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已被拋在身後。印象裏留下的,是外觀酷似紙板的新型建築與新修街道的拚接,多了些層疊,多了些堆砌,卻絲毫掩飾不住它的呆板、單薄與蒼白。從政府辦事機構的大字招牌來看,已經升級為縣級市。一方麵是到處懸掛的大紅標語渲染下的現代化前景,另一方麵則是依照所謂城市模式進行的拙劣仿製。記憶中那座簡樸的小城,雖狹小、古舊,但處處讓人感覺親切與溫馨——我還記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路麵、外表黑黝黝裏頭卻熱氣騰騰的吊腳茶樓、神秘而叫孩子們景仰的夫子廟、廟裏麵貌可怖又可笑的哼哈二將……如今全沒留下任何影跡。連無論在哪個角落都能聽到的純正、徐緩而不躁促的鄉音,也被來自各地方的雜七雜八的方言代替。
小城原先的存在有點接近奇跡。聽父親講,上世紀後半葉發生在神州大地的種種大事件,可能因地處偏遠,都沒怎麽波及到它。把鐵門拆掉、鐵鍋砸碎的大煉鋼鐵熱潮,小城隻是在廣播喇叭裏咋呼了一陣,沒有人正經動手幹;畝產萬斤糧的豐產田,也沒有上報,無人想湊熱鬧混個大躍進的典型;在我出生的七十年代,從懂事的年齡起,就隻見人們相當務實地隻顧伺弄自己門前院內的那點活,對遠在北邊的首府和東邊沿海的都市發生的新聞並不關心,茶樓裏談論的最多的還是誰家閨女嫁到哪裏了、誰家母豬生了幾個崽……更別提什麽國際上的風雲變幻,所以很快生活就變得安詳而充裕。倒不是這地方的人有多少獨特的覺悟,而是逃難到此的祖宗先輩們,傳給了他們懼怕折騰、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生基因。不過從這回見到的情景看,經濟發展的大潮最終強過曆來政治運動的衝擊波,硬是叫邊遠腹地的小城放棄了近半個世紀的抵禦,抹去了它原有的特色。
眼下,一個大型石化企業(正是它造成了一路目睹的環境汙染),加上以故鄉老鎮為中心開發的生態旅遊區,算是兩大經濟開發的支柱,聯手把小城推入了現代繁榮的光環。那麽,在這虛幻的光環下,屏山腳下的碧水灣,和碧水灣環繞的故鄉小鎮,究竟又會是番什麽麵貌呢? ……
當一眼重新見到碧水灣時,隻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碧水灣呀碧水灣,曾經我怎樣讚美過你?每次有機會從省城回來,看到你清湛如洗的一汪碧波,喧囂騷動的內心立即變得安寧平靜。我會忘掉所有的煩心事,安安靜靜在岸邊找一處背人的地方,興許是楊柳蔭、蘆葦蕩,也興許是萍藻汀、沙石洲,聽由自己陷入冥思暢想。於是就像洗了個精神上的桑那浴,頓時頭腦變得清醒,活力重新蘇醒。這可能是我久久拖延著沒有把家搬到省城的真正原因。但現在,目光所及是人為布置的大型旅遊宣傳品:旗幟、標語、燈箱廣告……水中和岸上都有。水灣邊也經過整飭,增加了不少人工的花圃,布置得不倫不類,也增加了遊人扔下的垃圾。水波雖然還是那樣碧清湛藍,但明顯有藍藻在繁殖,散發出一股特異的氣味,這從水灣裏打撈藍藻的小船也能得到驗證——不明底細的遊客,還會以為那些是等候他們的遊艇。
至於我的屏山鎮,也已眉目全非。外地遊人初到這裏,會被一色的青瓦粉牆吸引,感到遍布全鎮的明代式樣的宅院亭榭相當有特色。但那根本屬於偽古典的複製,連笨拙的翻新都不如。而且,這是推倒了小鎮原來幾乎所有的舊房屋,憑著想象設計的圖紙修建的。試想,那些由當代人構想的嶄新的回廊與照壁,那些白得晃眼的牆垛和仿製的雕花家具,怎麽可能體現古代悠遠的神韻?更可悲的是,如此大興土木,並非真要承繼文化傳統,隻為著商業貿利。因此沿街的小商店一家挨著一家,競相出售全國各地旅遊景點都在銷售的土特產和紀念品。這就是周至豪們的傑作,借著種種巧立的名目,自毀長城,不惜斷送掉價值無法估計祖上留下的遺產。
我家古宅原來所在的地方,依稀還辨認得出,但已變成露天的美食廣場,叫賣的同樣是全國各地的特色小吃。高空還有廣播喇叭在鼓噪,除了插播的流行歌曲,就是導遊指南和商品廣告。盡管不是節假日,遊客也不見稀少,一輛輛旅遊車不斷拉來新的人源。實在因中國人口太多,不難想象哪個景點都如此。可是,等我打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試著找到一兩張稍微熟稔些的麵孔時,卻撲了空。人頭攢動中,迎麵走過來的男女老少,不管胖、瘦、俊、醜……盡是些陌生的眉眼。苦澀的滋味泛上了喉頭:看來鄉親們和我已經兩下茫茫,猶如隔世,不算生死訣別,也差不離。
可當務之急豈容耽擱!必須盡快找到女兒小慧慧和妻子,她們搬走了嗎?去了娘家還是別的地方?還有仇人周至豪,這家夥高升了?還是調去外地啦?……都有可能。但想得到確切的消息,不花上幾天功夫不行。正暗暗核計是否重操舊業,在這旅遊景點擺個地攤,招攬遊客算個命,好糊個口混日子慢慢設法打聽,突然間直覺讓我驟然一驚,感到背後又出現了莫名的盯視。倉促回過頭去,隻見到有個可疑的身影一晃,隨即隱身在遊客人流裏。
我不由得為這若有若無的盯梢犯疑,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於是免不了在人群中擠擠擦擦。這時候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周圍的人都皺起鼻子,用一種納悶而警覺的眼神打量著我,並且無形中同我拉開了距離。於是我輕微的跛行在擁擠的小街上變得十分觸目——仿佛是在檢閱人們的列隊迎接,但那迎接充滿了懷疑和敵意;又像是在穿過不規整的行刑隊,他們不用一顆子彈,單靠冷酷的注視就足以把我殺死。
我趕緊竄到遊人稍微稀疏些的廣場上。情況好轉了,但我必須找到原因。趴在噴水池邊照了照麵孔和身影,沒什麽特別的,外衣也是特別換上的幹淨整齊的一套。噴水池那頭有兩個男女小孩,四五歲的模樣,單獨結伴在玩手中的彩色氣球,他們的家長或長輩應當在不遠處照看著。都說童言無忌,不妨看看他們對我會有什麽反應。可等一到跟前,小女孩就驚惶地哭了,小男孩則捏緊小鼻子,極其厭惡地瞪著我,勇敢地叫道:“臭!臭!臭!臭家夥,別過來!……”
體味!……我拔腳就走,頓時明白了原因所在。如狗似狼地生存了這麽長一段時間,飲食起居完全不同於正常人,渾身上下肯定沾染了或生發出獸類的氣味。尤其遭遇丐幫的偷襲受傷,完全淪落入畜界後,更是如此。油坊兩姐妹不曾覺察,一方麵油坊本身腐爛的油餅就難聞,另方麵她們對我有性需求,急切之間也顧不得,好歹還算替我洗過澡。我能夠在瓜棚裏剪掉和退去身上的獸毛,但不可能迅速滌除這種非人類的體味。如果說,公路上疾馳的手拖司機還聞不到身後的異味,但同遊人的近距離接觸肯定引起他們對非我族類的警惕與敵視。
我不得不落荒而逃。故鄉嗬,我的故鄉,曆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你懷抱,但你依舊把我逐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