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不知什麽時候才回到爛尾樓的。那裏竟然變得過年似地熱鬧。樓道裏燈光通明,在給每個人分發食物、酒、飲料,外加派放小小的紅包。破衣爛衫遮不住大家的紅光滿麵,眾人喜氣洋洋,嘻嘻哈哈,吵吵嚷嚷,有的因酒精作用甚至手舞足蹈,胡言亂語。從樓下不知哪裏拉進來粗大的電纜,連接著燈光照明設備。有一頭終端還連著個不小的電視攝像機,有人扛著從麵前經過,還有幾個身穿黑衣的人員跟著在忙碌。
“怎麽回事?電視台和慈善機構來做節目嗎?”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迎上前來的董帥。
“是凝姐回來了,”他塞給我一聽罐裝啤酒,一邊卻例外地皺著眉,匆匆說了幾句算回答我的問題,又跑開了。正好,我啪的一聲拉開啤酒罐,咕嘟咕嘟一氣灌下大半聽。
凝姐是老樂劉予涵的養女。他本人沒提起過,聽大夥傳言,如今已出息為紅歌星,前段時間和扶植她成名的那個富少訂了婚。她早就脫離“黃龍幫”,但一年裏總要回來兩三次看望老樂和幫裏的父老姐妹,同時給大家帶來各式各樣的禮品,那樣的日子就是盛大的節日。如今大婚在即,夫家要求隻能回最後一次,以後就絕不來往,再無什麽瓜葛。算是最後的告別,所以規模空前。
眾聲喧嘩的此起彼伏裏,能分辨出有個脆亮的女聲在問候大家,應該就是凝姐。她的聲音漸近,來到了我跟前。“這位就是新來的郎六爺?聽說常照顧我父親,謝謝你了!”
董帥不知又從何處鑽出來,代我回答了。凝姐摸摸他小腦袋,笑吟吟地看著我。她相當漂亮,屬於明媚照人的那種美,衣著並不過分炫耀,也無須過分炫耀。透過麵部淡淡的化妝,看來也就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但舉止大方矜持,那該是演藝圈的曆練造成的。寒暄了幾句,她往前走去,繼續同每個人打著招呼。看得出,她不僅沒有因顯貴而鄙棄貧賤,而且待人平等,視同一律。望著她背影,忽然想起她是否知道老樂劉予涵的樂曲手稿。交給她,應當是最好的處置。
關於凝姐,有的說是老樂同班好友的遺孤,同樣出生在音樂世家,父母不知何種原因雙雙亡故了,也有人說是老樂親生的女兒。後一說法如屬實,據年齡推算,應當是他四十歲後才得的千金寶貝。真相究竟如何?始終是個懸疑著的謎。年長一輩可能了解些情況,但他們諱莫如深,後生小輩更在雲裏霧裏。不過叫人意外的是,自從凝姐出名後,老樂反而同她斷絕了父女關係,不再認這個女兒,每次來都拒而不見,送的東西一概不要。這樣反常的事情,凝姐每回來一次,就會引起一場議論。有說老樂不通人情,有說凝姐可憐,也有說老樂是真愛,要凝姐徹底斷了和丐幫的聯係,一心一意做上流人。
李又隆領著一幫哥們過來了,他們啜飲著罐裝啤酒,各人手裏還提著些。他明顯喝了不少,麵皮漲紅,打著嗝冒著酒氣。但他特地來邀我碰杯,卟卟兩聲新打開兩罐啤酒,將其中之一硬塞到我手裏。
“老六!論文化,我沒有,論動手,也不行,可我交定你這個朋友了。來,我先幹為敬!”說畢,他伸直脖子,一口氣將一罐啤酒灌進肚裏。他手下的兄弟們馬上鼓噪起來:“六爺幹了!六爺幹了!……”
這一幕既意外,又在意料中。不難估摸李又隆的來意,肯定他聽到了黑小玫往我攤位跑的流言,怕我和她走得太近,奪了他的機會。果然,在我中間喘了口氣,隨後也把一罐啤酒吞咽下去後,他又讓手下人送上兩件嶄新包裝的襯衫。辭謝推讓中間,他反複說的是:“朋友衣,盡管穿,盡管穿!……”我知道這句江湖切口的後半句:“朋友妻,不可欺。”雖然黑小玫同他尚無一星半點的關係,他的想法和做法都惹人好笑,可我不希望讓他有任何的誤會,所以收下了他送的禮物。轉念一想,幹脆貼近他耳根,當作知心話悄悄告訴他:我早已結婚,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不可能有什麽出格的事,請他放心。
“啊?……噢,好好好!……”他立刻容光煥發,像截獲了某個重大訊息,但隨即又滿眼顯出狐疑,言不由衷地說:“什麽時候把弟妹,不,我該叫嫂子,接過來……當然,這裏太差勁——對,你是要回家的,回家,好好好!……來來來,再幹一個!”
很清楚,李又隆對我的表態將信將疑。管他呢,這些無聊的人和事。可他的話,又觸發了我盡早離開丐幫的衝動……
不知什麽時候,樓層變得安靜了些。突然隱隱約約傳來啼哭聲,好奇心驅使我走過去,看到了令人驚異的一幕。凝姐不顧全身上下的名牌服裝價值昂貴,就跪伏在老樂樓梯角前的水泥地上,哀哀哭訴。而老樂背對著她,踞坐在那張無腿的舊沙發上,如鐵鑄一般,一動不動。
“爹,你就轉過身,讓女兒看你一眼吧……哪怕不叫拍錄像,也讓我親眼再看看你……女兒再也不能親自來探望你了……爹,爹!你回頭呀!……你咋這麽狠心哪……不讓女兒盡孝,你是懲罰女兒嗎?……女兒不聽你話,可、可、可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爹,你把女兒一手拉扯大,女兒就等於你親生的呀……爹怎麽能夠不要你女兒哪……嗚嗚嗚嗚……”
周邊的攝像師、照明師和其他人員顯然沒料到有這一出,全都手足無措,尷尬地僵立著,丐幫的人更是鴉雀無聲。直到嗚咽聲漸低,又見老樂果斷地往後一揮手,意思要他們走,才有個助手模樣的女的,上前攙扶起凝姐,幫她整理了妝容與衣衫。一行人等撤走,圍觀的人群也各自散了。
我見老樂仍保持著那鐵鑄般的姿勢,憑著平時那點交情,上前打算安慰幾句。等走到跟前,一眼瞥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其實也悄無聲息地流淌著渾濁的淚水,隻是背對大家,旁人無法覺察而已。我不由得僵立在那裏,再也找不到能夠開口的話。
後來聽到了凝姐的一張CD,其中有首《一生漂流》,不清楚哪位無名作者填寫的歌詞,倒是讓我陷入了沉思:
那全是安排,我一生漂流
但不知道
是宿命、還是上帝之手
這一小片綠洲
在荒漠如此稀有
那是我的搖籃,你的溫柔
離開的一刻,禁不住淚流
不想說再見
把你珍藏、珍藏在心頭
雙重的情分
難拒絕又難割舍
夜教我堅守,風送我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