅夫人鼻高細下巴尖,無福無祿無壽。說句公道話,梅夫人的鼻子是翼小梁高,但下巴還算豐滿。某些80後90後動刀美容,那下巴才真叫尖利,難怪破財破婚,幸福遙遙無期。粉碎萬惡的“四人幫”後,人才稀缺,裴醫生被抽調到海驢市,成為舉足輕重的醫界主力。裴醫生醫術精湛,遠近數百裏,無人不曉。梅夫人由於自己或親戚看病,多次找裴醫生,久而久之,兩人互相認識了。
根據後來的招供,梅夫人自己沒有賣淫,給她定的罪名是“老鴇”。我聽裴醫生講完整個案情,感覺梅夫人多少帶有冤屈。老同學伍大王年輕氣盛,曾因經濟問題被誤捕入獄,他的漂亮老婆是一隻實力壯猛的母老虎,所以伍大王獲得包青天複審,僥幸脫身。梅夫人一個螞蟻似的小人物,配偶、親戚、朋友、同學全是小昆蟲,加之生不逢時,誰會聽她訴說冤情?直至今日,梅夫人仍蒙受十惡不赦的汙名,所幸群眾不全是愚民,許多人都知道她判重了。2004年,當地記者還為梅夫人寫過反思文章。小記者人微言輕,無濟於事,但公道自在人心。近兩三年,輿論出現意想不到的轉向,民眾逐漸支持三妻四妾與賣淫合法化。梅夫人的平反昭雪,豈非指日可待?
八十年代,正是經濟加速起步的時候。市長鼓勵“搞活”,各個單位響應號召,巧立名目,想方設法謀財不害命(那時極少下毒,故曰“不害命”也)。這種做法,非議頗多。譬如,中學開設飯店和酥餅廠,收益比教書的工資還高;裴醫生的醫院有一輛解放牌貨車,租借給建築公司拉水泥磚頭掙外快。真是五花八門,不務正業。最糟糕的是,那些通過創意而獲取的利潤,管理模糊,給作弊私吞保留不小的空間。某些官員瞞天過海,假公濟私,中飽私囊。例如,醫院的行政副院長黃大王,利用“搞活”的名義,開起中西藥鋪。藥鋪自然是醫院的產業,但黃大王很快建好了自己的小別墅。裴醫生談起逍遙法外的黃大王,現在仍舊憤憤不平。
今日社會生產鈔票的能力驚人,生產貪汙犯也屢破自己反複創下的世界紀錄,連清朝的和珅大王都不好意思再言勇。現在一涉及貪汙,民眾習慣了十億百億,不知道過去的年輕人以為舊社會也這麽大的胃口。當時整個海驢市的工農業總產值,不足十億,再怎麽搞活,也不可能貪汙出天文數字。黃大王的事情拿到今天,數額小得嚇人,完全沒有必要立案偵查。對黃大王那樣的清官,裴醫生耿耿於懷,我百思不解。
麵對撈錢的曆史性機遇,局長拍板,招待所開始對外開放,擴大經營範圍。那時的招待所不是現代酒店,規模相當寒磣,頂多二三十個床位。
梅夫人在招待所的收入有限。她老公在百貨大樓,因為出現個體商販的競爭,日子也開始難過。梅夫人一家過著節儉的生活。現在的輕浮女人,一陷入困境,就不介意賣肉。說白了,新社會笑貧不笑娼,漂亮女人容易下海,謀生機遇的確比舊社會多。自費老五帽湘大王批駁我言過其實:“人家好多屬於‘多妻製’,不算賣淫。你把二奶小三誣蔑為娼妓,誇大統計數字,抹黑新社會!”湘大王說得不錯,二奶小三“姘頭比較固定”,可惜我不買這個邋遢帳。以電影院為例,無論賣散票還是包場,都是商業買賣。因此,一味貪圖金錢,毀人家庭,被敗德賤男包專場,還以為自己不是爛貨,相當可笑。由於舊社會的道德局限,梅夫人盡管容貌出眾,卻連“二奶”心思都沒動過,更不可能琢磨賣淫。梅夫人最終走向深淵,淪為囚徒,但我不想對她全盤否定。
招待所對外營業之後,各種蒼蠅蚊子都飛了進來。某些秉性輕佻的住客,偶然會帶蕩女夜宿招待所。這些客人成分不太複雜,多是出差的正人君子,業務需要,頻繁應酬。隨著時光推移,應酬的步子越邁越大,色情服務乘虛而入。招待所明文規定,不允許黃色犯罪行為。請注意,當年賣淫嫖娼是重罪,與現今的寬容有區別。梅夫人和同事一旦遇見傷風敗俗的事情,就心直口快地加以製止。
某日深夜,鬼火憧憧,淫蚊嗡嗡。一名住了好幾天的外貿幹部,摟著燙發的年輕女人,酒氣熏天地闖進招待所。梅夫人一看不對,把他們倆攔在門口。那個女人笑嘻嘻地說,幹部是她的表哥,她到裏麵坐一會就走。她一邊說,一邊將一張鈔票塞入梅夫人的手心。梅夫人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曆史性機遇”,但最近家裏比較困難,老母住院花銷大,女兒染上甲肝需要營養費。梅夫人看沒有旁人,便不再吱聲。
梅夫人能走出這一步,非偶然也。家庭困難僅僅是導火索,社會大氣候才是決定性因素。梅夫人親見後門之風日新月異,為了解決諸多生活問題,她也不得不送禮送錢。梅夫人曾因為女兒看病,買了一大包價格不菲的特等魷魚幹送給裴醫生,裴醫生堅決不收。人就是這樣,看到光怪陸離的新生事物,先是驚訝,接著習慣,最後麻木地參加比賽。現在整容的校花,看到二奶小三,也是從驚訝到習慣,再麻木地進入角色的心路曆程。梅夫人所能做的,既方便也簡單,隻須壓住良心的掙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生活境遇即刻改善。
收了第一次錢,就會有第二次、第N次。那時大家窮,妓女收費低,梅夫人並沒有發什麽大財。許多心眼活的工程師,通過攬私活,蓋起小洋房,梅夫人尚且達不到工程師的“合法”規模,更無法與非法的貪汙犯比富。邪欲一經誘發,就難以自製。梅夫人坐地收租,貪心日益增生。到後來,她主動“勒索”,要求賣淫女多付“買路錢”。梅夫人跟那些暗娼達成默契,甚至主動出麵幫她們拉生意,這才是“老鴇”罪名的由來。
1983年“嚴打”公審,露天足球場萬人大會,法庭認定梅夫人“廣泛地組織賣淫,牟利巨大,對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宣判一錘定音,胸掛遊街紙牌的梅夫人,在觀眾憤怒的口號聲中,當場昏厥,被刀斧手挾拖上軍用卡車。摩托車機槍開路,行刑車隊緩緩駛向郊區,蟻民競相追至刑場圍觀。一起執行死刑的,還有七個男犯。步槍子彈哢啦上膛,聽口令近距離同時擊發,八犯應聲前仆,七男安靜逝去。弱女子的生命力出人意料之強,梅夫人血如泉湧,渾身抽搐掙紮不止。開槍的年輕士兵嚇得手足無措,隊長急衝上前連補兩槍,梅夫人終於脫離苦海。
梅夫人不是無辜的竇娥,但肯定算不上死有餘辜。在刑場上,眼望亂哄哄湊熱鬧的群眾,梅夫人的心境會絕望嗎?死亡是公平的,無人能躲得過。區別隻是某些人的死,影響大一些。比如,老五帽湘大王發帖過勞不幸倒斃,美洲的五帽事業必遭重創,後果不堪設想。民族英雄陳文龍,見部下在蒙古侵略軍麵前驚惶,冷靜地說:“諸君特畏死耳。難道不知人總是要死的嗎?”裴醫生認為,陳文龍之死重於泰山,梅夫人之死輕於鴻毛。
按裴醫生的說法,對梅夫人的刑罰,是過重了。梅夫人“組織賣淫”的罪名,缺乏事實依據。她積極參與了幾例,但離“廣泛地組織”,十萬八千裏。“牟利巨大”更令人淒然。梅夫人家徒四壁,連黑白電視機都沒有,查抄也沒發現多少財產,怎麽看也不似“巨大”。至於“對社會造成極大的破壞”,見仁見智矣。
海驢市民痛批美帝司法部門,因為它偶然錯殺罪犯。美帝迫於海驢市的輿論,不得不覥著臉,賠償死者數千萬美元。將來複查梅夫人之罪,其家屬能否拿到類似的撫恤金呢?裴醫生不回答這個問題。
賣淫嫖娼固然是罪,但梅夫人這個“禍根”的伏法,顯然扭轉不了社會墮落的趨勢。梅夫人死後,當地淫事越發失控,老鴇層出不窮,竟至今日親痛仇快的淒愴境地。我忍不住埋怨法庭草率執行死刑,裴醫生卻話鋒一轉:“不能怪法庭,它能吸取教訓就好!這麽多年過去了,就算啦!陳穀子爛芝麻的,有啥好斤斤計較的?大家要向前看!”豁達的裴醫生真是好人啊!希望普天下好人,心想事成。
附一篇近文的鏈接:《土豪設宴1:騎馬出獵活受罪,廣東養女真驍悍 》
先生對清朝小說之體會,頗得我心焉。據說慈禧看到晚清譴責小說,並不生氣,允許出版,還責成下麵查核小說中事,若能對號入座,嚴懲之。大清固糜爛,慈禧有過人之處,女中猛虎也。
讀公主大作,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現代版。
人自私貪婪,“會說人話”不見得高明到哪兒去。人不相同,看法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