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敞開的窩棚門口往外張望,滿眼是蒼鬱碧翠的重巒疊嶂。它們遠遠近近,成排成列,就像一座座綠色屏風,隨意地布置在那裏,又像五線譜上的音符,高高低低,卻內含著動人的韻律。因為是春末夏初,天氣晴朗居多,經常能看到亮麗的藍天下,有朵朵白雲飄過半山腰。不過由於山高,清晨與薄暮時分,更多是濃濃的一團團雲霧流動過來,把對麵的群山籠罩住,也把這邊的山穀填得滿滿的。
我已經知道這座大山有個神幻色彩的名字,叫仙媧掌。名字的由來,是個美麗的神話,傳說女媧補天完工時,還有一手煉好的五色石沒補處,一巴掌就摔在了人間凡界。大山的形狀也恰如手掌,有五道山梁,齊齊擁簇著最高的主峰。主峰卻相當俗套地叫貧母峰。得這個名也有個故事,說是古代有位貧困的寡母,好不容易把兒子帶大,兒子寒窗苦讀,進京趕考,做了大官,娶妻生子,榮華富貴,卻遲遲不回家鄉,老母想念,天天爬上最高峰看兒子是否在回家的路途中,最後望眼欲穿死在這峰頂上。
但我懷疑,貧母峰其實是牝牡峰的同音字訛。女媧自古和伏羲陰陽同體,經籍中保存了這說法,牝牡即指獸類的陰陽或雌雄。女媧、伏羲陰陽同體的傳說,原是由獸向人的進化過程在曆史反思中的遺痕,後世卻可能嫌這說法不登大雅之堂,又或者普通百姓對文字的認同有問題,就蛻變為家庭倫理性質的故事,然後代代相傳,形成為後起的傳統,反而取代了古老寓言的蠻荒原貌。
這也解釋了狼群帶領我翻越這座大山的艱險。五道山梁東西走向,幾乎平行地橫亙在南北之間。要穿越它,必得上上下下,攀登上一道道高山的背脊,再下到山穀裏又重上山脊梁。偏偏仙媧掌又處在獸類由北到南遷移的必經路線上,盡管形勢險峻卻繞不過去,就像非洲的角牛、羚羊,命定在尋找水草地時要渡過鱷魚出沒的水域。雖有風險,也無地回避,隻能看誰徼幸,能逃過一刼。這要算宿命的安排。當地人隻知道每年有一定的季節,大山上的野獸特別多,他們的說法是百獸應時來朝拜女媧聖仙,倒也順理成章,增添了神奇性。
我是病發暈眩,摔倒在山路上後被人救來這窩棚的,現在就側臥在門口幹草鋪成的小窩裏。救我的人是個女子,名叫蔡妮。她第一眼瞧見我,還以為是什麽怪物,後來就當成流浪犬,收養下來,好給她護個門,守個家。我本來身材不高大,當時已瘦得沒剩多少重量,所以她不費什麽勁就把我弄了回來。蘇醒過來後,正聽見她一迭聲在叫我“狗狗”,還自言自語說,她這個“壞女人”,也算有個伴了。當時我一驚,後來才逐漸了解到,她是因販賣婦女兒童而獲罪的刑滿釋放犯,出獄後來深山裏安身。看她年紀尚輕(外表似乎同我差不多,但實際歲數肯定小),相貌也算端正,不像心術壞的人,就犯了這麽個罪,頗有點意外。但想想自己的遭遇和眼下的境況,也就不覺奇怪了。
可是,等我想告訴點什麽時,奇怪的事發生了,我竟然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身體極度虛弱,還是已經不會正常發音,任憑怎樣努力,就是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單詞,隻在嗓子眼裏冒出嘶啞的陣陣咕噥聲,我自己聽上去都像動物的低吼。我的新主人先是一怔,也有點怕,但馬上就撫摸著我的頭,說:“好了好了,別怕!別怕!你是病了,我的怪物,我會治好你的病的!”
看樣子蔡妮懂得些醫術。小窩棚的裏裏外外,自收容我後,幾乎每天都飄散著煎煮草藥的味道。她弄來一種樹皮煮水,讓我喝下,因為時而冷得四肢發顫,時而熱得周身冒汗,她可能判定我的病是瘧疾吧。另外我爬行僵滯,行動不便,她又親自上山采藥材,挖了好多野生的根莖和辣椒、大蒜一起煎煮,幫我祛風濕治炎症。後來發現她自己也在熬藥吃,看來她采集中草藥並不從我才開始,這才讓我心裏不那麽愧疚。
就這樣,我竟然作為一條大野狗,或者說似狼似人的一個怪物,暫且留在這山旮旯裏了,無非因為這個名叫蔡妮的年輕女人過於寂寞,或缺乏安全感。當然,如果急於走,也是能設法脫身的。可實際上我連一舉一動都困難,遑論別的?瘧疾且不說,關節疼痛與僵化分明變得更厲害。猜想是在山洞耳室過夜睡著時淋的雨滴,全身濕透,後來發病又摔倒在潮濕的山道上,所以惡化了。現在我從新鋪就的草窩裏翻個身,都得四肢用力把自己撐起來。曾幾何時我由衷感謝過疾病,因為它讓我逃離了狼群,而現在,我又如同千百萬普通人,刻骨憎恨起疾病來——與其是因為它奪走了健康,甚至危及生命,倒不如說由於它剛給我自由,又羈絆住了我的手腳,讓我以一種從未想到的荒誕形式重新回到了人間。
感覺上,蔡妮上過學,起碼讀過醫校或衛校,她的能幹又表明她似乎來自農村或山村,很早就挑起了生活的擔子。我還沒遇到過動手能力那麽強的女性。起初相當疑惑,她一個人遠離城鎮,在這荒僻的山野裏,是如何生存的呢?後來發現,她生活安排得相當有條理。她在自己動手搭建的窩棚邊上,開出了小片菜園,還在山坡上的林子裏開荒種了玉米和南瓜,另外養了兩隻生蛋的母雞。劈好的木柴和去年秋天割下並曬幹的野草都堆放在窩棚後,那幹草是用來繕補窩棚頂的。更遠一點,用劈開兩半的樹幹中間挖空做成水槽,將山泉水引到一個山石鋪就的坑窪裏,權當水池。顯然她在照最簡樸的標準,過著類似自耕農式的日子。當然現今都市裏幾乎人人都覺得須臾不可離的那種電氣化和高科技的東西,在這裏是毫無蹤影的。
不過總體上,蔡妮對我而言更多是個謎。她超乎異常的好客和熱心救助,讓我懷疑她是否別有用心。她不會惡習難改,讓我治好病,養胖養肥,把我作為一條大狗也賣了吧?這些年,從事販賣野狗,在狗肉市場牟利的人不少,招惹得那些動物保護者想盡辦法攔截運狗車。要不,就把我當成什麽名犬或稀罕的新品種,騙那些有閑的富婆上鉤?……但有過與狼同行的經曆,我已經不大在乎這些了。吃人的野獸都打過交道,還有什麽可怕的?我警覺又不無麻木地等待著。在回歸人間世的途中,這又一個人生的驛站(我因病耽擱在半路了,不是嗎?)究竟會發生些什麽,隻有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