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蔡妮在石柱前係上紅布條,我隨便蹓躂,不知不覺走近了狹長洞穴。如果說石柱是男根的標誌,那這狹長洞穴就象征著女陰了。好奇心陡然而生,一心想到裏頭看個究竟。我明白,那樣做或許有些造次,畢竟這算神殿,說不定是禁區。不過轉念又想,說到底無非是山岩的一個構造,假如沒有人千百年來的膜拜,也就是個穴居場所,人嗬獸類什麽的,都可能住在裏麵擋風避雨,禦寒防暑。
這麽暗思忖著,就向前邁了步。但人剛鑽進去,腳下就一滑,重重摔倒,骨碌碌地跌進了一個深長坑道,仿佛墜入無底的黑暗。直到後腦勺撞到堅硬的東西,眼前頓時金星四迸,一片漆黑,暈頭轉向,不知身陷何處……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定下神,放開嗓門就喊:“蔡妮!蔡妮!蔡妮!……”隻聽得近乎瘋狂的狼狗吼叫在坑道裏回響著,嗡嗡隆隆,不知外邊能否有所聞。
半晌,才聽見蔡妮趴在洞口帶著哭腔喊話,她興許聽到了我的狂吼,一定也在急著找我:
“喂!喂!…… 你怎麽進了仙洞裏?這地方不能進,也沒人敢進的!……你,你還好嗎?……”
翻身起來活動活動腿腳,有的地方摔痛了,也可能摔破了,但關節肌肉都無大礙。相信自己沒事,爬出去就是,就輕鬆地擺了擺手。
等從坑底站起身,在暗中摸索時,才發現事情沒那麽簡單。洞口一進來的這個深深的坑道,幾乎是直上直下的筒子形。估量從坑底到上麵的洞口,足有兩人多高。筒子形坑道的四壁,還意外地滑溜,似乎是布滿了苔蘚的卵石,伸出手去,滿手濕膩膩的粘液,根本沒什麽地方能抓得住,腳蹬上去也同樣。我嚐試著向上攀爬,一遍遍均告失敗,最後隻有蹲在坑底喘粗氣。
“喂,能看見我嗎?”
抬起頭,依稀望見了蔡妮滿是淚痕的臉。她已經探身進來,向我伸著手,想拉我上去。我也盡力伸出手去,但無法夠著她。
“去找找看,有沒有繩子什麽的,那樣就能夠著了,”我比劃著手勢。
蔡妮點點頭走開了,一會兒又回到洞口,失望地搖搖頭。
我又比劃起來:“那……有沒有別的人來還願?有的話,叫他們幫幫忙,”
這回她離開時間相當長,想來是四處張望有無來人的蹤跡吧,但帶回的仍舊是失望的消息。巧了,擇的這個日子,竟然隻有我們倆來朝拜聖母仙子。但那也難怪,本來深山裏就人煙稀少。
洞裏相當悶熱,忽然感到了饑渴,其實剛才爬到峰頂就又餓又累了,正巧蔡妮也把帶著的吃的和喝的扔了下來。吃喝完畢,體力恢複,繼續嚐試,但還是不行。不願意把體力再消耗在無用的努力上,我停了下來。
“你先回去,明天一早再帶人和東西來救我?”我仰著頭,再次比劃著手勢。看樣子蔡妮明白我的意思,但她的回答隻有簡短堅定的兩個字:“我不!”
估計天色不會太早。她一人回去,可能要趕夜路,萬一路上有什麽不測,那怎麽辦?我有點猶豫,不再堅持。
“來,再試試!” 蔡妮叫道,“伸手!盡力夠著我!我拉你出來!……”
這樣的嚐試已證明沒用,因為高度在這裏明擺著。但沒等我阻止,說話間,分明是探身太向裏,重心前傾,蔡妮也頭衝下一骨碌滑跌進來,要不是我及時接住,保管摔個倒栽蔥。緊忙扶她起來,不由得暗暗責怪:“冒失鬼!這下好了,你也進來了,叫誰營救?”
但就在此刻,筒子形的洞穴裏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的就是我的心裏話。蔡妮又驚又喜,也不管自己摔得怎麽樣,一股勁兒搖撼著我:“是誰在說話?……是你嗎?是你嗎?……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將信將疑,我又重複了一遍。果真,語音的氣流從我胸膛發出,通過喉頭聲帶,貫穿口腔而出。聽上去似乎有點陌生,但確確實實是我的聲音。
“你會說話了,你會說話了!奇跡,奇跡!……聖母娘娘顯靈了!”蔡妮高興得像意外得到了禮物的小孩子。
我覺得,那可能是情急之下激發的恢複功能,因為本來就不是啞巴。但也有點納悶,為什麽偏偏在這時刻?難道真有什麽神跡?
聽任她沉浸在奇跡的信仰中,直到她平靜下來,我才問:“那現在怎麽辦呢?”
不能不承認,聽著嗓音在這洞穴裏回響,重新捕捉到自己的聲波頻率,是極其奇妙的體驗。
“我不管,”蔡妮躲在我懷裏小聲嘟噥,“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不分開 ……”
我緊緊摟住她,有什麽東西在嗓子眼裏哽住了。在幾乎不見光亮的洞底,隻聽見我們彼此的喘息,還有心跳的搏擊。“說話呀,”蔡妮喃喃要求我,“我要聽你說話的聲音,”
“說什麽呢?”我也豎起了耳朵,諦聽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似乎被放大了,似乎比以前更有磁性。
“隨便說什麽,你聲音真好聽!……”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什麽也不想說,就想抱著你……”
蔡妮依偎得更緊了。一會兒,她熟悉了周圍的環境:“好奇怪,怎麽四壁都是濕溜溜的,倒是挺暖和,”她的聲音發顫了:“黑乎乎的還是什麽都看不見,我怕……現在怎麽辦?”
我有意為難她:“正問你呐,”蔡妮開始埋怨:“多怪你,什麽都沒做,隻來得及綁上紅布條,香燭都沒點,”
“會有辦法的,”我盡量寬慰她,“聖母仙子有靈,看到我們不分不離,感動都來不及,會保佑的,”
蔡妮噗哧笑了:“你呀,剛會說話,就這麽伶牙俐齒,原先也這樣?你就哄我吧,”她又補了一句:“不過你話音真的挺好聽的,”
頭腦裏頓時一閃亮:“火柴呢?”點香燭的那盒火柴就掖在她衣兜裏。我擦亮火柴,想查看一下這個筒子形的直上直下的坑道,還有沒有別的通道。就在身後,找到了一個塌陷的口子,有半人多高。這一下子點燃了我們的希望。在一根根火柴的微弱光照下,我們動手清理那些碎石,口子顯得相當寬敞。當大小不等的石塊基本撿完後,一股陰涼的風竄了進來,我判斷,那應當通向一個更大的空間。
我拉著蔡妮俯身鑽了進去。果然口子裏麵是個寬敞的石室,模樣就像大廳,大小接近普通的教室。為著進一步能找到通山洞外的出口,我們點燃火柴,耐心地循著四壁搜尋。出現在眼前的,有形狀類似石桌、石椅等石塊,石室壁上還有奇形怪狀的突起與圖案,仿佛歲月磨蝕的浮雕。等轉到一個角落,蔡妮失聲驚叫起來,原來那裏橫著幾個白骨森森的骷髏,有的成雙作對,排列整齊,有的獨處一隅,骨架淩亂,周圍還有東西焚燒過的灰燼。
“這,這是墳墓嗎?……”她上牙對著下牙在打架,緊攥我的掌心裏全是冷汗。
“不像。別管它,趕緊找,看有沒有通向山洞外麵的口子,”
差不多擦完了整盒火柴,察看了不止一遍,但倒黴的是,沒找到任何出口,連倒塌的也不見一個,或者說,即使曾經有出口,目前也找不到了,這石室大廳的現狀是封閉死的。
一盒火柴快沒了,得保留幾根。我對蔡妮說:“回去吧,”這話音在空曠陰森的石室裏,聽上去好殘酷。
“回哪裏?”她迷惘地問。
幸虧能夠開口說話,直接表白自己的想法了。我耐心地告訴她,一切都隻有寄希望於明天,到時候再看看會有什麽辦法。這裏屍骨橫陳太過陰森,不能久留,所以要回筒子形坑道裏待著。她信賴地點點頭,我們趕緊原地退回。兩個人又累又絕望,似乎渾身都是冷汗,粘粘稠稠地上下裏外都不舒服。踡縮坑底好半天,蔡妮都沒從剛才見到的情景緩過勁來,不時渾身打顫,喃喃自語:“好可怕……”
想讓她放鬆些,我開了個玩笑:“不可怕。要是出不去,就和他們做伴了,”
“我不要……” 沒料到玩笑起了相反的作用,她堅定地搖頭說:“不,你要帶我出去”。
頭頂洞口的一小塊天空逐漸黑下來了,能見到有稀疏的星星在閃耀。明天會怎麽樣?其實我心裏也沒底。不過為了寬慰蔡妮,我仍強打起精神,告訴她山洞和我有緣,往往逢凶化吉。我給她詳細講述了自己如何藏身在山洞裏,最後得以離開狼群的,也講了“藍博”的故事。我竟然講得十分流暢,根本不像得了失語症才恢複的人。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一時忘記了身在何處。末了,竟然語調怪怪地說:“這頭小母狼有點通人性嗬!和你也算有緣。幾次都聽到狼叫,是不是它在找你?”
“哪有幾次?不就我狼嘷的那一次嗎?”
“另外還有,我自己聽到的,”
我當然不同意,哪來如此蹊巧的事?山上的狼多了,誰知道是哪頭在嗥?再說了,現在正是最需要幫忙的時刻,怎麽就沒聽到狼嗥聲?
“別說話,好好聽聽,”她豎起一個手指,叫我噤聲。當然,除了峰頂夜風的呼嘯,再沒別的動靜。
“等著吧,遲早會來找你的,”她說得十分肯定,明顯在揶揄我。
“你胡說!它找我,你怎麽辦?”我胳肢她,她忍不住咯咯笑了。
黑暗洞穴裏的氣氛變得輕鬆得多。她也娓娓道來,對我解釋,為何執意想要個孩子。她說,平時不喜歡話多,可此刻要把心裏話都倒出來,否則(她說這兩個字的意思彼此都懂)會遺憾一輩子。她清楚得很,將來孩子見不到生身父親,在單親家庭成長,很可能報不上戶籍上不了學,甚至長大後找工作都不易,等等等等,總之種種困難,都設想了一個遍,但仍舊擋不住她的決定,或者說決心。
“這事你沒怎麽說,我知道,你心裏其實不同意。是否覺得我任性,什麽後果都不考慮?可我,一個女人,早就死過上百回,就差真的去死的女人,就希望做個完完全全的女人。聖母仙子保佑,我才算活了過來,又把你送到我身邊。你是好人,從不用那種眼光看我,從不。自從初戀遭欺騙,不再相信世上任何男的,隻有你,我相信,”
我有點慚愧:“我,偷窺過你……”
她笑了,捧住我的腦袋,貼在她的胸前:“不怪你。誰讓我年輕,又有魅力?”
我半閉雙眼,深深吸進一口她溫軟的體香,那對我早就不再陌生,而是那樣熟稔。“要是我留在你身邊呢?”我輕聲問。
“別哄我了,你會走的。你有妻女,還有別的事。我足夠了。等有了孩子,長大後我會告訴的,爸爸是什麽樣子。”
黑暗裏我的眼角濕潤了,她默默用手指梳理著我一頭長長的亂發。洞口的星星愈加明亮,而且數量增多,夜色應當更深了。我提議睡一會,天亮後還要努力爭取離開洞穴。她答應了,但不讓我離開她的懷抱。過了一會,我閉目在養神,她搖搖我:“我睡不著,”
“怎麽啦?”
“你說,聖母會顯靈嗎?”
“不知道,”
“我要你做一件事,”
“說,我做,”
“就在這裏,向聖母磕頭禱告,”
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她先摸黑起身,又莊重地跪下,恭恭敬敬地三跪九拜,口中念念有詞。我照做了,雖然沒說禱詞,也不知說什麽好。但那一刻我深信,任何善良的神靈都會保佑我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