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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55)
月亮升起來了。今晚又是月圓的日子。淒清的月光從空空洞洞的窗口射進來,在鋪位前的水泥地上,塗上了幾塊條形的銀輝。內心除了躁動和糾結,又多了份腳不著地的空虛感。
別以為到“黃龍幫”後遭遇的大小風波都闖蕩過來了,會暗自得意,恰恰相反,在都市的底層浮沉,隻覺得我不再是真實的存在。街頭的“現代算命”早就失去開初的新鮮感。那隻是種謀生手段,用點小伎倆,信口開河騙取陌生人的信任,連自己的命運都不知道會怎樣,卻妄言別人的未來如何如何,有時真想中途撂下,直接對眼麵前的顧客喊叫:“快走吧!這些都是騙錢財的!你的未來在你本人,別聽這些胡謅瞎掰!……”所以生意蕭條時,在寒風瑟瑟下抱著雙臂枯坐,雖然返看自己就像個飄飄忽忽的影子,竟感到一絲快意。唯一稍覺安慰的,是我姑妄言之的有意無意的樂觀情緒,給來求解的失意者或迷失者(不算那些鬧著玩的年輕人)多多少少送去些希望,每每看到他們暗淡的眼神和青灰的臉色重又泛活,再度點燃了生存的勇氣——盡管所謂的希望充其量是些精神強心劑。
不等暮色完全降臨,我和小董帥就收拾攤位,把那些唬人道具(紙牌、竹簽、麵相圖等)塞進肩上褡褳,然後一頭紮進薄霧和汽車廢氣混合而成的氤氳。那仿佛荒野叢林灰色的霧霾,統一搭建的高樓、統一規劃的街區、甚至統一鋪設的可憐兮兮的綠化帶,全被它的昏暗吞沒。一盞盞慘淡的街燈隻能算點綴,根本無法刺穿現代都市的單調沉悶。不要說這時刻,就是大白天也常常容易迷路,因為鋼筋水泥支撐的建築物,外表除了冗大,就剩醜陋,幾乎千篇一律,還要加上那些純粹莫名其妙的城市雕塑,抽象的形式完全是拙劣的仿製品。
我們倆形同大小兩個鬼魅,無根無柢,飄浮在人海之中的迷霧裏。大都市,最大的特點就是人滿為患,卻人人陌生而孤獨。至於那座爛尾樓,尤其像汪洋大海裏四處飄蕩的鬼船。那無非是臨時安身處,猶如荒山孤墳,什麽時候拆除了平毀了,所有人都得流離失所,像浮萍飄散四處。即使這地方能保留,也決非什麽樂園。樓道裏從早到晚充塞著一股奇特的氣味,混合著塵土味、垃圾味、腐爛味和體臭味,盡管窗戶框空空蕩蕩,淩厲的西北風就在其中穿來穿去,也無濟於事。破爛的衣衫、陳舊的被褥、扯碎的棉絮、黴變的食物……還有各式各樣的玻璃瓶、塑料瓶、空罐頭,隨處可見,滿眼是一幅不單單貧窮潦倒,而且沉淪陷落,幾乎不再可能有任何起色的圖景。
想起了意大利中世紀的天主教徒聖方濟。最早是從父親那裏知道這個人的,家鄉的縣城中學由來華的外國傳教士創辦,原先曾以他命名,所以自小就感覺好奇。大學本科和研究生時期查閱過相關資料,才知道聖方濟創立了窮人的教會,他本人和他忠實的信徒蔑棄財產,也靠行乞為生。不過聖方濟會洋溢著虔信和以苦為樂的精神,信仰的力量讓窮苦人與乞丐抱成了團。而我身處其中的丐幫,又是什麽讓大家走到一起的呢?……
體麵不體麵,尊嚴不尊嚴,一概免談——這種生涯,可以說純粹隻求活命和苟安。當然我清楚,蒼茫夜色裏,身邊匆匆而過的成千上萬忙碌身影,雖穿戴整齊,身份公開,錢袋充裕,他們生活的意義和目的,說到底也不過活命和苟安,但他們並無自覺,願意過或習慣了那樣一種人生,而我卻已從朦朧裏覺醒。也許,這就是所謂“智慧的痛苦”?那隻能說自己活該,活該經曆常人體驗不到的苦澀。
兼之四周又布滿了不信任和疑懼的陰影,骨子裏都是隻盯著眼前那點微不足道的利益的自私。雖然表麵相安無事,客客氣氣,即便王順和李達,現下麵對麵遇到也會打個招呼了,表情恭謹,瞳仁裏閃爍的卻是隔膜與警戒。這也難怪。除了別的,誰也都須提防我,不定哪個時辰雙眼又露出了凶險的綠光,牙尖又露出了嗜血的猙獰。肯定都把我當成異類了,當成了不可接觸的危險分子,盡管他們中有的人其實可能更危險。除開天真幼稚的小董帥和那幾個一道識字的孩子,他們認定我像保護神一樣厲害,足以抵禦針對他們的任何欺侮。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能始終一貫地保護他們。
不禁深深懷念起仙媧掌的那段日子。那裏的生存雖同樣貧困艱難,但天空是開闊的,山野是自由的,空氣是新鮮的,四周的林木、岩石、溝壑,甚至飛禽走獸都實實在在,不像這裏,無根無據的爛尾樓,加上摸不著邊的都市,一切都叫人感到虛幻。哪天,才能走出這飄搖不定的空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