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圓了。
我在夜半時分驚醒過來,隻覺周身上下和四肢發癢,粗茁的體毛又從皮下鑽出不少,仿佛齊刷刷的硬毛刷。它們就像莊稼,愛在黑暗裏生長,而且長勢凶猛。剃除的日子間隔越來越短,次數越來越頻繁,但收效甚少,隻有變得更茂密。常識告訴我,髭須、體毛之類,剃刮得越多,長得越快越粗。但不剃刮,等著它們任意泛濫,顯然隻會越來越不像人樣。撫摸著越來越紮手的胸毛,不免感慨萬千,這麽點小事,竟然也叫人進退兩難。做人,實在太難了!
剃,還是不剃?那是個問題
把周身上下多餘毛發剃光
換個人模人樣,然後借名牌包裝
混跡商場、官場,嗬嗬,再加情場
保管你時來運轉,亨通發達
隻因為這年頭,看人隻認衣裝
可要費多少力氣,才能隱瞞真相
毛發鑽皮四肢癢,刀刃相加心發慌
一不小心,總有一天穿幫
那就幹脆不剃,任它長,任它長
幹脆,做一條鬃毛茂密的狼
亮出猙獰本性,雙眼閃射綠光
挑戰墮落的人類,逃向原野林莽
月夜裏放聲長嘯
縱然肉搏死,也比苟活人間強
不禁嘲笑自己,實用的本事很少,沒用的東西反而無師自通。仙媧掌試過分行寫作後,不知不覺會寫這種俗稱“詩”的東西了。不過講穿了也沒啥了不起,無非偷了哈姆雷特的著名自白,照葫蘆畫瓢,改個頭換個麵而已。
剛才似乎還做過夢。夢境裏,我變成了一條狗,遭到人們的驅逐或追殺。這是最近夢裏頻頻出現的情景。變化總是發生在公眾場合,突如其來,像魔術表演那樣,我一跤摔在地上,立即手腳著地,衣衫盡裂,裸露出周身的黃毛,朝著人群狂吠。大家先驚懼,接著就奮力反撲,必欲格殺這頭怪物。接下來的追逐令人精疲力竭,我時而是怪物,被眾人攆得奪路而走,拔腳狂奔,時而又在追趕的隊伍裏,同樣喊打喊殺,拚命表現自己。跟常人不一樣(更確切說跟弗洛伊德歸納的不一樣),我有些夢並非經驗過的東西的變形再現,相反具有前瞻性或預言性,就是說夢境裏發生的事會在以後突然某天的現實生活中重演一遍。因此我很擔心,有一日果真會落到如此境地。
這天上午,拖著沉重的腳步,和董帥出門去混生意。走出爛尾樓不遠,在通向市中心的街區,小董帥突然神秘兮兮地拉住了我,緊張地壓低了嗓音:“看,看,前麵胡同口,黑玫瑰等著我們呢!”
這地方本來偏僻,再加上班高峰已過,行人不多,所以很容易看清楚確實是她。在冬末初春之際日益變得明媚的陽光下,她呆呆地悵望著,全無平素的神采,直到我和董帥走近才發現我們。她憔悴的麵容先一喜,張嘴欲說話,卻先滾落下一串淚珠。
董帥隻顧回頭打量。我沒回頭,但本能告訴我,身後肯定有也從爛尾樓出來的人,就領頭進了胡同。三拐兩拐,來到了胡同盡頭一處不大的空地上。隔著道磚牆,舊式公寓樓的三層,有個胖女人從窗口伸出腦袋來,不一會又縮了回去。
“有事嗎?”我隻能主動發問了。
黑小玫還是欲言還止,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半晌才開了口:
“你,你,你……帶我離開吧!”
我毫無思想準備,驚愕中習慣性地問道:“出了什麽事?”
“我爸和二姨——他們倆,對不起我媽!”說到這,黑小玫似乎又回複了本色,雙目怒睜,擰過臉去,惡狠狠的表情似乎準備捅人一刀子。
她爸和她二姨?猜測有了男女私情吧。她母親去世多年,黑三因而同亡妻的姊妹有了地下情,是極有可能的事。一問果然不錯,再問有無證據,說是前晚親自撞見的。聽她提起過,二姨對待她,如同親生母親。這事應該說情有可原,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就勸她:“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衷,不得已。原諒他們吧!”
“那不行!他們騙我那麽多年!”
我沉默著,她提出的要求太過突然了。但她不依不饒,繼續逼問:“你帶不帶我們走?”
我倒吸一口冷氣:“‘我們’?還有誰?”
“董帥呀!你能不管他嗎?”
我和小家夥對視了一眼。是呀,說不定這倒是機會,否則不知何時才能下決心離開。可我帶上個年輕女子,又算什麽名堂呢?見我猶豫,她又緊逼上了:“你不答應,我就死!”
黑小玫的聲音十分尖利,牆那邊三樓窗口胖女人的腦袋又伸出來了。我連忙阻攔她:“別,別!商量商量再說!”
她那種一意孤行、獨斷專製的作派,顯然是慣常的脾氣,事後回想相當討厭。憑什麽你要我帶你走,我就得遵命?走你自己的,不行嗎?可當時含含糊糊,未加拒絕。是膩歪了算命行乞的苟活日子,渴望著一場生命力的挑戰?是對逃離丐幫的意願產生了共鳴?是同情少女突如其來遭遇的變故與委曲?還是被異性吸引,暗中在覬覦青春的美色?……或許幾方麵都有,反正當下答應了。
接下來商談具體怎麽辦。黑小玫急於立即動身,因為一耽擱被發現,就走不成了。她經過一天兩夜的盤算,倒啥都準備齊全:現金、銀行卡、身份證(不清楚是否假造的)……可我們除了算命的行頭,什麽也沒有。隻得派董帥潛回爛尾樓,把我倆那點可憐的積蓄,加上我那張郎六奎的身份證去取來。
剩下我和她在磚牆下等待,分別找了個角落坐著歇息,忽然發現她偷偷衝我呲牙笑。我沒加理會,她卻主動問:“知道我笑什麽嗎?”我搖搖頭,她又沉下臉,自顧自一副傲不理人的樣子。
我忽然來了衝動,想教訓一下,或恐嚇一下她。“你不害怕和一個狼人同行嗎?不知什麽時候,我突然變成了狼,你怎麽辦?”
“嘿嘿嘿嘿……”她更放肆地笑起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那時候,你就是條狼狗,我的看家狗了!”
“你的看家狗?!”我簡直憤怒了。這小妮子,豈有此理,憑白無故這般糟踐人。“不怕我吃了你?”說畢,我呲牙咧嘴,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
黑小玫絲毫不為所動,若無其事地說:“你現在就可以吃了我,”
真拿她沒辦法。牆那側三樓窗口那個胖女人又把腦袋伸出來了,我停止鬥嘴,頭腦卻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心想自己幾乎等於被她劫持了。小董帥讓人等得有點心焦,終於跑著小步回來,一邊把取來的東西塞給我,一邊喘著氣說:“胡同口有‘黑龍幫’的人,像是姐的保鏢……我,我,查看過了,這是條死胡同,沒、沒別的出入口……”
我打量了一眼磚牆,還有那棟時不時有人窺探的樓房,翻牆看來相當困難。黑小玫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果斷地說:“不用,我打發他們。來,一起走!”
走到胡同口,那幾個保鏢不懷好意地瞪著我,她傲慢地掃了他們一眼,指名道姓把他們一個個叫到跟前。“不是說,不許你們跟著嗎?又是老幫主的令?那小幫主的令就不靈啦,啊?……回去稟告老幫主,我去給我媽掃墓,過兩天回來。有郞六爺保護我,你們就不用了。他是我命中的貴人,知道吧?有他,就吉星高照。聽明白了沒有?……聽明白了還不滾?滾!快滾!”一頓訓斥,恐怕是把她對老爹的怨恨都傾倒在手下人頭上了,那幾個漢子麵麵相覷,隻得灰溜溜散去。
離開了胡同,小董帥仍不免回頭張望,黑小玫取笑他:“還怕人釘你的梢?不怕了,釘著也沒關係,他們隻知道我們要去掃墓。走,上服裝集市,咱們的衣服得換,”她轉臉掃視了我一眼,一臉的不屑,“尤其你這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