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靈性之翼

卡斯塔裏亞,神話中的靈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賜我以情智靈性,我回報你以詞賦詩文。就這樣,離開了陸沉的故鄉,來到了海外的古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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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12)

(2013-09-08 00:03:35) 下一個
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12)

                                卷二:聖山(續)

與世無爭的日子就像懸崖上滲流的泉水,無聲無息地悄悄流逝,大山裏開始進入溽暑。蔡妮的樹皮湯和中草藥看來相當管用,忽冷忽熱的打擺子基本離我而去,風濕炎症也大有好轉。這也同我有意在夏日炎炎下暴曬,蒸出渾身臭汗的做法有關。手腳運動起來輕鬆了不少,天氣陰涼的日子,我會在窩棚前後的小樹林轉悠轉悠,撿拾些幹枝椏和幹地衣,把自己的小窩弄得舒服些,也找點野果子充腹,相信爬山進森林的日子不會遠了。

慢慢地有所了解,像蔡妮這樣,因生活發生重大變故而避進這座傳奇性的大山裏來的,不是個別的,還有其他一些人,數量多少不好估計。這些人身分各各不同,經曆遭遇彼此有異,感受想法也有出入,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都想遠離那個讓他們遭受挫折和不幸的塵世。由於這一點,他們雖各自居住在大山的一角,相互間仍有不同程度的聯係。有時下山去市集采辦必需的生活用品,往往結伴而行,遇到重大事情也會互相通氣和幫忙。關於他們,僅是聽蔡妮提起,我根本沒興致同他們接觸。 

看起來,深山穀裏雖非外界物欲橫流的繁華塵世,但也算不上斷絕人間煙火的世外桃源。隻能認為,這是個介於二者的過渡地帶,加深了這是我回歸人生的中間站的概念。不管被別人把我當成什麽,唯一的辦法就是忍辱負重,等待身體完全康複的那一時刻。

今天,雲晴氣朗,不像平日悶熱,山風伴送著陣陣涼爽,時時飄來新生綠葉和陳腐落葉混雜而成的清香。幾天來,身體狀況一直不錯,看樣子時機到了,可以往遠的去處蹓躂蹓躂,一測試下腿腳,二也算拉拉體力。

於是我從後山進了林子,隨著山坡不斷升高,時而四肢伏地奔跑,時而雙腿直立步行,越走越深入。這一帶是闊葉樹與針葉樹共生的混交林,構成了高下有序的濃蔭,習習涼風在其中穿梭,間或還有不知名的小鳥的啾鳴。跨過野草較為稀少的空地,林子那頭,有個巨石嶙峋的平台,點綴著紅紅白白的野花和青青雜草。攀登上平台,放眼望去,陣陣鬆濤在對麵的群峰上湧動,腳下山澗從亂石堆裏急瀉而下,似乎都在歡迎我的到來。

久違了,曠野的山林!局促在小小窩棚,許久沒投入森林的懷抱,這時重新呼吸到那種自由不羈的氣息,不由得熱淚盈眶。林莽嗬林莽,我知道,你在發出無聲的召喚,可我茫茫然,不知如何應對……

信步向前,意外地發現了野兔的蹤跡。要是能自己天天捉到野兔,就不愁沒肉吃了,所以我不覺一喜。不過想逮住山裏的野獸,先得弄清它們平時出沒的小徑,那是第一步。然後通常的辦法是下套子,做成帶活扣的圈套,放置在小徑上,一頭固定,或係在樹幹上,或係在灌木條。那和圈套的大小一樣,要看套的是野豬,還是野兔而定。等野獸再次經過時,就會鑽進圈套,套住了脖頸,越掙紮,活扣收得越緊,像野兔那樣大小的,一會就斷氣了,人們蹓山、解套,撿拾回去就是。野兔和人一樣,喜歡走老路、走熟路,同時也擅長掩飾自己的真實行蹤,不僅狡兔三窟,連它出入路線也是故弄曲折,需要辨認清楚,否則下的套子就成廢套了。回憶起在我祖母老家,是用伐木場捆綁圓木的鋼索破開,取單根的鋼絲做套子的,不知這裏用什麽材料。不過對我來說,一旦身體完全恢複,完全不必那樣囉嗦,直接伺機撲殺就是。等我叨著野兔回去時,蔡妮肯定會驚愕得合不上嘴。

基本弄清了野兔出沒的小徑,準備轉身回去,卻找不到走過來的那條林中小道了。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翻越過兩個小山頭,來到了幾條山嶺匯聚的一處穀地,路程不短。隻得大致確認了一下方位,穿山越林直接往回趕。可重新翻過兩個山頭後,出現在眼前的並非熟悉的景致。顯然迷了路,但這對我不算問題,腿腳四肢也沒出什麽症狀,隻是稍許有點累。

回到山口,尋思在哪裏轉錯了方向,好折回去,卻從背後瞥見山坡下有個石屋。好奇心驅使下,並沒多想就直奔那裏。或許是被豢養的日子久了,我已習慣見到人煙就匍匐行走。到了石室跟前,門虛掩著,探頭進去,室內也不見人影。正想離開,石室後轉出一個人,邊走邊係著褲子,估計上廁所方便回來。他應該就是主人,須發業已灰白,估摸有五十多歲,但身材魁梧,一身破衣爛衫遮掩不住氣宇的軒昂。發現了我,先吃了一驚,見我並無攻擊之意,隨即放聲笑了。

“噢嗬嗬,哪來這麽大一條狗?說你長得像藏獒嗎,沒有那麽濃重的鬃毛;說你長得像皮皮狗嗎,頭顱臉相又顯得不似。從哪裏來呀?朋友!進去待會兒吧,老夫正寂寞著呢——這大山裏頭,連個說話的活物都見不到!……”

他嗓音洪亮,不過有點紮耳,似乎帶點女腔。跟著他進了門,屋裏看樣子更像簡陋的畫室。陳舊的畫架上,是一大幅裸女的炭黑素描像,沒有頭部,隻呈現胴體,誘人的曲線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不覺在那上麵多逗留了一會。四下裏案頭、桌上、地麵,散亂地堆放著畫稿和字紙。牆上掛著幅未完成的水墨人像,是個古裝女子,立身在雲霓之上,有點飄飄欲仙的樣子,但那女的臉容卻似曾相識。牆正中還有幅對聯,墨跡很新鮮,上聯是“浮華奢麗辭爾去”,下聯頭上沒粘住,第一個字被塌落的紙角擋住了,隻看見“月清風知我心”六個字。再看落款,不由大吃一驚,原來他就是前兩年媒體與網絡都報導過的遭遇滅門之災的大畫家沐士夔,當年我還關注過這個案件。但他不是遇害了嗎?怎麽還活著?

“啊?你沒尾巴!”倒是他先大驚小怪起來,接著是一陣苦笑,“看來我倆同病相憐了!是哪個虐狗的下的毒手?看看我,”他揚起了右手,這大熱天裏,他還戴著隻厚厚的藍布手套,但癟癟的,裏頭空空如也,“他們砍掉了我的右手——可我命大,擋不住我繼續作畫,”說時,一臉的驕傲自得。那麽現在這屋裏的書畫,都是他左手的產物了。

他取出幾塊廉價的餅幹招待我。我伸出舌頭,表示渴了,他轉身又端來一盆水,然後就絮絮叨叨傾訴開了。原來他得罪了黑社會。醫院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後,他擔心以後黑社會仍不依不饒,讓警方公開宣布他搶救無效也喪命了。出事前,他隨便塗上幾筆,寫幾個字,都能掙到上萬的錢,求畫求字之人絡繹不斷,生活極其富足不在話下,更別提名聲和榮譽光環下的其他享受,但內心總隱隱地有一絲焦躁不安,似乎欠缺什麽。如今,躲進深山無人識,也不再有人為書畫買賣的事找他,隻憑著興致作畫,心裏這才變得踏實安定。

“唯一的騷動就是創作的欲望,”他咧嘴笑了,似在嘲笑自己,“想畫一幅女媧像,但總不滿意。這不,你瞧瞧那個吧,”

我的目光順著他的指點落在牆上的古裝女子上,原來畫的是女媧仙子,又回到那張裸女素描。我想知道他是如何開罪黑社會的,於是提出了問題——當然仍舊是幾聲吠叫。他豪放地哈哈大笑。

“女人呀,兄弟!財、色二字,誰躲得過?我不稀罕財,揮筆就來錢,可漂亮女人,我喜歡!搞藝術的,欣賞美。這世上最美的是什麽?隻有女人,年輕的女人!最後,我喜歡的女模特,竟然是黑社會老大的馬子。我並不知情,但人家上門尋仇來了,結果就慘了……”

他眼神渾濁呆滯了,似乎刹那間又重新見到了當時的慘烈場景。我還記得報導,他的老婆、獨生子、保姆和一個經紀人或親戚,也許是當經紀人的親戚,全被砍死在場。但最後定了個流竄作案,案子沒破,掛了起來。他挨砍而未死,究竟是殺手的疏忽呢,還是有意留個活口,叫他繼續活受罪?就不敢亂加猜測了。

他友善地撫摸著我的脖頸。看得出,有些話壓在他心頭好久了,總算找到機會,一吐為快又不會招惹任何麻煩。“難得你怎麽通人性!但你能懂得人間那些糾葛嗎?男歡女愛,虛情假意……嗬嗬!不過這次動了真心了,都準備離婚和結婚了,”他左手指著那幅對聯,“你看,‘寒月清風知我心’,就是她,寒月,她的名字叫寒月……”

我剛才以為,那被遮掉的字是“明”呢。原來對聯裏嵌著人名,倒是挺巧妙的。那麽,“清風”是和他真心相知的另一個女性嗎?那又是誰?是妻子,是情人?或仍是女模特?

“鏡花水月嗬,鏡花水月嗬,”沐士夔感慨了又感慨,然後貌似灑脫地一揮手:

“看到沒有,知我心者,還有清風。不是清風,是青鳳,我的太太徐青鳳。就她明白,我為什麽胡搞。她痛苦,但理解我,原諒我。你知道這年頭什麽畫好賣?仕女圖。但不是唐宋以來的古裝仕女,而是露大腿露胸脯的現代化仕女。這叫與時俱進,嗬嗬!可也並非單純的裸體,那種裸體畫美院學生一天就能塗幾十張。你需要感情的投入,要愛你畫的女人,那個女人才能在你筆下活著,你筆下的那個女人也才是活的。人家肯出大價錢,就是要買活的女人,風情萬種,不是一堆裸露的肉。他們不一定懂這道理,但直覺上喜歡。知道畢加索吧,法國大畫家?他有多少情人?他的情人個個在他畫裏活著,這就叫藝術。”

他停頓了一下,自嘲地打量著那隻空空洞洞的藍手套:“無聊吧,空虛吧,同一隻狗講起了藝術,”突然他專注地審視著我:“等等,我怎麽覺得你不是畜牲,倒像是人?難道有誰對你施了魔法?……天哪,天哪,這世道!什麽怪事都有!你要是人,就叫一聲!‘汪汪’,叫一聲!”

我不想理他。像這樣,把自己的真相隱藏起來,也挺不錯的。老沐失望地自個在屋裏轉了幾個圈子,突然又頹然坐倒,逐漸雙眼渾濁,乃至老淚縱橫,悲聲嚎啕:

“青鳳,青鳳,你就這樣走了呀!我還沒來得及報恩報德呀!虧欠你的太多了,幾輩子都還不清呀!你可一直寵著我,你說過的呀,我是你的大孩子,總也長不大的孩子,連離婚你都依了我,噢嗬嗬嗬嗬嗬嗬……怎麽沒叫我死,九泉下也好找你去呀……”

我越加感覺無趣,正躊躇著要離開,隻聽得“沐老師”一聲叫,不是別人,蔡妮推門走了進來。她十分意外,既為老沐的失態,更為我的在場,大驚小怪起來:“怎麽你在這裏?你好啦?跑那麽遠啦?……什麽時候離家的?我還沒回去呢,”

老沐來不及擦幹淨眼淚鼻涕,就問:“噢,這是你的,你的……寵物?”

“什麽寵物?怪物!”蔡妮介紹了有關我的故事。

“咦,你不覺得,其實不像條狗,更像是人嗎?我在這裏自言自語,似乎它都明白,”

“沐老師你別嚇唬我——不過是挺有靈性的,”她也學著拍拍我脖頸,“好了,乖乖待一邊。”然後她轉向畫家:“又為過去的事傷心啦?……”

老沐揮揮手:“不提了,不提了。對了,正好告訴你,這一幅,已經完成。女媧仙子的畫像,還得麻煩你再跑幾趟。大恩,我就不言謝了!”

聽這話,蔡妮就是老沐如今的女模特。重新掃視了水墨女媧像一眼,是呀,怎麽沒想到,那似曾相識的麵容正是蔡妮。目光最後停留在那幅人體素描的動人曲線上,蔡妮也正在觀賞這一幅畫作,她有點羞赧,猶猶豫豫地問:“那是我嗎?”畫家沒有作答,隻是故弄玄虛地嘿嘿嘿嘿笑了幾聲。

沐老殘宣稱今天累了,估計是話說太多,又動了感情,我就直接跟蔡妮回來了。路上不斷在琢磨那副藏著人名的對聯。風流成性的大畫家,難不成上聯裏的“浮華奢麗”也嵌著兩個人名,“華”嗬“麗”嗬的,而不是通常泛泛的比喻?……還有,蔡妮是如何當上他又一個模特的?……真想不到,今天要是沒迷路,她可能就在這個老殘廢麵前脫個溜光了……亂七八糟的念頭,充塞腦袋。想起過幾天她還會在那個屋裏寬衣解帶,心頭騰地冒起一股無名火。說實在的,很想弄清楚蔡妮同沐老殘究竟是怎麽回事,當然她絕不可能主動向我提起。回到窩棚,她像沒事人似的,自顧忙她那點活。再一轉念,也就釋然了。就像我需要救治,她就收容下來當病人救治,畫家需要個女模特,她也就給人家做模特。有可能她是想贖罪,自然有求必應。至於她和沐老殘之間有沒有另外一層關係,如同和他前任模特的那種,純粹是她私事,關我什麽事?憑什麽要向我說明?想到這裏,才感覺穿山越林確實消耗體力,雙腿和上肢都沉重得像灌了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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