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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25)
一年一度的中秋節剛剛過去。可是今年這個家庭團聚的日子, 對我來說卻格外的冷清。2020庚子年的前夕, 母親走了。她結束了操勞的一生, 終於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父母, 我的外公外婆身邊。那個嚴冬的深夜, 我陪伴著她, 度過了最後的人生時光。看著母親安靜的進入夢想, 和顯示屏幕上越來越弱的心跳和呼吸, 我的心充滿了悲傷和祝福。撫摸著母親平靜與和藹的臉龐, 知道媽媽是滿足的。她生前最大的願望之一, 就是遠在美國的長子回到她的身邊, 陪伴她走過人生的最後一程, 我答應了她。望著遠去的靈車, 感觸著人生的無奈, 我默默地祈禱: 願她一路走好。
17歲那年, 因為下放農村, 我離開了父母。母親生前, 很喜歡看我寫的家信和文章。我也保留著她的上百封家書。不過當電話流行, 和我定居海外以後, 很少再會用到中文了, 這樣的文字相別,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幾年前偶爾寫過點東西, 被母親看到。她那時視力尚好, 反複看了許多遍, 最後驚歎到" 你已經不像我的兒子了", 我問原因, 她回答:" 生疏的文筆, 還有滿紙的錯別字。" 她回憶到:" 你小學一年級, 就教我漢語拚音, 二年級就能熟背老三篇和詩詞, 把來抄家的紅衛兵都嚇跑了, 現在是怎麽了? " 為了安慰她, 我送給她一些我的英文書和文章。但她並不滿意:"你也不能忘了你的祖國和文化呀!"
媽媽的話提醒了我, 也讓我想起了那個艱難的文革歲月。她被關在大學牛棚時, 托人帶信來, 其中寫到, 在家"要好好學習和背誦毛主席的老三篇和詩詞"。但紅衛兵們不相信反革命的家屬真的會這樣教育孩子。不久, 他們真的來了。其中一位和母親關係不錯的年輕教師事後回憶說, 本來大部分人的心態是應付差事, 走過場的。大家都在喊口號"背毛選", 但真的麵對一個孩子能做到的時候, 成年人的自信心陡然崩潰, 不知所措。領頭的紅衛兵示意趕緊撤, 不然就是對毛的不敬。這次沒有抄家, 我後來多年能收聽"敵台"的短波收音機, 也再次幸免於難, 這是後話。
為了她在晚年有所依托, 我向母親保證, 用三年的時間撿回中文, 這就是我開始寫博客的初衷之一。我童年時代的中文詞匯不僅來自毛的著作, 還有家中收藏的各類書籍, 當然還有收音機裏聽到的對岸奇怪詞匯。常年不動筆, 但並非不看中文。最難的事情, 應該是中文電腦輸入, 開始的時候動做非常慢, 效率極差。我不得不先寫下來, 用電郵發動家人輪流幫我打字。但許多人常常認不出我的字, 隻好去問老人家。有一次她寫下她的批語: "字寫的像狗趴一樣", 我隻能搖頭苦笑了。經過幾年的努力, 我終於可以完全獨立的用電腦撰寫文章, 母親也成了我博客的常客。
不難想像, 母親對我博客內天馬行空, 毫無顧忌的時評文章, 常常有不同的看法。隨著厲害國和中國夢的喧囂, 母親越來越不平靜: 擔心, 迷惘, 甚至痛苦的感覺常常交織在一起。她常常說, 不想關心這些政治, 但又不停地悄悄告訴我: 他們搞的那些東西, 我全明白, 都是毛澤東的那一套! 每次探親回家, 我們都交談很長時間。媽媽感歎到:”你要是生活在我的年代, 早就是大右派了。”
媽媽到了晚年, 常常喜歡回憶過去。 她生長在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 外公民國初年大學畢業後, 一直行醫。抗戰爆發後, 從上海逃出來的同學告知蔣中正的廬山”77事變抗戰宣言”, 外公毅然關閉醫院, 獨自跋涉大半個中國後, 經廣西和貴州到達重慶, 加入國軍。得知消息的一年後, 年幼的母親和眾多弟妹隨著外婆一幹人, 沿水路頂著敵機的轟炸, 到達重慶。因為跟隨外公, 學了點護理, 外婆在途中加入了<中國戰時兒童保育會> 。不料在保育院裏, 意外的與看病的外公相逢。母親在重慶完成了國民政府的小學和初中教育。強烈的民族和愛國主義思想糾纏了她的一生。她曾作為學生代表, 見過到訪的蔣夫人並與之交談。母親最為自豪, 並偷偷講了多次的故事, 是勝利後返回家鄉的情景: 她們乘坐的是長江內行駛的美軍登陸艇。抗戰期間外公參加了宜昌保衛戰, 主持了現已埋入水下的豐都城勝利大遊行。不久外公奉命到達漢口, 參加了日軍戰俘的遣返工作。他不久積勞成疾, 痛失了被國民政府保送到美國進修的機會, 並於1948年病逝。每次講到這裏, 母親總是若有所思, 陷入了沉默。
她的家庭和祖國突然變了天, 但母親似乎並未沉淪。我在她的遺物中, 看到了高中畢業時的集體合照, 她憧憬著”新中國”, 成為美國似的民主和自由的國家。她作為畢業生的代表登台演講, 為她送行的中學老同學留著淚, 再次向我們敘述了70年前的往事。她如願考取了中學時代的夢想大學: 原中央大學醫學院, 和高兩屆的不同專業的同校學生父親相識。母親追隨她的父親的道路, 畢業後成為了一名婦產科醫生。50年代, 她為當時的許多”戰鬥英雄”妻子接生。母親曾笑著對我說”我從報紙上看到, 他們很多人, 應該都和你一樣, 遠離了祖國。” 從母親多次談話的口氣中, 我似乎幫她完成了少兒時期的夢想。因為她不止一次地提到, 羨慕一些重慶時期的同學, 一放假, 就可以去美國遊玩。遺憾的是由於許多原因, 母親的美國之行未能如願。
上個庚子年前後開始的所謂”自然災害”, 徹底改變了母親的人生。母親被迫退役, 轉業到南方一個古老的城市, 我就是在那裏出生的。母親後來成為微生物專業的教師, 對病毒和細菌了如指掌。但多年的運動, 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曾經充滿理想, 性格心直口快的母親晚年不停地向我嘮叨, 做人的"原則"。但在50至70年代, 母親的"大起大落"背後, 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卻無從得知。我和母親無話不談。有一天她憤憤不平地談到了文革的”牛棚”經曆, 我突然脫口而出, 林彪說的無產階級專政就是絞肉機, 一點都沒說錯。她問何解? 我回答說, 有誰沒在50年代整過人, 至少也喊過口號吧? 母親怔住了, 轉而低頭不語, 良久說不出話來。奇怪的是, 她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直到她去世的幾個月前, 母親才向來探望的妹妹透露了埋藏60年的秘密。原來有一位同鄉遠親大哥, 在當年母親一家西逃四川的路上, 救護了她們十幾個人, 具體詳情已無人知曉。母親50年代末回鄉探親時, 知道這位大哥剛剛被餓死。悲憤的她無法抑製內心的痛苦, 回到北京後, 悄悄地向一位同鄉好友透露了大哥的噩耗。不料, 這位好友立即上報, 母親遭到了厄運。幸虧父親單位出麵, 母親才被從輕發落。
母親的一生, 跌宕起伏, 故事遠遠不止這些。如今她走了, 也帶走她對祖國的愛, 不解, 恐懼和內心的所有疑惑。庚子年的大寒, 我們決定送母親最後一程, 將她和父親合葬在風景秀麗的山腳下。能來的親屬幾乎全部到場。在墓前, 我們想說什麽, 卻不知從何談起。母親的一生是近代普通中國人的縮影, 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生道路, 但讓她的後人永遠懷念。
幾天後, 我登上了路過封閉武漢的南下列車。我又想起了黃鶴樓, 在那上麵, 當年母親講了不少抗戰期間的故事, 如今這個城市正在受到病毒的蹂躪。說來也巧, 那天從墓地回來的路上, 在車上就聽到了"人傳人"的新聞。1月20日的中國大寒日, 讓所有的華人聽到了庚子年越來越近的淒慘腳步聲。90高齡的母親半輩子念叨病毒, 卻幸運的一天不差的躲過了這場世紀大瘟疫, 也讓後代在最後一刻聚集到了一起, 這真是天衣無縫的安排。母親, 安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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