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和群狼結成一隊,度過日日夜夜。介於人和獸之間,我不禁想到,人和獸,或確切說人和狼,究竟有什麽區別?
得承認,盡管自己已經成人,但我不了解人,不懂人。叫得出許多人的姓名、知道他們的籍貫、履曆、學曆、職務,再進一步熟悉他們的習慣癖好、談吐舉止、衣著裝扮,即便這樣,也不等於就理解他們,懂得他們了。我就始終不明白,領頭要拆毀我家故宅的周至豪,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們屬於同姓,也即他的祖上也是逃難來的鄉紳。他一直以來在我父親前謙稱“晚輩”,我們家不修家譜,他搞族譜也沒參與,隻有隨他叫。對這個興建於晚明、修繕於晚清、人稱“東方巴羅克”風格的四合院,以往他每來一次,也都讚不絕口一番,想不到他最後輕輕巧巧就無情地搗毀了。
故宅並非我家祖傳,乃是我祖父轉業時得到的。祖父早年參加革命,戰功卓著,打下江山後原本有資格在京城當大官(據說是部長級,肯定誇大了),有意思的是他執意解甲歸田,要回到闊別已久的鄉裏來。賞識他的頂頭上司挽留不住,大筆一揮,寫了封親筆信,責令當地按最好規格安置。這上司在新政權中權勢顯赫,當時任縣長的偏巧又是祖父投筆從戎前換帖子的兄弟,因而借風順勢,替孤身一人回鄉的祖父把所有方麵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其中就包括宅主一家已在土改運動中死絕的這所故宅。另一更可靠的版本則說,縣長並沒指定故宅給祖父做住所,隻是這家人死得冤,四合院裏總是陰風慘慘,鬼影幢幢,沒人敢進去,鎮上就給了祖父,他老人家自然不計較那些。
縣長還有個安排,從不見人提出過疑義,應當實有其事,是把他的遠房堂妹子介紹給祖父做了老婆。那就是我祖母。恰逢朝鮮戰爭剛起,需要青壯年充實部隊,因此鼓勵多生育,他們倆一口氣生了四男三女。四合院內,孩子們吵吵鬧鬧,人聲鼎沸,不再顯得空曠,更沒什麽陰森之氣。鄉鄰都讚佩大老周(即我祖父)“陽氣旺”,硬是把個鬼宅似的老屋弄成了人丁興旺的福地。
因為體內帶著戰場上的彈片,祖父生兒育女後早早就去世了。這其實是幸運,因為他沒看到後來耿直的二叔被打成右派發配到青海,年輕輕就病死在那裏,三叔文革期間在省城的武鬥中喪了命,四叔偷越國境去東南亞支援所謂的“世界革命”,一走就再沒消息。否則他肯定也會因兒子們的遭遇傷心而死(祖母就是四叔失蹤後悒悒而亡的)。至於幾個姑姑,可能重男輕女吧,祖父不大放在心上,而她們據說也憎厭祖父放著京都的繁華不享用而甘願困在“窮山惡水”(這是小姑姑對家鄉的習慣稱呼)。她們先後遠嫁他鄉,少有聯係。
父親老大,算是遵循家訓(祖父不準下一代再和動刀動槍的事沾邊),學的文科,但也可能和他從小體弱多病有關。他因病輟學,回到鄉裏,自己讀書。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做代課教師,在這小地方稱得上飽學之人。鄰裏左右大至糾紛訴訟,小到孩子補課、代寫書信,都會找他,他也竭誠盡力,概不推辭,所以人緣極佳。他是清楚我家故宅的曆史價值的,從我能記事起,他就給我講那些從書上(有的還是線裝書)看來的故事。
周至豪當副鎮長時,就時不時地動員父親把家搬到城裏去,那時我在省城已找了份不錯的工作。當然照他說法,出發點是替我們一家團聚著想,而且城裏生活條件好,應當叫老父親享晚福了。我看他態度相當真誠,從來沒懷疑過他,雖然別人風言風語,稱他有把故宅弄到自己手裏的陰險念頭。他似乎也明白故宅的價值,每次當麵提起,都要說上一堆冒充內行的誇讚話。後來升任小鎮的第一把手,對鰥居的老父親也時有關照(我母親在孫子出生的第二年離開了人世)。但當屏山腳下的碧水灣決定要開發成旅遊景區,故宅也被劃進拆遷範圍後,事情就起了變化。變著法子與手段反複勸說動員之類就不提了,周至豪最陰騭的一手,是軟硬兼施籠絡了幾乎所有的鄉鄰,集體上書要求拆除這“鬼宅”,甚至把我幾個叔叔的不幸也歸因於這老屋的風水不佳,斷言將對未來的旅遊景區造成不利。這封公開信號稱代表了“廣大民意”,成為壓迫我父親就範的最大砝碼。
父親徹底絕望了。他提出過一個合情合理的方案,建議對這幢晚明古宅按原貌修繕,然後列為景區的一個景點,但有關方麵根本不加考慮。三個兄弟的不幸,他已覺悟到乃是時代的舛運,想不到鄉親們依舊如此愚昧。更想不到的是他們為了數目有限的一點補償費,就不惜聯手毀滅民族文明僅有的一點血脈遺存。沒有人站出來支持他,他是徹底孤立的。
當周至豪帶路的掘土機的大挖鬥在一行人眾的簇擁下,於太陽高升在天穹的時分,轟隆隆推倒敲古舊的大宅門時,父親在天井裏點燃了澆上煤油的自己和四周的一堆書。更讓我無法容忍的是,在我踉蹌趕到,替父親在殘破的宅院裏舉行的簡陋葬禮上,周至豪假惺惺來吊唁的同時,又再度重申他的拆遷有理、拆遷必須的謬說,限令我用絕少的時間處理完後事。事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我操起臨時用來剪燭花的大剪刀(應當是廚房裏用於殺雞宰鵝的),撲向了周至豪,結果倒下的是他的一個屬下,另一個鄉親。在扭打的混亂與慌亂中,我以前所未有的驚人體力奪路而逃。就這樣,我成了命犯兼逃犯。
我無法原諒我自己。我太過相信周至豪不止一封親筆信做出的保證或允諾了,他答應無論如何會妥善處理好一切,讓各個方麵,包括我的老父親,都能稱心如意。他為什麽耍這一套?那其實和他的既得利益並無關係。他越是手法赤裸,態度凶悍,我越能清醒地認識到事態的危機,越能及時地采取措施,哪怕退讓、妥協,至少可以避免父親慘烈的死,也避免我對別人的嚴重傷害。他從旅遊區建設與拆遷中獲得的好處(直接分成的經濟利益,間接從上司獲得的獎勵或擢升,等等等等),不會因他方法粗暴或簡單直截而受絲毫折損。他為什麽就喜歡用甜言蜜語糊弄人?為什麽就喜歡用冠冕堂皇的種種說辭騙得你舒舒坦坦,毫無戒備,然後突然從背後捅你一刀子?這是他個人的品性嗎?又或者已經成為一種共性?……
我也不懂得父親近乎頑固的執著。震撼之餘,我心中會時時泛起懷疑,憑那所古宅就能維係住整個漢民族的文明命脈啦?值得舍身相拚,同歸於盡嗎?多少古建築和曆史文物,都在“建設新世界”的標語與旗幟下被夷為平地,送進垃圾山,又為了牟取金錢特意仿製出贗品進入市場,那深山嶴裏的一幢古舊民房又算得了什麽?……總之我徹底低估了他老人家不顧一切的決心,想起來就痛徹肺腑。
還有,得坦白說,我也不理解我妻子。她平素表現稱得上賢妻良母,性格也敏慧曉理,無可挑剔。在這節骨眼上,她答應過一定照顧好父親的,卻借口娘家有事帶孩子離開了。假如始終有她在父親身旁,事情當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樣子。她的表現是反常的。或許,她懼怕巨大的紛爭,受不了那些煩擾?……在這點上,我承認,我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