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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屏山一帶零零落落分布在深山坳裏的小村子成了新的藏身處。那裏人口稀少,空氣清新,加上那些村民自身和環境的衛生狀況也不夠好,不至於那麽敏感和挑剔,還容得下我的體味。無論如何,得珍惜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大部分的真人身,否則就無法如願回到人世間,讓大家承認我是正常人。所以一段時間裏,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隻顧在山林裏流竄。哪怕冒著風險,也不曾離開得太遠,就繞著屏山鎮在周遭轉過來轉過去。隻要沒大妨礙,就會走進村莊,和男女老少打交道,一邊攬活,一邊打探消息。
秋去冬來,打過各種短工,最常承攬的活是起豬廄、清牛欄。豬糞、牛溺的腥臊味可以蓋掉我身上的體味,然後就能夠堂而皇之要個肥皂頭,徹徹底底洗個澡。不清楚這樣做是否有效,其實自己覺察不了自己的體味,但至少心理上是個安慰。
然而,一天天的無結果的延宕,畢竟難捱。絕望情緒在暗暗滋生,如石縫裏野草偷偷鑽出,其間還蠕動著怨懟與憎恨的毒蟲。自己的人格也似乎在趨向分裂:一個,急切地想回複以前的人生,去和親人們相擁,愛,甚至寬恕一切;另一個,像一頭偽裝的狼,恨不得張開血盆大口將阻撓我願望的所有東西都撕咬粉碎,包括那些因特殊體味把我視為異類的人,也包括把我和鄉親們隔離開來的仿古建築。
有時候,攀上屏山頂上的高處,俯瞰碧水灣畔的故鄉——不,應該說那已是個異鄉——想象一場大變革在腳下,悄無聲息地抹掉了四百多年的曆史,感受相當複雜和紊亂。看那些仿古式的明代建築,外表模樣還貌似,但精魂和情性顯然已不在。推本溯源的話,這變革半個世紀前就發端了,決蕩泛濫直至今天。它向許多人允諾下美好的前景,隨手就摧枯拉朽般毀掉已有的一切。盡管借此替自己戴上了最富炫彩的假麵具,但那些允諾根本沒有兌現過,情況反而更糟,隻見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偷偷推銷的盡是些陳腐的私貨。
那是有意為之的騙局嗎?還是事情本身發生的變化?確實,好多東西,開頭看上去都不錯,慢慢就變質了,沒有什麽能抵擋住事物本身幾乎觀察不到的敗壞。一串晨露點綴的嬌嫩的薔薇,一個紅豔光亮的蘋果,放在那裏,沒人動它們,過不了幾天,就凋謝的凋謝,潰爛的潰爛。難道事實不正這樣嗎? 所謂的變革是否也同樣,從胎生腹中的時刻起,就隱藏著它注定要走向反麵的因子?如果是,那又是些什麽?……
很自然地聯想到,老宅也罷,新樓也罷,所有的建築物,本身最終不也難逃坍塌的下場嗎?四百年,年代悠久,那又怎麽樣?四千年後,即使不拆遷,屏山鎮明清之際的老宅還會在嗎?想想那些從地底下挖掘出來重見天日的數千年前的著名廢墟吧:三星堆遺址、江陵楚郢都、龐貝古城巷、潘伽蒙神殿 ……多麽宏偉的建築!跟它們比,我家明末的舊宅院,雖被旅遊簡介的小冊子吹噓為“東方巴羅克”,並被成批量複製,其實哪裏值得一提?
這個背負著古舊曆史的卑微小鎮,都有點叫人反感了。難道不正是它拖累了全鎮住戶,尤其我父親嗎?如果它隻是個普通鄉鎮,就不會有我後來一連串的離奇故事,而且到眼下還在繼續。想起考古學家田野挖掘的辛勞,禁不住要嗤笑那是徒勞——那些斷垣殘壁爛磚破瓦能證明什麽?人類的偉大,還是人類的渺小?不錯,人興建與創造了它們,但大部分不正是人自己將它們摧毀的嗎?他們發動戰爭,或製造別的災難。人啊人,始終就像個長不大的頑童,一手堆起沙堡,另一手又將它推倒。既然這樣,當沙堡即將傾覆的一刹那,費心費力地想去維護其原貌,又有什麽意思呢?……
這一刹那,父親玉石俱焚的高大形象頓時在心中動搖。那是崇高,還是愚昧?要是沒有陳舊的遺產,沒有所謂的傳統,豈不能夠毫無負累地去開創全新的生活,可以全然不顧老祖宗留下來的陳規舊矩,自由自在地放開手腳大幹一番?難道帶著鐐銬的舞蹈會比肢體解放的自由揮灑更加隨心所欲?
可是,我們果真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單靠赤手空拳,打拚出一片生存天地來嗎?人,生來那樣微弱,那樣惰性,光想依賴別人的力量,沿用別人的成規。有現成的路走時,即使方向不對頭,也會不加思索地踏上去。人可以在歧路口痛哭,因為找不到該走的路,卻從沒想到自己另外開辟一條新途徑。反過來,人們借用母係社會的圖騰,替自己無力狀態下的依賴心態辯護,把傳統之類說成是生養我們的母親,須臾也不可背離,一如倫理上的孝道,否則就是不可饒恕的忤逆……
尋找妻女和周至豪的腳步,就這樣,在亂七八糟思緒的夾雜下,漸漸喪失了原先賦予的意義,什麽家庭團聚啦、尋求正義啦……統統煙消雲散。我幾乎變得像個機器人,每天都有這麽一檔例行公事,逢人有機會就打聽,沒任何消息也泰然處之,不再覺得失望與沮喪。但至少,這使我不至於淪落為行屍走肉——換句話說,似人非人地苟活著,還算有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