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先來自老沐,但有點閃爍其詞。從貧母峰回來後,我第一次騰出空去看望他,正趕上宋教主辦好了去印度的簽證要動身,拉他去找樸先生,隻寒暄了幾句。臨走他們叮嚀,有流言在傳布,說是當地官方要對付仙媧掌深山裏散居的人。他們說畢,就用那樣一種眼光打量著我,仿佛要對付的隻是我這類人。應該說他們出於好心,但當時我感覺極不舒服。
凝望著山穀裏翻滾的雲團,站在彼此分手的路口,直等他們遠去的背影完全消失,我才回過神來。貧母峰頂上還曾暗暗讚許,仙媧掌的神仙勝境不受外界的煩擾,如今看來純屬癡人夢囈。現實生活就是這般無情,人世間哪會有世外桃源?看來,曾見識過的那股專橫野蠻的勢力,並不消停,即將從我逃離的那個世界恣意擴張過來,粗暴地侵入和危及目前與世無爭的安逸。它又要按照錯誤構想的程式,僣妄地替大自然,替叢林莽野的每一個角落,安排所謂的秩序。
這時我才發覺,肅殺的秋末,深山裏的氛圍如同初冬。山風挾帶著枯死的落葉漫天飛舞,萎敗的野草憔悴焦黃,山澗流水也接近枯瘠,在亂石間退化為一小潭一小潭死水……
我沒立即轉告蔡妮,想等這消息變得確切無疑後再說。接下來連續幾天,濃霧塞滿山穀,中午時分才勉強散去。有的日子黑霧甚至整天不散,第二天就變成雪霰,紛紛揚揚飄落下來,舉目望去漫山遍野都灰蒙蒙的。寒風與凍雲,一會兒平息,一會兒激蕩,背後卻似有令人不安的暗流在潛行,凶險地窺探著我們簡陋的小木屋,深夜裏還隨著陣風拍打著木屋的門。
這一天,我們倆圍著中間地爐的炭火,搓著玉米粒。小木屋的四壁,仍有絲絲寒意逼進來。猛不防闖進來的冷風,把炭屑、火星和煙灰卷起,落得屋裏滿地都是。忽然有人敲門,蔡妮迎出去,隻聽叫了聲“何姐”,傳言就通過這個久聞其名的女人,落實為確定的信息。
原來當地政府和林業管理局做出了決定,要對仙媧掌山裏山外居民進行普查和登記,尤其清理山中無業遊民,不準許隨便開荒、狩獵、造屋等破壞森林的行為,限期檢查,限期整頓。告示已經白紙黑字,張貼在了進山的大路口。何姐在稍微冷僻的地方,趁四周無人,偷著撕下一份,帶了過來。
我打量著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女子,估測著她在這一輪即將來到的事件裏會發揮的作用。她也在打量我,目光好奇而躲閃不定。
“你好,郎先生,”蔡妮有時叫我“老狼”,因此對外我自稱姓“郎”。她肯定從蔡妮那裏知道的。
我單刀直入:“你是什麽打算?”
“先避避風頭,找個地方躲躲。唉,我們這種人,到哪裏都挺不起腰杆。繼續留在這裏,保不定就有麻煩。我一個人好辦,你們兩個人,就得商量下,對不?”
“不錯,得商量商量,”
蔡妮留她吃了頓比較像樣的午飯,還叫她帶走了幾個紅薯。她從裏到外參觀了營建不久的小木屋,讚歎著,又搖頭歎息。臨走,別有深意地掃視了我一眼。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蔡妮根本沒預料到,明顯是個打擊,但她強打精神招待著。送走客人,她就踡縮在我懷裏,不言不語好半天。我都後悔早先不給她透點風了。整整兩天我們倆誰都沒提這事,到第三天,她終於開了口:“你走吧!”
理智地看,隻有這樣一個選擇:像我這樣命案在身的人,隻要官府找上門來,就潛藏著風險,而且還會牽連蔡妮,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可在感情上,要做出這樣的決斷,又是多麽難!我一直等著她自己下決心,不想有一丁點兒的匆忙和草率,就是避免給她造成隱痛與傷害。
愁雲密布在小小木屋裏。不止一次,蔡妮的眼淚無緣無故地就樸簌簌滾落下來。盡管她口頭上反複強調,早就做好了我遲早要離開的思想準備,但這一刻來得太早太突然,何況並非出於我們的自願。行程已經定好,絕對不能過分拖延。一方麵,慘淡麵對越來越近的那一天;另方麵,又歡愛繾綣不斷。這不單由於難舍難分,更由於我決心滿足蔡妮的心願——就是走,也要給她留下子息……
分手的時刻終於到來。頭天大風大雪肆虐了一天一夜,我們相擁在薄薄的被衾裏,幾乎通宵不眠。早晨醒來推開門窗,戶外山路都白了,但層層積雪依然沒有壓住叢山峻嶺這兒那兒的蒼翠。蔡妮擔心路不好走,讓隔天再動身,我婉言拒絕了,因為我明白,一旦挽留成,很可能就走不掉了。我不要她送,她也害怕送走我後一個人歸來路上的孤寂。就這樣,我推開木屋的板門,獨自踏進了漫山遍野的凜冽中。
別了,仙媧掌!你縹渺、幽深而迷人的神秘勝景,容留我棲身休養,不單治愈了病體,也滋潤了頭腦和心懷。你片片綠葉遠勝於我翻閱過的張張書頁,陣陣清風蕩滌盡由電波播撒與泛濫空中的人造信息。即便是霧霾雨雹,溽暑酷寒,也是對毅力和意誌的磨礪。你玄妙的傳奇,更通過驚險的經曆,引領我窺見了遠古的不解之謎。你不是我的終極地,卻是我必由的中間站。也算沐浴和分享了你的靈光,在你神奇的膜拜地由失語恢複了話語能力。盡管眼前可能遭遇一場不大不小的劫難,但我相信,渺小的人類根本動搖不了你億萬年奠定的根脈……
別了,蔡妮寶貝!我清楚,你柔弱而慘遭過不幸的身軀,其實有一個堅強的靈魂在,你漣漣淚水的背後有偉大的母性主宰,所以你天真而癡迷的夢想,無論如何也會成真的。別再重複感謝的話,如果要講第二次生命,我們隻是互相給予,你從昏迷的山林裏將一個似狼非人的動物救起,才是以後所有故事的源起。由此因,才導致一段緣,至於有多少份,冥冥中讓女媧仙子定奪。以後也許相見,也許永不相見,可你我已經成為彼此的一部分。鏤心蝕骨的情,就如定點在貧母峰的晨照,曆經世紀劫難不變不移……
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我隨著積雪的融化,在泥濘裏往山下走去。再三叮囑自己要曠達要看開,身後無非是人生的又一驛站,前邊還有未知的種種艱險,但依然抑不住熱淚奔湧,拂拭掉,又流出來。不知道悲從何來,隻傷感美好的東西永遠夠不到,也留不住。它就在指尖,甚至就在掌握中,但刹那間就如肥皂泡碎滅,消逝得無蹤無影。你不懂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甚至都不是你的錯,就如此殘忍,毫不吝惜。你想決絕,你想斷念,索性沉淪和潰爛在汙泥裏,可它又會像魔幻的星座重新升起,叫你怦然心動,再次墮入輪回,命定掙紮在攀升與跌落間……
就這樣,我重新開始了逃亡的生涯,從山野林莽回到了虎視眈眈地早就布下羅網的人間。沒有星月的子夜,山腳盡頭的縱深處,我見到了幢幢宅院裏明滅的燈影,黑與白交織。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