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靈性之翼

卡斯塔裏亞,神話中的靈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賜我以情智靈性,我回報你以詞賦詩文。就這樣,離開了陸沉的故鄉,來到了海外的古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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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9)

(2013-09-06 23:14:42) 下一個
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9)

                            卷一:荒野(續)

我病了——風餐露宿,血啖生食,擔驚受怕,心緒煩亂……長年累月下來,雖然逐漸適應,終究還是引起了身體的劇烈反應。

我一陣陣發冷,像掉進了冰窖,又一陣陣發燒,五髒六腑都像在火爐上烤著。更糟糕的是,冷冷熱熱反複的結果,渾身上下的關節都痠痛異常,造成我步履艱難,舉動不便,而且這症狀越來越嚴重。

逐漸地,我成了這一小群狼的拖累。它們無法像過去那樣疾馳,經常放慢了速度,好讓我跟得上,有時還得半途停頓等我,甚至回過頭來找我。這中間,“藍博”總是表現得最熱誠。它蹓在後頭,一邊跟著同夥前進,一邊時不時反身打量著我,眼神充滿了關切。當我實在無法咬牙堅持,倒在半途上,它總是第一個跑回來,出現在我麵前。寒熱病發作時,又是它守護在我身旁,嗚咽著不住哀號,似乎在安慰我,又似要分擔我的煎熬與掙紮。

但有時,我又為這突如其來的疾病隱隱感到高興,終於我能夠理由充足,心安理得地離開狼群了。逃生保命隻是活下來的一個前提,還有更重要的報仇雪恨待我去完成。就這樣隨著狼群走,共同生活,和它們不分彼此,直至完全蛻變為它們的一員,變成傳說中才有的“人狼”,並不是我終極的目的。難道我就在林莽原野裏度過我的餘生?那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也是不能允許的。

所以,身罹怪病反而成就了一個機遇。我盼著這小群狼嫌我已成累贅,就此把我拋棄。狼性果決。聽說過不幸陷入獵人圈套的狼,會毫不遲疑咬斷被鐵索套住的一條腿,以求逃脫的故事。它們也應該會果斷地離我而去,否則會影響到它們的南遷,妨礙它們的搏殺生涯,甚至最後危及它們的生存。然而,種種跡象,看不出它們有那樣做的意向。它們依舊耐心地等待著我,或許認為我的病如同它們的傷,很快就會痊愈。它們的忠誠如一著實讓我感動,也著實叫我為難。

有兩次我都故意裝作發病,半途落在後麵,等它們消失在視線內,就盡快進入另一個岔道,期望它們回頭再也找不著我。但無論我藏匿在灌木叢裏,還是埋身在茂密高大的荒草背後,它們都能不費力地找到我。首當其衝的,是“藍博”那搖頭擺尾歡吠踴躍的身影。這才想到,獸類的嗅覺特別發達,它們熟悉我的味道,很容易就遁跡而來。從此我放棄了這樣的主意。

一個不眠的夜裏,我注視著黑藍天幕上半圓的明月,對趴在身邊的“藍博”說:

“藍博,我把你當成我的愛犬,你懂我的心願嗎?你能不能把我的心願告訴大家?這一路,我們成了好朋友了,可我還得離開,還得走。這地球上,也就這大山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那就是你們覺得陌生的兩腿直立的動物的世界。我是屬於那個世界的。起初我兩條腿直立,你們不也感到奇怪?盡管我學會像你們一樣爬行了,毛發叢生外貌也和你們差不多,可我的心、我的腦,和你們不同,還惦著那個世界。那裏我沒做完的事需要做完,沒了斷的緣要了斷。恕我不想再和你們同路了。再說,我現在這樣子,會把你們大夥拖垮的。發冷發熱也許是瘧疾,那倒不要緊,關節疼痛和僵化,很可能是風濕炎症,麻煩就大了。藍博,你是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抓緊趕你們的路,南下去尋找你們的新家園。別管我了,我一個人不會有事的。要是命中注定,我將死在這大山裏,那是造化弄人,我不埋怨。這道理你懂嗎?讓我走,放我走。你去告訴它們吧!你會幫這個忙的,是不是?你會,還是不會?”

 “藍博” 半睜開惺忪的雙眼,掃視掃視我,一副愛搭不理的架勢,隨即又沉重地合上眼皮,似乎睏意正濃,自顧自埋頭睡它的。夜月依然嫻靜地懸掛在那裏,仿佛隻有它,才擁有能力,瀟灑地通覽大山裏與外的兩個世界,所以顯得那麽超然。寒露浸淫,我突然感覺自己是那麽孤單、無力與渺小,同時也惱火挨在身邊的“藍博”,氣惱它隻會親近熱乎,不會好好聽我說話,也無法替我傳話。藍博好像感受到了我內心的不滿,突然吃驚地叫了一聲,起來悠悠轉了個身,見沒什麽動靜,又靠著我腳跟躺臥下來。

思來想去,心緒漸漸平靜下來。其實,就算是人,是知心朋友,麵對麵聽著傾訴,他們又能真正理解我多少?我縱然說得口幹舌燥,他們仍會勸我去自首,會說那是誤傷,至多是過失殺人,不算大罪;肯定的,會勸說我事已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結,別再跟周至豪過不去;如此等等。總算弄明白了,困難並不在於沒辦法和狼們真正交流,把自己想法原原本本告訴它們,取得它們的理解與諒解,而在於我是否斬釘截鐵決意離開。

機會終於等到了。這天傍晚在鬆林裏歇息時,發現距離不遠的山崖上有個山洞,抽空踏勘了一下(慶幸的是“藍博”正為什麽細節在調教“小黃”,沒跟過去)。洞口雖不大,隻能容一人,稍進去就有半間屋子大小的空間。更巧的是側麵還有個小通道,通向一個更小的耳室,這耳室頂還透著亮,好像有出氣的孔隙通向山崖側壁。從地麵散落在石塊裏的破爛木片和其它遺物看,山洞似乎是人工開鑿的,而且有人住過。我一邊打量四周,一邊方案迅即在頭腦裏成形:明天清晨出發前,可以先進到洞裏,在大間點上一堆火,狼群害怕,就會離我而去;它們也應當懂得這火堆是個訊號,意味著從此我要和它們各奔東西,不再往來;再進一步,我還能躲在耳室裏,用石塊把小通道堵死,狼群知道我在裏頭也沒用,反正我已用行動表示和它們的隔絕;我可以在耳室裏餓上一兩天(挨餓我早習慣了),它們卻不能不去找食。

方案不錯,剩下的是實施。幾天來我已經想到,火堆能夠嚇退狼群,途中注意搜集了一些燧石與幹絨草,引火不成問題。點火堆要用木頭,恰好洞口旁有棵幹枯敗落的小樹,我隻有暗暗稱奇,默默感恩“天助我也”。另外,洞內的破舊木片也是能用上的。堵塞小通道的石塊洞內更是現成,歸攏一下就行。唯一使我不安的,是身體狀況。所幸從近兩天的情況看,還算不錯。隻是關鍵時刻,千萬不能發病,否則一切全完蛋。而這,我隻有祈禱上蒼保佑,自身一點轍也沒有。

這個晚間,我就睡在山洞附近,反正平時也是自找歇息的地點,互相不幹擾的。“藍博”仍舊跟著我,不過當天奔襲的路途長了點(或許為補上前些日子因我耽誤的路程的緣故),由於疲累吧,它睡得相當結實。我強忍關節的不適與肌肉的痠脹,抓緊時間,匆匆弄斷那棵枯死的小樹,又盡可能折成一段段的,搬進洞裏去。然後,又把洞裏的石塊,揀體能移動得了的,堆放在小通道的一側。還好,在晨光微熹前,就準備好了一切。身體也暫時沒發生異常的反應,除了四肢關節稍現呆滯外,並無大礙。

洞外已經傳來這幾頭狼晨起後的動靜了。它們用低低的嗥叫與急促的短吼,在互相打招呼,隨後匯聚到一起,集結成隊,一旦看不見我,就會尋跡進洞裏來。是時候點火了。我取出掖在腰下襠布裏的兩片燧石與絨草,手不由自主有點顫抖。 開始擊打燧石,一下、兩下、三下……火星蹦到鋪在細細枯枝下的絨草上,冒起了輕煙。我趕緊趴下呼呼吹氣,輕煙下跳出了小火苗。火苗迅速沿著枯枝向上攀爬蔓延,變為更大的火焰。點著了!這一刻,隻感覺心已提到嗓子眼,在狂亂地劇跳。

很快,火吞噬了大半個枯枝堆,但濃煙也同時在洞裏彌漫開來,火和煙充任了這小小空間的主宰。我咳嗆著,一步步向小耳室退去。就在此時,山洞口傳來群狼聲聲狂吠,那聲調之奇特是前所未聞的,驚奇、憤怒、慌亂、焦急……應該什麽都有,但又什麽都分不清。“藍博”不顧一切突了進來,但又架不住煙薰火灼,哀號著逃了出去。我躲進小耳室,這裏的煙勢反倒小一點,估計和上方的孔隙有關。用不著堵小通道了,這些狼進不來。耳畔的群吠聲已漸漸遠去了。

洞裏的火堆迅速燃成熊熊之勢,枯枝在火中不斷爆裂,劈啪作響,熬出的鬆木焦油也嗞嗞叫著。剛才還擔心有被煙薰死的可能呢,現在看來沒這危險了。舉頭看岩頂上的孔隙,似乎能望見越來越明亮的天宇。事情進展順利,精神放鬆了些。昨夜勞累,幾乎未曾合眼,疲乏此時湧上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忽然一顆顆水珠的滴落弄醒了我,而且是不小的水滴。我猜想,天氣驟變,在下雨。不管外麵情況怎麽樣吧,我決定,要在耳室裏待足一天一夜,那樣才能保證原定計劃的成功。不過已經失去時間的感覺,要靠頭頂孔隙的明與暗來判斷白天與黑夜了。

忽然間,“藍博”衝進煙霧裏來時的眼神,閃現在我麵前的昏暗裏。那眼神絕望而惶亂,似在疑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也是它的同伴們的疑惑吧。但願它們把這場火想象成意外,而不是我故意的策劃。否則,恐怕將記恨我一輩子——立刻我又嘲笑自己:記恨又怎麽樣?豈不早就如一位古人說的,相忘於江湖了嗎?

我再度昏昏入睡,中間醒過來一次,頭頂孔隙已經黑了,然後全身心又墜入無意識的黑暗。等再醒來時,有一刹那間神情恍惚,都不清楚究竟身在何時何地,隻記得做了個長長的漫無止境的夢。先在一個個城鎮的街巷馬路穿行,但哪條路走嗬走嗬就都成了死胡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然後陸路不通改水路,開始在河汊江湖裏遊泳,換個方式去想去的地方。但同樣,遊嗬遊嗬,就是看不見能夠上岸的碼頭。接著又去爬山、過隧道、攀繩梯、劃船……同樣,就是到不了目的地。所有的期待與希望全喪失了,隻剩周身上下的極度疲累。

不管怎樣,頭頂的孔隙又透亮了,而且不再滴水。那意味著已到第二天,而且雨停了。我必須起身離開。顧不得周身潮濕(那是孔隙滲漏了一夜的雨水造成的),我勉力爬出耳室,扶著山洞壁站起身,火堆已變成灰燼,沒燃盡的枯枝也都熄滅了。走出洞口,用勁伸展開四肢,深深吸了口氣。正是快中午時分,新的道路,似乎已在山下展開。我整個心胸充滿了洞外的新鮮空氣,加上久未曾有過的愉悅, 直立著邁出了一大步。

就在這時,一個濕漉漉毛茸茸的東西,從旁邊草叢裏鑽出來,搖落了一地水珠,猛地撲到我身上,害得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藍博!”我驚叫一聲。這畜牲,竟然沒離開,守候在洞外,看樣子淋了整夜的雨。頓時我頭腦空白,不知作何反應。“藍博”就像和主人久別重逢的家犬,一臉喜悅的表情,圍著我歡蹦亂跳,期待我去抱它。突然一個冷戰,像個霹靂,把我打清醒了。不行不行,絕對不能再和它在一起,轟走它!無論如何也得轟走它!

我厲聲嗬斥,用力推搡,甚至拳打腳踢,都不奏效。我急了,撿起地下石塊一頓亂砸,這才把它趕出去二三米遠。我們倆隔著一條小山溝互相張望著,它委屈地吠叫著,蹲坐在原地,直直盯著我,還是不想走。我沒招了,找了根胳膊粗的樹幹,掄圓了,作勢要衝上去揍它。我一步步踏進山溝,暗暗咬緊牙關。要是它再不走,我就動真格的,無法再顧慮別的了。似乎被我的狠勁震懾,看著我的腳步,“藍博”低下頭,站起了身,搖起了尾巴。但突然,它衝我發出壓抑的嗥叫,雙目閃露出綠得猙獰的凶光,我已很久沒看到狼的這種目光了,不敢繼續向前邁步。它的架勢仿佛要把我一口吞掉,如果真的衝過來廝咬,就我現在的體魄,肯定無力招架。或許,我的性命就結果在它的爪下了。那就是我的宿命嗎?一秒鍾,兩秒鍾……也許僅有短短幾秒,也許有二三分鍾,這一刻,時間凝固在那裏。它站著,我也站著,彼此一動不動地對視著。終於,它夾起尾巴,低下頭來,踏著碎步轉身走了。

我長籲一口氣,扔掉樹幹,攥緊的手心全是冷汗。樹木間,草叢裏,再也不見“藍博”的背影,我如釋重負,輕輕鬆鬆地朝下麵的山穀走。本來我該高興的,可奇怪的是,反倒有一絲莫名的傷感,像無形的水波,在心底裏蕩漾,又泛湧上來。不過很快,這難以描述的傷感,就被驟然爆發、從裏到外攫獲並折磨我體腔與四肢的強烈冷感征服了。我知道,病魔又肆虐了。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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