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下我的命,好嗎?”
似乎從雲端裏,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把我驚醒。是個溫暖的冬日,生意不好,陽光很好,加上前一個晚上剛剛由董帥幫忙,剃去了身上越長越多、越來越硬的灰黃毛發,渾身輕鬆舒坦,不知不覺靠電線杆坐著打了個盹。
睜開惺忪的眼睛,伸在麵前的是隻小巧的右手掌,泛著健康的肉紅色,顯然是年輕女性的。手指雖短,但還纖細,關節勻稱不粗茁,不見操勞的痕跡,顯然沒吃過什麽苦。不過生命線、婚戀線、事業線三大基本線不夠清晰而有斷續,總體運勢一般。還沒捉摸好如何應答,又聽得女顧客問:“相手,也相麵嗎?”抬起頭,才發現來人學生裝扮,皮膚略黑,容貌似曾相識,聲音仿佛也熟悉,卻記不起是誰,一時有點發愣。
“她是黑玫瑰!”小董帥剛才走開看熱鬧去了,見來了顧客,緊忙趕回,搬了個小馬紮讓她坐下,同時湊近耳根提醒我。
“讓你看笑話了。”隻得自我解嘲,“這事情——怎麽說呢,就是個糊口的買賣……”
黑玫瑰卻依舊較真:“都說你算得特別準。是否兩幫結下了梁子,所以不願開金口?”
我連連搖手:“哪裏哪裏,”一邊納悶,今天倒是稀罕,“黑龍幫”幫主的女兒,不單闖進“黃龍幫”地盤,還直接和對方的人打交道。她不會是單槍匹馬來的吧?掃視了一番周圍,見馬路對過有三四個閑漢,正虎視耽耽打量著我的攤位,應該是保鏢性質的人物。看來她是有備而來,得認真應付了,否則弄得不好,萬一雙方重啟爭端,我可不願見到那種局麵。
我清清嗓子:“這麽說,你當真想算?”
“當真,不誑你,”
“相手和相麵,隻能算一項,因為天機不可多泄露。不然,神明動怒,因福轉禍,不但不準,而且自找倒黴,那絕對犯不上。這也是算命不能多算的原因,”其中真正的隱情卻在於,手相、麵相時常衝突,要彌合得圓,太費唇舌功夫。
“這不掛著‘現代算命’的招牌嗎?星座可以同時算吧?”
“那可以。一是東方神明,一是西方神明,井水不犯河水,不相幹的,”當然這是另一番鬼話。
“那好,我相麵,外加星座,”
有幾個路人駐足圍觀上了,馬路對麵的閑漢立即過來把他們趕走。我驚異地瞧著他們,為首的立即拱手抱拳道歉:“小幫主的意思,不想讓路人聽見。耽誤的生意,這個,錢,加倍給你,”我一轉念,近處有個小茶館,進那裏豈不更方便?他們同意了我的建議。
馬路拐角上的小茶館,是利用舊的城防工程改建的,有地麵和地下兩層。設備相對簡陋,但與時俱進,也設了雅座。沿著鋪著肮髒地毯的狹窄樓梯走下去,過道兩側掛著簾子的一個個小間就是 。保鏢們在上層大間叫了壺茶,那裏就幾個老者抱著壺茶葉末子,就著窗口的陽光,車馬炮捉對廝殺打發光陰,互不幹擾,相當安靜。我特意讓董帥做伴,同黑玫瑰一起進了下層雅座。怕她不放心,專門關照道,董帥這小家夥兼著徒弟和助手,特別聰明懂事,絕對不會往外泄露一字半句。
雅座裏燈光暗淡,氣氛有點曖昧。我等著黑玫瑰自報生日時辰。沒想到,待服務員送進來一杯茉莉花茶(我省錢,沒點)又退出後,她開口講的是別的事,語調聽著輕鬆,神色卻不免落寞。
“其實也沒什麽,隻不過不想幫著我爸幹了。沒勁,成天和要飯的混在一起。女孩子同樣年紀的,哪個不出挑得漂亮時尚?就我,灰不溜秋髒兮兮,幾乎天天學生裝,還讓人趕著叫小幫主,男不男女不女。你瞧門外那幾位,見到他們就夠了,但一出外他們就跟著,甩也甩不掉,像長在身上的尾巴,討厭……可我又舍不得我爸一人辛苦。我離開,更沒人幫他了,”
“同黑三爺核計過嗎?”
“我爸才不會同意呢!就他,定了我是接班人,誰稀罕接這個班啊!”
“那,別的長輩,對,你媽呢?”
“早不在人世了,”
“噢……那自己有什麽打算?”
“我也不知道,”
很明顯,坐在對麵的黑玫瑰,和董帥一樣是丐幫的孩子,隻不過已長大成人,在憧憬和幻想屬於自己的天地,雖然那片天地究竟什麽樣還一無概念。當年她的父母,肯定也曾苦苦掙鬥,才搏來現有的地位。如今具體情況無法了解,至少衣食無憂了,所以才萌生了向其他女孩子看齊的念頭。這也難怪,甚至讓人同情。是呀,但凡有條件,誰甘願在乞丐行當待一輩子?可親情、責任感等等,又難免使她糾結。進退兩難的處境可以理解,然而又能給她些什麽建議?
“我二姨叫我來的,” 董帥正覺得無趣,在兩個座位間爬來爬去,黑玫瑰試圖把他拉近身邊,但小家夥一閃身躲開了,“說你是人獸兩界通的異人,鬼神界也通,讓你給打個卦算一算,”
沒料到在別人眼裏竟有這麽大神通,我有點不自在,趕緊連聲謙讓。其實黑玫瑰說那番話時,也帶著嘲弄的意味,顯出不以為然來。隨即她掏出錢包,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對董帥說:“去,替你師父要一杯飲料,我請客,”來不及阻止,小家夥已搶過錢,一溜煙跑了。
“小徒弟很可愛,”她看著董帥背影的方向,說畢,又轉向我:“印象裏,你不是真正的丐幫,客串的,早晚要遠走高飛,是這樣吧?想想也有趣,‘黃龍幫’怎麽憑空就來了個老六呢!”
從搭話到現在,她第一次直視我,我也才有機會正麵端詳她。不苛求的話,她算得上黑裏俏的那種類型,鼻、眼、嘴唇都相當精致。端正的眉宇間,流露出幹練與自信,相對她約摸二十一二歲的年齡,略顯早熟。實際上她並不太需要別人的意見,最多是找個聽者傾訴傾訴而已。她的眼神裏也更多閃爍著一探究竟的光芒,像在測試什麽,而不是真正求助。感覺到我的注視,她毫不回避,反而開顏笑了:“怎麽?開始相麵了嗎?”笑容裏,有毫不掩飾的揶揄,光芒奕奕,猶如針刺。
這時才意識到,小包間隻有我們男女兩人,感覺有點尷尬,她倒落落大方,繼續說:“其實我也不信,你會有那麽大神通。隻不過,那次‘講理’,覺得你蠻有學問,也經過世麵。要不,你給指個方向?”
“這個——”我躊躇著,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董帥領著服務員,送進來一杯檸檬紅茶。他把餘下的錢交還黑玫瑰,乘機打探:“郎大哥要同黑三爺過招,定在哪天啦?”
黑玫瑰故意逗他:“大人的事,你也管嗎?”董帥認為自己受奚落,皺起眉頭不再吱聲,隻偎在我身旁。
“生氣啦?嗬嗬,人小脾氣大呀,”看來黑玫瑰真的對小董帥產生了興趣,猜測她是獨生女,連個兄弟都沒有吧。我說:“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孩子,”然後回到正題:“來,還是算一卦吧,”
黑玫瑰呡下一口茶,看看我,又看看董帥,站了起來:“不用了,二姨那裏能交差就行了。費用,讓他們幾個,給你的小徒弟吧,”
董帥隨她收錢去了,我留在座位上,暫時未動。直覺告訴我,黑玫瑰不會憑白無故找上我。她或許認為我是唯一能夠幫她離開丐幫的人,但我果真能幫得了她嗎?……
小董帥回來了,詭秘地朝我做個手勢,意思給的酬金不少,算命的收入都是經他手保管再上交的。如果有獎金,也由他保存。小家夥是個稱職的小管家,經常向我報告,開支以外還攢下了多少錢。見我在想心事,他湊近身邊,小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說:“你知道吧,咱們幫裏的李又隆看上了黑玫瑰呢!”
我忍俊不住,括了下他鼻子:“小屁孩,這種閑事你也知情?”
“他親口對人講的,娶老婆就娶黑玫瑰。不過沒戲,單相思!”
我笑出了聲:“小鬼頭!你啥都懂!”倒是想起來,那次“講理”,李又隆一說話就臉紅,該不是因為同黑玫瑰麵對麵,既緊張又羞澀吧?
“郞大哥,”董帥又開口了。這麽叫我,基本上是他認為說的是重要事情的時刻。“等錢攢得差不多了,咱們也遠走高飛吧?”
我僅是摸了摸他後腦勺,沒說話。我也巴不得馬上離開,可總覺得條件不成熟,時候未到。畢竟是小孩,董帥又在關心他那個老問題了:“你和黑三到底哪天過招?你一定要把他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