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王裴醫生夫婦五十年前的模樣)
最近單位急事趕赴深圳。因為寫《漂亮女醫生》常與親戚裴醫生對話,我特意抽一天到她家探訪。這種“深入群眾”的革命活動,對寫作多有啟發,我為此放棄一心為公的形象,抹掉公司的兩個會議,讓同事大惑不解。“事業”沒有那麽重要,蔡文姬放棄王妃之位海歸做家庭主婦,比我想得開。郭沫若聲稱對曆史認真負責,歌頌蔡文姬為了天下大業和民族團結而毅然海歸,明顯比我笑談得更加離譜。大家不妨討論討論,蔡文姬的野蠻時代,“天下大業”和“民族團結”是啥?許多海歸和海不歸抱怨錯過曆史性機遇,按這邏輯,那些兒童,還有那些未出生的,連“曆史性機遇”的毛都未碰著,怎麽活呀?古往今來,機遇一直存在,什麽抓住不抓住,全是無能之輩的無病呻吟。抓住機遇不算本事,創造機遇或者幹脆放棄機遇,才是絕大多數能人做不到的難事。
裴醫生的家在海驢市,離深圳有幾百公裏,但現代社會交通發達,毋需翻山越嶺。我開著單位的豪華進口車,以亞音速六個鍾頭來到這個位於北部灣畔的“小城市”,路上還被交警罰了一筆。中國的小城市,動輒幾百萬人。這種人如蟻群的規模,在外國屬於前幾名的超級特大城市。我們一向謙虛,自稱“小城市”,想隱藏實力麻痹蠻夷,以便第三次世界大戰達成出其不意。
裴醫生見到親戚,又抱又親,老淚縱橫,可見我們糊塗家族血統之感情過分豐富。裴醫生和程大王已經退休,隻是偶然去參加些剪彩或者評審,做做花瓶。兩個人對社會極端不滿,尤其對拜金主義深惡痛絕。我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其實絕大多數中國平民何嚐不是這種心態?隻是等到身在其中,卻不忘利用職權和關係,忽略自己的責任。舉個例吧,靠山吃山。裴醫生夫婦到醫院看個病什麽的,絕對總統級待遇,畢竟都是老部下老學生在那兒虎踞龍蟠,但他們倆似乎沒有意識到此乃不正之風,還問我要不要順道到他們新蓋的豪華醫院修補假牙,我哪裏有功夫!我的第一優先是體驗民間“幸福”然後寫文章“讚揚”,其他事情靠邊站。
群眾大罵腐敗,我認為完全是妄自菲薄的媚骨作怪。腐敗是犯罪嗎?那得看法律怎麽定。我們愛麵子,明明看不起西方機製,卻因為傳統觀念作祟,偏要學習古希臘古羅馬,怕旁人(特別是大家蔑視的洋人)竊竊私議。我們已經有實力引領世界,可以學一學美國的霸道。你們不是罵腐敗嗎?老子立馬製定法律將其合法化。譬如,醫生收紅包早不是罪行,群眾也不介意,反而你不收紅包,群眾惴惴不安如喪考妣,怕你動手術時胡亂切割。好了,法律幹脆允許收紅包,比如開盲腸,收50萬以下不必向醫院上繳,也不用納稅。美國那些吃飽沒事的海不歸罵紅包,我們端出法律條文,莊嚴宣告我們是法治社會,讓他們啞口無言。這東西跟一夫多妻類似。我們硬要接軌古希臘古羅馬實施一妻製,導致人數眾多的N奶無法轉正,等於把她們逼上梁山。我們幾千年來一貫小看女性,城管隻知一門心思防範大老爺們陳勝吳廣,萬一N奶揭竿而起,出乎意料措手不及,後果不堪設想。為了解決N奶之患,我們的新法律大可規定每個男人至少娶八個老婆,娶不足數者一律勞改。這樣一來,貪官每人幾十個老婆,由於符合法治,洋人和海不歸想批評亦無從下手。壞就壞在我們缺乏自信,還沒有製定這種符合主流的優美法律,所以經常在國際辯論中找不到法理依據,弄得前翹後凸,處於被動挨打的困境。說什麽落後就要挨打,實際上沒有訂好法律才會挨打。
裴醫生的豪宅是九十年代中期買的聯體別墅,當時108萬人民幣,可見海驢市人民多麽富裕!我當年曾到裴醫生家作客,她那時就說了:“出國幹啥?大家都爭著回來,海驢市多好!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中國,中國最好的地方就是我們海驢市!”我聽完之後心裏不是滋味,因為那時我有北京人的自豪,產生被扇了一巴掌的屈辱感。裴醫生沒有想過人性各異。很多人喜歡往好地方跑,但也有不少人愛往壞地方跑。你看看英國人,當年放棄全世界最繁華的大英帝國,跑到驢不拉屎的美洲,即是最好例子。現在洋人又犯病了,要跑到連空氣草皮都沒有的火星去,而且跟荊軻似的,一去不複返,真是瘋啦。上帝欲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我可能已經染上洋人的病毒,對豪華發達地區敬而遠之。病情是隱私,我不敢告訴裴醫生,省得她又找到借口拉我去她日夜不忘的人民醫院浪費時間。
裴醫生的聯體別墅在新時代已經略顯灰舊,但價值驚人。我不便透露具體房價,免得賊惦記。每家別墅鐵門鐵窗包裹,如臨大敵,但裴醫生卻批評美國治安差。她好像在《驢城晚報》看到一個新聞,說美國最安全的城市之一(糖城),警察局長家被撬門偷竊。事後電視記者采訪該局長,他竟厚顏無恥地堅持糖城依然是美國最安全的城市。裴醫生叮嚀我在美國多加小心,尤其必須提防驢城電視天天報道的紐約槍擊案。沒想到她的消息比我還靈通,真是胸懷世界。事實上,去年十月份,裴醫生的兒子出差到紐約,她擔心到睡不著覺,怕兒子被滿街的槍手打死。裴醫生的腦筋看似匪夷所思,但顯然不是個案。
我在WXC偶然看到國內醫患關係緊張的報道,便好意提醒裴醫生注意一下,她嗬嗬笑了起來:“你看看,你們美國的電視台,意識形態作怪,中國有什麽壞事,立刻搶著報道。政府肯定是幕後黑手,想妖魔化中國。沒錯!有病人砍死醫生,但那個概率也太小了吧?杞人憂天!”
裴醫生的大兒子程哥哥就在本地醫藥係統工作,不是大官,卻日理萬機。他專門抽空來跟我見一麵,卻手機鈴聲不斷。程哥哥四十幾歲,身軀偉岸,雍容華貴,戴著一枚樣式奇特的手表,閃閃發光,據說是勞力氏,可惜我不識貨,不敢評論。明珠暗投,他故意在我眼前晃手腕上的寶貝,有一次手表都快擦到我的鼻子了,我假裝沒看見。
我和程哥哥年齡相近,共同語言不少。他聊起當地的一個民調,叫做“新時代最可恨的人”。排名第一的是醫生,第二名是老師,第三名才是貪官。貪官趁機出來厲聲批評替死鬼醫生老師,給自己加分,所以貪官排名出現繼續往後移動的可喜趨勢。醫療弊病,大家早有耳聞,什麽紅包之類,僅僅冰山一角。開藥可以提成,而且這種提成占據大部分收入,醫生自然將病人當作新藥填鴨,處方開個夠。這些大家看多了,我沒必要多討論。
舉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鮮例子。醫院號稱專業化,護工集中管理,不讓病人自己雇護工進院。集中管理,或許辦個學習班搞點職業訓練,不是壞事。然而,護工的收入,一半必須上繳醫院,醫院變身地主收租。更不堪的是,為了混進護工隊伍,還必須送禮。這些陰暗手段,無形中抬高護理成本,最後病人買單。護工經過職業教育,素質仍然令人擔憂。誰要請護工?大多是動彈不得者。這種病人,又癱又啞的不在少數。於是,碰到病人家屬在場,護工假裝勤快。等家屬不在時,護工對病人的需要置若罔聞,連定時的翻身擦背都省了。有時家屬送來雞湯魚羹,剛剛轉身離開,護工端起來大快朵頤,讓昏睡或者不會說話的病人節食。醫院不會管這種事情,也沒法管。要提高生活質量,最後還得回歸每個公民的德行,誰說人口的思想境界不重要?
既然醫生搶走狀元頭銜,那麽老師憑什麽榮登榜眼呢?程哥哥的小孩教育,作出最好的解釋。中國小孩參加五花八門的高檔學習班,苦練十八般武藝,以便在人山人海中突圍,大家早已知曉。我不議論那些奧數鋼琴乒乓球圍棋芭蕾什麽的,而是注意力集中在課堂的基本要求。
前幾年實現義務教育,終於追平美國,公立學校不交學費了。程哥哥揚眉吐氣,真高興一陣子。可新學期一開始,馬上傻了眼。學校順應新政策,出台改革配套方案,學校分成普通班和精華班。沒錯,普通班一分錢不交,但上課的內容和強度,大打折扣。反倒是精華班,師資強悍(聽說有哈F畢業的老師),教學緊湊,特別加料,升學目標直指最高學府京懿湄大學。不過,對不起,要讀精華班,必須交錢,而且比“義務教育”之前,交得還多。程哥哥跟絕大部分家長一樣,什麽都可以委屈,絕對不能委屈孩子,交吧!反正又不是交不起。最後不知道那個普通班有誰去讀,聽說是全部上精華班,等於不但未免學費,還多交了不少。當地錢多人不傻,不在乎。
別以為這就算完了。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不把你宰到靈魂出竅,當然不肯罷休!進了精華班,還必須參加課後加強班!自由社會,沒有人逼你注冊加強班,甚至參加之後可以隨時退出。學習是個持之以恒的過程,不單要上課,課後還必須拚命。課後加強班,正是本著培養高材生的宗旨,造福社會。放學之後,每天兩個鍾頭的魔鬼訓練,由著名老師親自授課。老師不能白幹,收費比精華班的學費還貴。程哥哥對奧數很上心,但對課本知識有點輕視:“奧數都不怕,還怕課本?騙錢的!決不報名!”
隨之而來的兩個月,程哥哥發現具備奧數天才的孩子成績江河日下,七八十分層出不窮,而家對門賴大王的憨兒子,因為參加課後加強班,門門功課九十分以上,醜小鴨變成天鵝了。程哥哥盡管不服,還是老實放下身段,登門向賴大王請教。通過瀏覽賴大王兒子的加強班教材和題庫,再對比試卷,程哥哥發現了某種巧合。似乎那些考試內容,加強班的教材覆蓋得非常好,題庫裏麵不少題目,竟然跟試卷上的一樣或類似。答案已經很明顯了,程哥哥立即帶兒子到學校去,要求進入加強班。學校很民主,也很寬容,隻要給錢,學校萬分樂意推磨。程哥哥的申請當場獲得批準。以後的事情我就不必說了,程哥哥的孩子考分火箭式回歸九十多分。
雖然未窺全豹,我對老師的榜眼地位已經沒有迷惑了。
暫談至此。
附《漂亮女醫生》鏈接:
“小”字無貶低之意,說習慣了。在BJ和SH,我和不少有寶貴戶口者,有點自豪感,將其他省府都叫做“小城市”。 “自豪”這個詞,其實和“驕傲”基本一回事。英文帶有“滿意現狀”“覺得自己重要”之意。我們很怕別人說自己“驕傲”,但常找機會聲稱“自豪”,很有意思。
“幾”字其實很誤導。很多時候,我以為是三五個。但後來發現,古人把大於1的,小於10的,都稱作“幾”。因此,假如有1.5畝地,豈不是可以叫做“幾畝地”了?國內一百多萬人口的“小城市”不少啊,而且國內習慣隻算市區人口,倘若按美國習慣連衛星城人口都算上,數目更加驚人。裴醫生那個地級市(不知該叫做第幾線城市),本身就超過150萬人,旁邊20公裏處有一下屬個小縣城(55萬人)。我用“幾百萬”,或許有點誇張,但也不算太離譜了。
“幾”字其實很誤導。很多時候,我以為是三五個。但後來發現,古人把大於1的,小於10的,都稱作“幾”。因此,假如有1.5個臥室,豈不是可以叫做“幾居室”了?國內一百多萬人口的“小城市”不少啊,而且國內習慣隻算市區人口,倘若按美國習慣連衛星城人口都算上,數目更加驚人。裴醫生那個地級市(不知該叫做第幾線城市),本身就超過150萬人,旁邊20公裏處有一下屬個小縣城(55萬人)。我用“幾百萬”,或許有點誇張,但也不算太離譜了。
這篇,我昨天畫程醫生的像,給《漂亮女醫生4》插圖,突然想起,看來有時即興而寫,也可以寫出有趣的觀點啊。貼得匆忙,事後登錄修改不少字句。
寫作是愛好,和網友分享同樂,固知足矣。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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