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楊王子這件事,在我看來,根本不是戀愛。徐公主不知道看出了什麽,反複說我跟楊王子的關係怎麽看都好像有點什麽異常,我實在感覺不出來。我和陸公主關係很親近,因此我把細節告訴了她。陸公主知書識禮,很直率地說:“你們的事情完全是封建禮教所誤。你們自己的曆史局限性,把一件本來很美好的事情,白白地浪費掉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大學三四年級,你們的認知已經提高,結果應該完全兩樣。”象我的老知音熱鬧大王那樣,無論別人怎麽看,我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但陸公主的話也不無道理。
正好昨天我對熱鬧大王的評論有感而發,這裏不妨探討一下富貴與美貌。
首先,中華民族這片土地,有得天獨厚之處,但肥沃的平原太少。其次,崇山峻嶺太多,難以控製的河流泛濫。我原以為黃河古代是清澈的,但翻開《水經注》,漢代就記載一石水六鬥泥。這是什麽意思呢?除了水災之外,黃河的水土流失,自古相當可怕。當然,現在幹脆連河水都沒有了,困擾我們祖先幾千年的水土流失問題迎刃而解。這跟釣魚高手PB大王要釣三文魚,結果拉上來一條藍鯨一樣,運氣真是好極了。在人口稀少的古代,先天不足固然沒有造成資源嚴重匱乏,卻足以造成糧食產量不夠吃。長期的資源短缺,勢必助長人們對富貴的渴求。
糊塗夫人一介女子,在情場花容月貌,在商場縱橫四海,中文水平讓司馬相如夫婦失色,某些龜壇大王大男子沙文主義思想很嚴重,漸漸不想掩飾紳士外表下的嫉妒和憤恨。實際上,我非常清醒。司馬相如那個時代,因為人類剛剛褪毛,還沒有寫出那麽多書籍來,可參考的東西太少,創作受到了局限。 所以,當時司馬相如高考語文要考50分,比現在考100分還困難100倍。
至於富貴和美貌,我更加深明其本質和意義。美貌固然可喜,但知人更加重要。光有美貌,嫁給那些整天認為男人沒有婚外情就白活的龜壇大王,結局應該非常悲慘。美貌總有一天會消失,而真情卻可以流傳千古。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乃最好的典範。
我糊塗夫人每天坐在空曠的辦公室裏麵,公司的重擔壓在肩上,心情遠沒有許多人想象的那麽沉重。我深知,任何權位無永恒之理,上天隻不過讓我暫時代管這個公司。曆史上最好的職位是皇帝,一般可以耗個十幾代,然後破產上吊。公侯大多三代之內玩完。至於普通商賈,無非螻蟻。有些老同學連公侯都不是,擁有幾十套房,每天搞些灰色收入,沾沾自喜,自高自大,好像成了仙,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套房的抗打擊性,比臭雞蛋還脆弱。來個自然災害,要不來個暗娼實名舉報,立即身敗籍沒。別說三代,在自己的手上當場灰飛煙滅。其實灰飛煙滅即人生常態,但自以為長生不死的聰明人,往往難以承受。我則不然,我時刻安然接受灰飛煙滅的那一刻。經營一個大公司,虧損起來,其速度是驚人的,比國有資產流失快多了。
別人手指你的公司,奉承那是你的豐功偉業,千萬別象敦厚的歐大王那樣當真。那個樓房或者工廠,你不能當點心吃進肚子裏,肯定不是你的。甚至連躺在你身邊的奸夫小三,都不是你的。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我都不是我自己的。 一想到身外之物,我的心情很坦然:每天快樂地望望藍天,回家有溫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吾願足矣。這也是龜壇人人可以辦得到的,不是嗎?
真情有那麽重要嗎?當然。誰不希望得到真情?那些想三妻四妾想出精神分裂症的龜壇大王,希望得到真情;那些賣假酒假胸假屁股的,希望得到真情;那些投機倒把搶黃金的,希望得到真情;連高風亮節的貪官汙吏,都希望得到小三的真情。真情太寶貴了,寶貴到滿世界放眼看去,全是索求真情的無腦青年,卻沒有幾個是願意把真情獻給別人的。所謂緣木求魚,不過爾爾。太深奧了,下次再細談這個問題吧。
在講楊大王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講一個或者大家都熟悉的小故事。
大約上個世紀初期,在青山綠水之間,一個20歲的英俊男學生,邂逅一個十幾歲的清純舞女。當時的社會偏見,舞女是卑賤階層。有身份的人跟舞女戀愛,會引起世俗的反對。旅途的真誠相處,男青年深深喜歡上天真爛漫的美麗舞女。社會階層的距離,自然無法讓他們在愛情上走到一起。終於到了分手之日。男青年要搭輪船離開,舞女難過地到碼頭相送。男青年和舞女相對無言,過了許久,男青年才低聲問舞女可否把插在發髻上的梳子送給他。舞女略一猶豫,把梳子拔下,雙手遞給了男青年。輪船拔錨起航,碼頭在男青年的視野中越來越遠。男青年若有所失,茫然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麵。突然,他發現燈塔背景下,舞女沿著岸邊,邊跑邊揮舞著小手。男青年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奔湧而出。。。。。。
這是日本電影《伊豆的舞女》結尾的一幕。《伊豆的舞女》是諾獎作家川端先生的成名作,其刻畫人物的功夫可謂一流。我沒有料到,有幾分類似的場麵,竟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楊王子是南方人。俊朗的麵容,修長的身材,書卷氣十足。他是家鄉有名的才子,作畫作詩,排球籃球,都是好手。平時不愛說話,但一開口,多有驚人之語。
大學第一年過完春節返校,簷垂冰柱,寒氣逼人。這天,男生宿舍前麵的公告欄貼出學校通報。這種通報,內容有好有壞。這次貼出來的,是最壞通報。一般來說,壞事更有新聞價值。如果一切平淡平安,媒體多半要虧損,因為群眾總是希望看到新鮮的東西,哪怕看到災難也在所不惜。這次通報反映出校園生活作風的糜爛相當嚴重,已經引起有識之士的憂慮。通報裏麵一個最可怕的案例大約是這樣的:“三年級的龐王子公然違反學校最高禁令,在寒假期間,與同班張公主非法同居,道德敗壞,令張公主身心受到極大的傷害與摧殘,特此給予龐王子開除學籍留校察看處分;考慮到張公主是受害者,從輕處理,警告處分。”一年級學生少見多怪,對這種花邊新聞似乎特別熱心。等到了高年級,這種通告年年都有,大家也麻木了。
楊王子穿著綠色軍大衣,鼻孔在冷風中噴著白氣,跟芸芸眾生圍觀通報。別人看了,都不吱聲,偏偏楊王子多嘴,當時脫口說道:“人家你情我願,那位公主身心快樂得很,怎麽能說是傷害與摧殘呢?”旁邊的王子們聽到,先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啞然失笑。王子們聽到沒事,不巧的是,輔導員範大王正好路過,象兔子那樣豎起的耳朵剛好捕捉到楊王子的高論。
範大王四十幾歲,戴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一年四季穿著灰色或者藍色中山裝,從內心到外表,無愧於一位非常盡忠職守的優秀輔導員。範大王當場把楊王子帶進宿舍的樓長室問話。驚得臉色蒼白的楊王子自認倒黴,硬著頭皮聽一臉冰霜的範大王長篇大論地教誨足足半個鍾頭。楊王子違心地認錯道歉,承認自己存在危險的犯罪傾向。楊王子加班寫一份檢討,保證端正態度,懸崖勒馬。第二天一大早把檢討親自交給範大王,這件事才算壓了下去。此次風波的唯一好處是,楊王子以妙語驚人出了名。
公主們成熟得早,往往對同班王子有一種俯視,動不動就把他們叫做小孩,往往不容易產生愛戀之心。我高中時收到男同學的紙條嚇得手足無措,但上了大學之後,心理似乎有所轉變,下意識地希望能收到那樣的紙條,但又害怕隨之而來的後果。一種既愛又怕的幼稚心態。
糊塗公主眉目如畫,婷婷玉立,步履盈盈;披肩秀發墜下幾綹輕抹秀靨,瓜子臉上黑漆漆的眼睛,顯出一種天然的清澈。我偶然在課室突然顧盼回眸,發現身後的男生趕緊把視線不自然地移開,心中暗暗發問:“他們在看我麽?怎麽又怕被我看見呢?”我也許是感覺良好,自作多情而已。
盡管楊王子俊俏優雅,我平時還真沒有特別注意他。光陰似箭,第一學年很快結束,暑假軍訓就要開始。王子和公主領到軍裝,都好奇地穿上。楊王子的表姐在北W讀書,馬上要畢業離校,楊王子便騎車前去話別。楊王子青春煥發,鼻梁筆直,身材秀挺,在綠色軍裝的陪襯下,顯得更加陽剛飄逸。果然,一到他表姐的宿舍,立即引來圍觀。楊王子坐下和表姐交談,周圍幾個宿舍的女生,都似乎有個什麽借口進來找他的表姐,然後端詳楊王子俊秀的剪影。楊王子少年懵懂,自然沒有明白個中緣由。還是幾年後的一次家族聚會上,表姐笑著把真相說了出來,他才恍然大悟。
軍訓開始,公主和王子進入封閉的軍營,百無聊賴。楊王子穿上軍裝尤其瀟灑。某天傍晚,吹號歸營之前的十來分鍾,楊王子優美的身影出現在落日餘暉之中。徐公主(後來的徐夫人)正好在一旁,竟然脫口而出對楊王子道:“你穿軍裝真好看!”說完感到不好意思,徐公主趕忙低頭紅著臉離去。不光是徐公主被打動,其他幾位大膽的公主都曾試圖接近楊王子。楊王子心裏到底想什麽,不得而知。假如他點個頭,應該好幾位公主都會樂意陪他渡過短暫乏味的軍營生涯。
陸公主和我似乎對這種男女風情比較遲鈍。倘若說我們沒有注目美男子,並不符合自然規律。但我倆畢竟還沒有到要去主動套近乎的地步。反倒是眾多王子,尤其是歐王子(後來的歐大王),多次找些奇怪的借口,跟陸公主搭訕。歐王子毫不掩飾自己喜歡陸公主,對其他王子明說了:“誰要是敢去碰陸公主,我就收拾他。”歐王子一米八五的個頭,力能舉鼎,威懾力量多少還是有的。同班憨厚的王王子不識時務,某天找陸公主到操場聊了幾句,立即接到歐王子的莊嚴警告。因為這個事,王王子和歐王子鬧翻,到了畢業都不理睬對方。
歐王子也太霸道了吧?現在如果哪個富翁或官爺看中了某個公主,其他無能鼠輩還真隻有幹咽口水的份兒。我們那個時候還比較公平,王子們靠天生條件來拚誰的力氣大。就象美洲的雄鹿,為了得到配偶,躍躍欲試要來一場決鬥似的。歐王子盡管霸道,讓好幾個王子知難而退,但麵對陸公主時,卻奇怪地縮手縮腳,不敢大膽表白。等於是自己不摘花,也不準別人碰,結果錯失良機,讓機智的陳大王乘虛而入。
軍營的周末,是比較自由的。大家吃完晚飯,可以看看報紙電視,還能打打乒乓球什麽的。這個星期六傍晚,連裏還搞了個集體活動,玩擊鼓傳花,大家非常開心。遊戲的時候,我看到地上掉落一朵紅色塑料玫瑰花,撿起來隨手插在烏發上。集體活動結束之後,夜色降臨,五花八門的個人自由活動開始。我喜歡安靜,拿了本傳奇小說集,坐在敞開的玻璃窗前,興趣勃勃地享受聶隱娘的故事。正看間,楊王子出現在窗外,神色略帶緊張地問道:“糊塗公主,出來一下,好嗎?”經過一年的交往,班裏的公主和王子互相早不陌生,大家相處得非常友好。我也沒有多想,便出去跟陳王子一路說笑,來到操場上。操場的旁邊是些參天箭杆楊,枝葉鬱鬱蔥蔥,晚上猶如水墨淋漓一般飄散在空中,在涼風中嘩嘩有聲。
楊王子在一棵大樹下止住腳步。借著不遠處的昏黃路燈,楊王子回避我的明亮眼睛,突然用手指了指我頭發上插著的那朵紅色塑料玫瑰花,鼓足勇氣問道:“可以把這朵花,送給我嗎?”我出乎意外,顯得有點慌亂,左手下意識地抬起,輕按在那朵紅花上麵,臉龐微微發燙地問道:“為什麽?”楊王子此時反而有點不知所措,沒有說出我希望聽到的“因為我喜歡你”之類的話語。他有點詞窮地說道:“啊,這朵花,戴在你的頭上,真的。。。很漂亮!”
我當時不滿19歲,在長期保守思潮的影響下,實在沒有浪漫的心理準備。中學作文因為寫到虛構的戀愛故事被老師和同學嘲笑,受到很大的打擊。時隔幾年,我成熟了很多,但似乎總有不到三年級不能談戀愛的無形禁令。家長也有意無意地給我灌輸這種思想。我爸爸糊塗老大王經常說:“公主啊,要把精力放在學習上,不要趕戀愛的時髦。”
楊王子假若開口說“喜歡你”之類的,我真會立即拒絕。但他開口問我要一朵戴在頭上的花,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應。《伊豆的舞女》裏麵,美人山口百惠略一猶豫,就把梳子取下遞給了英俊的三浦友和。就在我將要做出同樣舉動的時候,楊王子顯然先承受不住短暫的沉默,急於找個台階下。他突然全線潰退,用一種膽怯的語調說道:“這花,還是你戴著好看。。。我不奪人之愛了。”
這個戲劇性的退縮,注定我做不成山口百惠,而楊王子也永遠不會是三浦友和了。我們或者有一點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感覺。回到宿舍,我悵然難定,偷眼看了看陸公主和徐公主等人,沒有異樣,才稍稍心安。我趕緊摘下那朵塑料花,胡亂放進軍用背包的深處,然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說起來不可思議,自從這個意外插曲,軍訓期間楊王子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我也沒有主動去找過他。兩個人都在莫名其妙地回避對方。偶然目光相碰,我也故意低頭或轉向一側。
軍訓結束返校,我從軍用書包取出那朵塑料花,放在抽屜深處,再也沒有拿出來過。偶然開抽屜看到這朵花,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沒有軍訓時那種異樣的感覺。
接下來的大學二年級,由於緊張的學習或者避免早戀的念頭,我和楊王子沒有任何再要走近的意思。班裏的學習和活動,我們難免要接觸。開始的時候,彼此之間好像有什麽話沒有講完的拘謹,但到了後來,一切逐漸恢複到平淡正常。大學三年級,我芳心另有所屬,對麵宿舍漂亮的趙公主跟楊王子來往密切,但他們沒能一起走到畢業。
畢業前這三年,我間或能感覺得到楊王子偷偷投射過來的憂鬱眼光。除此之外,我和楊王子仿佛變成了不相幹的兩個人,直到畢業大家互相在畢業留念冊上留言,方又重提那朵紅色的塑料玫瑰花。
那是畢業前一個草蟲喓喓的晚上,楊王子和其他幾個王子到我們宿舍來,大家拿出畢業留念冊,交換照片,簽名留言。我收下楊王子的照片,正準備把我的照片給他,不料他認真地說:“我不要照片。你還有那朵塑料花嗎?可以給我嗎?”舊事重提讓我先愣了一下,但老同學馬上各奔東西,哪裏有不滿足其要求之理?我記得那朵花還在抽屜裏麵,馬上打開尋找。很快就找到了那朵花,大大方方地交到楊王子的手裏。楊王子一陣驚喜,用鋼筆在我的留言簿上飛快地寫道:“見花如見人!”我有點感慨,略一沉吟,在他的留言簿上答道:“昨日紅花不足愁,明日終遇心上人。”
畢業一別,我和楊王子直到幾年前的同學巨大聚會上,才重新見麵。爛漫的楊王子已經變成了深沉的楊大王,沉魚落雁的糊塗公主則變成風采依舊的糊塗夫人。聚會的時候,我和楊大王沒有太多地交談,所以不很清楚他的近況。倒是吃飯時坐在旁邊的歐大王,悄悄地對我說,楊大王沒有孩子,剛與夫人離了婚。原因是楊大王趁職務之便,跟他的研究生關係曖昧。他的夫人接受過西方教育,不肯遷就。
第十章預告:楊大王辦公室見麵,書櫃裏平放著那枝玫瑰花;楊大王因第三者而離婚的前因後果;餐館請吃飯;回到M國,楊大王電子郵件裏說:“你知道嗎?當年你問為什麽的時候,我真想說我很喜歡你。當時膽小,沒敢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