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靈性之翼

卡斯塔裏亞,神話中的靈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賜我以情智靈性,我回報你以詞賦詩文。就這樣,離開了陸沉的故鄉,來到了海外的古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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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33)

(2013-09-25 22:26:43) 下一個
狼人(中篇連載之33)

                          卷三:浮城(續)

月亮升起來了。這是個月圓之夜。 

那冰瑩冷潔而又布滿陰影的一輪鏡麵,從空空洞洞的窗口,透過橫七豎八釘上的硬紙板、草蒲包間的空隙,不屑地窺視我身處的這個黑暗空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和這個永遠不會把另一麵轉過來的傲慢球體,似乎已建立起某種神秘感應,每到滿月時分,內心就特別狂亂,喧騰著野性的呼喚。想嚎叫,想廝殺,想吞噬……

不過今晚上,腦海裏充滿了白天在那座墓園見到的景象。整座墓園,沉寂荒涼,光禿禿的墳塋泥土流失,隻點綴著些許稀疏的荒草,橫七豎八的小徑卻蒿萊沒膝。凜冽的寒風一陣陣吹過,枯黃的莖杆和葉片都在瑟瑟顫抖和搖擺不定。水泥或磚砌的矮小墳頭破損頹敗,鐫刻著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大多漫漶不清,個別的瓷畫肖像線條模糊,依稀尚能辨認出是年輕的男女。更多是些無名墓,連塊墓碑也沒有。

進去時走的側門,隻覺得這地方遠遠被拋離了生命世界,連烏鴉與鳥雀的咶噪都聽不見,被埋葬在地球的最底層。幸虧“講理”是在看墓人的小屋舉行(自然現在空曠無人),關好門窗後也就隔離了這一切。從大門口退出時,才注意到有矮矮一道水泥短牆,上麵刻著“紅衛兵墓園”五個灰暗的大字,它們頓時激活了腦海裏久已淡忘的印記。

那還是讀研究生期間。我的導師R教授曾打算立項研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風靡全國乃至一些西方國家的紅衛兵運動,從國外圖書館複製了一些縮微膠卷,內容是當時國內各種出版物的照相版,主要為各地紅衛兵小報,資料相當齊全。他一度希望我作為助手也參與該項目,事先允許我瀏覽了相關的內容,以便我這個後生小子能有個初步的概念。當然,R教授應該是親曆者,但很奇怪,此後他就再也沒提起這件事,估計項目沒被批準。漸漸了解到,這方麵的研究在國內已成為禁區。但我這方麵的興趣相當長時間都保持著,以後還讀到了幾個當事人的回憶錄,所以對紅衛兵的情況並不陌生。就因為這情況,本是十分疏遠隔膜的墳場,頓時變得似曾相識了。

這些年輕的亡靈,如今幾乎被曆史完全遺忘,當年卻也曾叱吒風雲,滿懷狂熱的激情企圖創造曆史。一度風行的稱謂是“革命小將”,他們企求向往的是一個純而又純、如水晶般澄澈的、纖塵不染的紅彤彤的新世界。按照他們的主觀設想,在這個美麗新世界,沒有牛鬼蛇神,沒有汙泥濁水,沒有地、富、反、壞、右,沒有封、資、修……總之沒有任何不符合紅色革命的東西,凡不符合的,統統掃蕩幹淨,毫不手軟,不留絲毫餘地,以確保革命的純潔性。他們就是如此胸懷理想,響應最高層的號召與發動,全身心地投入某種意義上確實屬於史無前例的文革的。為了這個崇高的理想,他們不惜從靈魂到肉體消滅所謂的“階級敵人”,他們也甘願犧牲自己,拋頭顱、灑鮮血,不畏避敵對派別的長矛、鋼棒,甚至槍械的掃射,許多人就倒在武鬥的戰場上。墓園就是他們屍骸的葬身地,或可能更糟糕,亂葬崗。除此之外,就我所知,還有些年輕人認為最初的號召者與發動者後來背離了這一理想,轉而把矛頭指向了最高層,從而引禍上身,遭到了迫害與殺戮。當然他們的白骨很可能不在這個墓園裏,相信更加湮沒無聞,即使最親近的家人,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把他們埋葬在不堪回首的記憶中了吧。

問題正在於,這些單純幼稚的年輕人並不懂得,這樣一種純而又純的狀態,無論在自然界或人世間都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用任何手段達到,即便千方百計提煉再純的純金,也仍舊有微量的雜質在內,因此製訂和提出如此的理想,本身就是巧言惑眾的自欺和欺人行為。更可怕和更可惡的是,這種純而又純的理想旗號不外是幌子,實質包藏著最為卑鄙齷齪的私心盤算。所以當理想的鋒芒觸碰到私心的黑洞時,會遭遇後者瘋狂的鎮壓與吞噬,這毫不足怪。

不管怎樣,懷有理想者是年輕一代中最積極向上的人。他們對崇高的欽仰與追求本是人類一代繼一代不斷前進的原動力,而現在,事實無情地表明,那個偉大的目標無非是故意設計的惡作劇,而且代價慘重,一代人的靈魂,連同肉體,不論觀點是否相左,同樣飽受摧殘,甚至幹脆被消滅。至於那些盲從者、投機分子或被脅從者,本身就無所謂什麽理想不理想,全都出自各種類型不同、程度不同的私心,他們和製訂虛幻理想的掌權者的關係,不如幹脆說是為虎作倀,至少也是同流合汙,因為他們同樣借助於理想的包裝,來實現和滿足自己的私欲。

這沉寂且荒涼的墓園,一個個隆起的土堆下,最終埋葬的,不僅是那些年輕幼稚的靈魂與肉體,其實更是一個時代的崇高精神。最悲慘的莫過於崇高遭到褻瀆,叫人誤以為那不過是同叫賣假藥差不多的騙局,是精心設計的淩辱與屠戮。崇高由此遭到顛覆,受人冷遇和唾棄。犬儒主義、爬行主義、虛無主義、實用主義、拜金主義……全都因崇高的淪喪而來。人們就像狗關心肉骨頭一樣,隻關心觸手可及的物質利益,唯利是圖,而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想想R教授傳授給我的成功學吧,成功的標準不都是以物質收益的多寡為標尺的嗎?

以上這些想法亂七八糟地糾葛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我的思考,哪些是R教授談起過的見解。刺痛我的,其實並非R教授後來把這一出悲劇完全忘諸腦後的冷漠,倒是我本人的一步步沉淪。不談以前了,就說目前吧,掙紮在人與狼的邊緣,我還有理想嗎?難道就是回家或複仇?那麽一點可憐兮兮的願望配稱理想?為了這可憐的願望,我甚至同意和社會最底層的人廝混在一起。再墮落下去,恐怕就隻有地獄的深淵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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