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踏進網吧,緊張得額頭都出了汗,仿佛在闖一個生死攸關的關口。恐怕就因為等得太久,盼得太久,才會如此神經質。幸虧入口管登記的姑娘恰好在和一個送外賣的小夥打情罵俏,顧不上正眼瞧人。也全靠董帥這個小鬼,幫著弄了張冒名頂替的假身份證。他手裏攥著好幾個,肯定來路不明。巧的是真有個姓郎的人,名叫六奎,歲數相仿,甚至連麵龐輪廓線也差不離。反正身份證上肖像照一個個都拍攝得如同囚犯,很難看出有什麽個性特征,再加上陳舊不堪後也就隻剩個糊塗模樣,除非特地盯上了你,一般分辨不出。
董帥帶我去的是火車站側的一家大網吧,選的是在晚飯時分。那地方各地過往的人都有,成份複雜,流動性大,便於隱身。晚飯時吧客人數會少一些,似乎容易引起注意,但城管與警察都要吃飯,這時一般不可能來網吧巡視檢查,是個好處。董帥歲數太小,網吧不讓進,他很識趣,說在外頭轉轉。我叮囑他別幹壞事,一會兒再找他去。
選了一台電腦登錄上網,專門挑了方便打量別人,別人卻不方便看到我的角落。等屏幕顯示網絡已接通時,不禁有點暗自得意。網絡化固然為追捕逃犯提供了高科技手段,但同時也為反追捕提供了方便。任何科技發明都是這樣的雙刃劍:你有網絡,我有黑客;你有網禁,我會翻牆……因此所有企圖靠各種手段一統天下的狂妄之想都應該醒悟了,投再大的本錢也沒用的。
迅速進入了警方的網絡係統,當然是對外公開做宣傳的部分,內部係統要靠黑客手段,無法進,也不想進。萬分意外的是,在一堆通緝令下,怎麽搜尋也發現不了關於我的。原先估計有可能排名在後一點,但眼下什麽蹤跡也沒有。這簡直不可思議。由於年歲久遠就取消了通緝令嗎?我確實記不清自己逃逸了多少年月。荒野、叢林、深山……許多時候是昏迷過去喪失記憶的,可照清醒的日子算算,不會超過兩三年。那麽短的時間,不會把案子取消掉的。瞪大眼睛,搜尋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找不到。一絲隱秘的狂喜卻開始在潛生暗長。難道妻舅當年匆匆忙忙告訴我的隻是道聽途說?難道……先不分辨這些,假若果真不存在什麽通緝令,不管已經取消還是根本就沒發布過,都意味著能夠大搖大擺地回歸鄉裏。那是多麽愜意的事情!
再看在“黃龍幫”混的情況吧。“現代算命”不過多添了個噱頭,因為打出了西方星座行運的招牌,額外吸引了一些年輕人,使得生意一開張就走勢不錯。教小董帥識字,引起了另外一些丐幫孩子的興趣,學生增加不止一人,這也叫人高興。但那些同回到自己的家鄉相比,豈不是不值一提?走,趕緊走,離開丐幫,重上征程……
突然一激靈,清醒過來。肯定是網吧的暖空調使我昏昏沉沉的,頭腦短了路。怎麽可能?就這樣輕易地放過了你?那可是人命關天的案子。陷阱,陷阱,一定是陷阱!故意布下迷魂陣,讓我以為風險早已過去,放鬆警惕在公開場合現身,然後一舉將我擒獲,並且成為他們的笑柄!……
不能輕舉妄動,千萬不能!我再三告誡自己,然後到櫃台結了賬付了錢。小董帥在門外等我,凍得小臉蛋紅樸樸的。他仰起頭望著我,似乎想從我表情裏讀到網上查詢的結果。我沒說話,拉起他冰冷的小手握在我暖暖的掌心裏就往回趕。
當晚董帥就踡縮在我的鋪蓋上過夜,我用舊棉絮幫他蓋了個嚴嚴實實。這小家夥,聰明靈巧,每每讓我聯想起女兒小慧慧。慧慧不到他一半年紀,但同樣伶俐乖巧,惹人憐愛。小嘴巴一張開,就是大人式的話語,有模仿的,也有她自己的發揮創造。每次我度假結束回到省城,她總由爺爺抱著,送出我一段路,眼淚汪汪地對我說:“爸爸快回來,我會想你的,”轉眼又破涕為笑,說:“爸爸好好工作,別想我,我有爺爺和媽媽,”然後就不斷向我送飛吻……
有了小董帥,我才意識到,對家鄉的思念,很大一部分實際來自對小女兒的思念。我渴望著重溫小女兒的雙臂緊緊圍繞住我脖頸的親熱,重溫她幼嫩的小臉蛋貼住我胡子拉茬的雙頰又故意驚叫格格笑著躲開的遊戲,重溫她取得一點小成功就欣喜地回望著期待我讚揚的天真表情……我再也無法入睡,倚牆坐起,望著正好從光禿禿的水泥窗洞探頭進來的一鉤新月,陷入了無底的思念。不知什麽時候,身旁的小董帥蹬開了破棉絮,露出了胳膊和小腿。我怕他凍著,替他把手腳塞回了被窩。他就勢翻了個身,夢中喃喃地叫了聲“爸爸”,就在此刻,淚水悄無聲息地淌下了我發澀的眼窩……
兩天後的傍晚,我剛從街上回到爛尾樓,就聽見樓上走道裏有孩子在哭叫,分明是董帥的嗓音。三步並成兩步走,上了樓梯就看到李達和王順正把他逼到牆角裏,一左一右夾攻著欺負他。李達揮舞著一截電視機接收天線,沒頭沒腦地抽打著,王順則用腳踹。兩人嘴裏還不停地罵:“好你個兔崽子!打鍾不夠鍾,你還有理啦?同爺‘講理’?放明白點,你就是個小要飯的!識了兩個大字,就不知道自己是哪泡尿撒出來的?你是吃了豹子膽,還是仗著背後有人?今天就教訓你狗娘養的小雜種!……”
我清楚李達和王順兩人起始就對我有成見,尤其李達,因為頂替他參加了“講理”,更對我沒好氣色。董帥和我親近,他們同樣看不順眼,聽那番謾罵的話,顯然有故意找茬的成份。我不由得大喝一聲:“住手!”
兩人一愣,倒是停了手。李達先回過神,冷笑道:“客氣點,叫你聲老六,我教訓手下呢,沒打夠鍾,還頂撞頭領,沒規沒矩的,還想翻天呐!姓郎的,別管得太寬,該幹嘛就幹嘛,歇著去吧!” 王順接著幫腔:“幫內的家法。老六,你多餘了!”
“不行!”我一下插到他們中間,將小董帥護在身後,他隻顧抽泣,微小的身軀在輕輕顫抖,“兩個大人打一個孩子,有這個家法嗎?多大的孩子你們也下得了手!這規矩得改!”
“噢嗬嗬!”李達和王順凶神惡煞地齊聲叫喚起來,“好大的口氣!你來才幾天,就要改規矩!”李達更是囂張,掄著金屬天線,上來就想揪我的胸襟,被我一手格開,反手奪過天線,順勢一腳給踩斷了。
陸陸續續回到爛尾樓來的人,已經在樓道裏圍成一圈。眾人目光炯炯下,李達如此失手,感覺丟盡了麵子,惱羞成怒地大叫道:“他媽的!我就不信了!你想來真的?”
我隻哼了一聲。人群裏有個老者的聲音在勸阻:“別別別!真功夫別傷自己人!” 但多數在起哄:“來來來!練一把!練一把!”
聽說過李達走江湖賣膏藥出身,會一點金鍾罩、鐵布衫什麽的硬功夫,但今天絲毫不打算退讓。早就看不慣幫裏大小頭領動輒打罵孩子們粗暴做法,聽跟我識字的孩子們議論,有的情況還相當嚴重,幹脆就是虐待與變態。如果能鎮住李達,相信這壞作派壞習慣能收斂不少,至於規矩怎麽改,以後再說,因此我態度強硬,靜待事態的發展。正好王順在旁挑唆:“‘黑龍幫’黑三招呼過,找機會要會會咱們的郞六爺。那就練練吧!也算熱熱身!”這流言從“講理”回來就在傳布,有人講那不過是一說辭,也有人說那是遲早躲不過去的一場對壘。圍觀的人群於是響起一片鼓掌叫好聲,更加起勁慫恿。
我開了口:“那好。你們倆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一齊上?”
王順有點驚愕,沒料到我把他也算在內。李達一臉不屑:“用得著一齊上嗎?”
他的手下已經幫著拿來了一件家什——紫棘木三節棍,看來那是他的擅長。我把算命的那套行頭交給董帥,把他推進了看熱鬧的孩子群裏,相信孩子們是站在我這邊的。圍觀的人自覺地向後退去,亮出了場子,逐漸安靜下來,等著看個究竟。
其實我並無多少把握。李達肯定比拆窩棚的二流子高強,但人未必鬥得過獨狼。隻要拿出從狼群學來的騰挪撲咬的真招式,他準保無法抵擋。所謂的金鍾罩、鐵布衫,都是護住身體軀幹的,但沒護住的咽喉脖頸也就成了暴露在外的要害。隻須像狼一樣鎖住他喉頭,他就完蛋了。避其鋒芒,一招製勝,沉默不語時我已經想好了對應之策。
李達掄圓了三節棍,張牙舞爪地撲上來了。我就勢像狼一樣,蹲伏在地,左衝右突,前後跳躍。應該承認他的三節棍師承有門,舞弄得有板有眼,不僅僅是廟會地攤上的花架式。我離他近時,三節迭成一節,便於貼身搏鬥,離他遠時,又一節長出三節,能夠長距離攻擊。但我先取守勢,讓他隨著我的騰挪而來回折騰,消耗他的體力。幾個回合後,他有點氣喘籲籲,加上屢屢撲空,又惱又羞,方寸既失,腳步也就亂了。趁此機會,我從背後直撲他的腿部,叫他摔了個嘴啃泥。他剛翻身過來,我又從正麵撲上去,雙手鎖住他脖子,但他仍在使勁掙紮。
就在這一刻,一股嗜血的衝動湧上全身,體內焦灼的熱度在騰升,就想趁勢一口咬斷他的喉管痛飲汩汩的熱血。肯定我亮出尖利的門牙了,他立即臉色煞白,停止掙紮,連連叫道:“認輸,認輸……”甚至嚇得閉上了眼。
我站起身,拍了拍雙手的塵土,琢磨著會不會還有第二回合。就在這時,圍觀人群裏發出了驚叫,最尖利的是董帥的聲音:“小心!後邊——”
我一回頭,原來王順亮出了一把匕首,陰險地從身後暗暗逼近,顯然想下黑手。但奇怪的是,一接觸到我怒視的目光,他匕首就脫了手,鐺鋃一聲掉在水泥地,並撲通跪下了。圍觀者裏這才有人驚惶地叫起來:“狼——狼——狼人!……”引起了一陣騷動。
我高聲斥責:“姓王的,你就這德性!怎麽,也想練練?好,你倆一齊上!”
王順不敢看我,隻是接二連三作揖:“認輸認輸……”然後和幾個手下扶起李達,慌裏慌張開溜了。
事後董帥告訴,就在我回頭逼視的一瞬間,雙眼冒出的是綠熒熒的凶光,跟狼一模一樣,不少人都害怕了。我想,他們肯定沒看到我俯身衝動地欲咬斷李達喉頭的猙獰相,否則會加倍恐懼。
我問董帥:“你怕嗎?”
“我才不怕呢,壞蛋害怕,”小家夥仰望著我,一臉的傾慕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