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得知,領頭的高瘦個是“黃龍幫”的實權人物,江湖上稱“龍七”,幫內人再在後麵加個“爺”。他是現任幫主、已故幫主黃大炳的妻子龍嫂的表弟。他可謂足智多謀,大事都由他拿主意,性格又相當風趣,是幫內公認的開心果,常常給一幫失意人製造笑料,所以深得人心。像他對我的一頓耍笑,逗引得大家哈哈一樂,自然而然就把被城管攆得滿街跑的尷尬心情一掃而空,成功地抹去了當晚不快的陰影。
黃大炳生前對龍七十分信任,病故前曾打算把幫主的位置交給他,但龍七一百個不同意,表示會無條件地輔佐龍嫂,才由他表姐繼了位。黃大炳為人粗暴凶橫,但明白自己的毛病,因此十分欣賞龍嫂的仁心寬厚,知道那對他本人是種製約和彌補,但又擔心她太過忠厚老實,兼以婦道人家,容易遭人欺負。有龍七這番表態,才放下心合了眼。龍嫂一上台就告訴大家,她隻是臨時管家,一待有合適人選就讓賢。兩個中年漢子王順和李達因此暗中覬覦著幫主的權力地位,對她十分巴結。不過龍嫂和龍七並不看好這兩個專門充當打手、隻會衝衝殺殺的頭兒,年紀最輕的李又隆才是他們著意培養的接班人,隻是他目前資格尚嫩,缺乏競爭力。
我了解到這些情況,全靠一個小機靈鬼。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睛,他就在床頭守候著了,隻有十歲左右,明顯營養不良,但小身板長得很結實,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嵌在略嫌蒼白的寬大前額下,虎頭虎腦的樣子。見我醒了,他就跳上特意指派給我過夜的舊彈簧墊子,提出要求:“摸摸你胳臂上的黃毛,好嗎?”
我笑了,看他一點兒不怕陌生,就慷慨地亮出兩個手臂。小家夥一臉好奇又緊張的表情,撫摸了個夠,然後大大咧咧地拍拍手,擺出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跟我爺爺的胡須一樣,”
我問:“你爺爺呢?”
他臉色陰沉下來,扭轉了頭。我猜想其中個傷心的故事,沒再問什麽,開始琢磨自己的事。想不到他仍待在我身邊,過會兒又突如其來地說:“你會留下的,對吧?”
“為什麽?”
“一沒證,二沒錢,出門就被抓,你回不了家的,”
真是個小精靈!確實我在考慮,想要如願回到家鄉,也許唯有加入丐幫一條路。身為逃犯,而且有可能跨省通緝,既無合法身份證明,又一文不名,回到塵俗世間,名符其實地寸步難行。隻有藏匿於黑暗的底層,成為通常看不見的人,才能得到些許自由,而和流浪漢為伍,不失為最佳辦法。變身為乞丐後,可以一路乞討回去,至於加入幫夥,則避免了單槍匹馬的難堪。要不一個人闖蕩,難保不受侵擾和打擊,我和“黃龍幫”的遭遇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平白無故被他們劫持,還偷了我的活命錢。當然這樣決定,無疑再次耽誤了行程,違背了無論如何要回家鄉的決心。可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麽高招呢?人生,往往不得不走許多迂回的路。
我喜歡上了這小鬼,他叫董帥。從那一刻起,我們成了忘年交,幾乎形影不離,每天“打工”(出門進行乞討)回來“打鍾”(把所得交給小頭目)後他就到我這裏來報到。在答應“黃龍幫”的條件,留下來準備參與同“黑龍幫”“講理”的日子裏,經他小嘴的吧噠,我明白了許多東西。原定那晚兩幫的見麵叫“開會”,是每個成員都參加的,隻要有話說誰都可以發言,屬於大辯論,用我的術語,屬於“大會製”,反映更廣泛的意見層;“講理”不同,可稱“代議製”,各選代表若幹(往往就是頭兒們),相互商討,做出約定。“開會”亂烘烘的,解決不了具體問題,更多是人數、聲勢、言論等軟實力的展示,丐幫不同於黑社會,一般不搞砍砍殺殺,就靠那些東西壓倒對方,然後“講理”時就能打出硬牌。這次兩幫“開會”叫城管衝掉了,等於沒舉行,但按不成文的章程,照樣進入下一個“講理”的環節。隻不過因對方違約,“黃龍幫”先占了理。
我驚異董帥的小腦袋瓜懂得那麽多,不禁讚歎道:“你該上學的!”
“我也想上學!”
但說完,我倆又都沉默了。像他那樣的小乞丐,哪有讀書學習的機會?再說,果真上了學,比方說我,碩士生都讀完了,又怎麽樣呢?
我轉移了話題:“你來這兒多長時間啦?”
“三年,不四年了,”
董帥是跟著爺爺來城裏的。他爸爸進城在建築工地當架子工,媽媽在鄉下跟別人跑了,他從小隨著爺爺過。爸爸捆綁腳手架出工傷死於事故,爺爺領他來討要賠償,工頭不給,反把老人家打了。爺爺傷病加上氣憤難平,死在寄宿的橋洞下。董帥根本無力替爺爺下葬,隻有守在旁邊哇哇大哭,哭得嗓子嘶啞,神智不清。還是“黃龍幫”見到,出頭把爺爺的喪事辦了,董帥也就成了幫裏的孩子。
“大炳爺爺和龍奶奶都是好人!”提起他們,小家夥的眼珠瞪得溜圓,“別看大炳爺爺凶的時候像獅子,對待我們這些小崽可和氣了,從不衝我們發火,”說著他捋起了衣袖,右臂上有明顯被抽打的傷痕,“你瞧!大炳爺爺走了後,這幫龜孫子才敢這麽幹,欺負到老子我頭上來了!”他側過頭,衝著某個方向重重地呸了一口:“等老子來收拾你!”看得出,他在發泄對小頭目的不滿。那發誓要報仇的可愛模樣,惹得我又好笑又心酸。
逐漸地,通過董帥的小嘴,也通過龍七和李又隆更為正式的介紹,了解了“黃龍幫”的概況。它的成員基本上來自外地,破產戶、無業者、流浪漢……總之是些在社會變動與分化過程中被擠兌到底層的人。幫派經營了好幾年,占有的地盤比一個行政區略大些,主要在商業街、娛樂街和交通樞紐地帶行乞。方式上不搞強取賴奪,屬於“文丐”,比方說裝扮成殘廢人和各種急待救助者,博取同情以獲得施舍,或冒充僧尼勸人募捐,同時賣唱、賣藝,在退休老人活動的廣場,趁城管鞭長莫及之時開展活動。他們也偷竊,但嚴格限於招搖過市的闊少、富婆,有點劫富濟貧的意味。
因此“黃龍幫”人才濟濟,不乏出色的演員和藝人。起先我都納悶,怎麽到了晚間這爛尾樓裏還有人吹拉彈唱?後來才明白原委。據說黃大炳與龍嫂都有點來曆,因此約束手下較嚴,管理也頗得法。幫下分組,組下再分小組,一起出動,互相配合。董帥就在從事盜竊的組裏,這讓我十分痛心,可暫時還無法改變這狀況。有意思的是,幫裏實行一種類似共產主義的收益分配製度。全部行乞或偷盜所得均上交,留出公益金或公積金的部分,用於成員治病或集體急用等,再實行平均分配,無論大小頭目都一律。但收益突出的組或小組有獎勵,獎金一半歸頭目,一半歸下麵,以示區別。不過黃大炳與龍嫂從不拿獎金,這也是叫眾人服氣的地方。
和“黃龍幫”不同,“黑龍幫”的成員來自另一地區,屬後來者,人數也少。起先他們沒有地盤,也沒成幫派,受本市各丐幫的排斥。還是“黃龍幫”出於善心,在自己地盤上接納了他們。但等他們漸成氣候,就打出了旗號,而且不安心於原先出沒的街區,開始向“黃龍幫”掌控的地帶滲透和擴張,在做法上也不講規矩——例如,他們連普通小百姓的錢財也偷竊。這樣反過來就連累壞了“黃龍幫”的名聲。這一趨勢黃大炳在世時就已露頭,但還遏製得住。黃大炳不久前病死後,似乎欺負“黃龍幫”群龍無首了,變得越來越囂張,雙方的對立衝突幾乎一觸即發。
這就是兩個幫派約定“開會”的背景。加上地下通道那晚“黑龍幫”爽約不到反招來了城管,大家都懷疑是搞鬼,積怨積忿更深。要我這個初來乍到者介入其中,真摸不透龍七他們是如何盤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