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傾訴產生了正麵的效果。似乎弗洛伊德說過,傾訴是一種心理治療。蔡妮情緒平複不少,從那以後深夜不再有抑鬱的啜泣聲。木屋新居的生活,也逐漸上了正軌。時間一天天過去,那幫人一直不見蹤影,正像我估計的,他們沒能再發現我們的蹤跡,或幹脆已離開。蔡妮開始像在窩棚時那樣,照例忙每天的活:采藥、熬藥、侍弄開荒地、洗衣服、做飯……因為忙,也因為沐老殘已中止女媧像的創作,她也不再去做模特。本來已經用舊被單替我做了件簡陋的長袍,當中挖了個洞套在頭上,腰間用繩一係,像古希臘羅馬人的穿著,但她還打算下山采購布料,替我準備秋冬的衣服。現在因摸不清山外情況,暫時不敢貿然冒險,那就成了她新的心事。我除了繼續治病養病,還做些體力能及的零碎活。像木牆的樹幹之間,還需要用混合草莖的濕泥填平它們,免得露出縫隙,天氣轉冷有淩厲的陰風鑽進來,既難受又不利健康。但木屋周圍多石少土,我就得上山坡取土。盡管路不遠,但也要付出功夫和勞力。除此以外,我開始下套捉野兔。從窩棚搬運舊物過來時,意外地發現幾副鋼索套,原來是深山裏的獵戶送給蔡妮,讓她動手捕獵的。但她不會,就撂在一邊給忘記了。這回重新翻出來,正好一展身手,試試我在祖母老家學過的技藝。然而,在給野兔下套時,經常會有陰影掠過,讓我不寒而栗:是否在大山之外,也有人給我布下了圈套呢?
聽從蔡妮的建議,我向老沐公開了自己是人的真實身份。她認為,這樣做一可以結交些新朋友,解解寂寞,二多聽他們聊天,能幫助我恢複言語功能。後一條,尤其深得我心,是極好的主意。其實,雖然當麵聽他們講話嫌囉嗦,事後反思還真有些道理,那方麵我也是有收獲的。所以從此閑暇時間成了老沐的訪客,他也歡迎我這樣基本不說什麽,光隻洗耳恭聽的專一聽眾。當然,蔡妮幫我修剪了雜亂的長發,剃掉了臉龐上的黑毛,讓我看起來更像個人。
這一天,我進了老沐的畫室,他剛替樸先生寫好一大幅書法,是“道法自然”四個大字。樸先生其實比老沐年輩小,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幹瘦文弱,臉上一副秀郞架眼鏡,始終浮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哲學是他業餘愛好,本職在一家大公司做財務。他一直未娶,用他本人的話說,是“以書為妻”,因為揭發了公司上市時的違規行為,被誣告是雞奸犯,吃了幾年冤枉官司,出獄後“看破紅塵”(也是他原話),就進山隱居了。他也熟悉了我的新身份。
由於從小得父親傳授,練過幾天毛筆字,對法帖還略知一二,從王羲之父子、到懷素、張旭,從顏真卿、柳公權到趙孟頫、董其昌,各種字體都臨摹過,書法藝術一直愛好,不得不佩服,老沐筆下的四個窠鬥大字,雖用左手寫成,但融合各家,墨色焦枯而內腴,筆勢若斷而實連,蒼勁中顯嫵媚,沉鬱下藏生機,比當代那些自詡墨趣、筆趣的名家亂塗的大黑墨團高明得多,也耐看得多。
樸先生也在一旁讚不絕口。“這‘道法自然’,雖從佛經上讚頌佛的偈語‘妙法自然’的話頭來,改動一字而已,但原意指佛法高妙,有同自然。你這一改,突出了中國人講究的‘道’,而且強調道須師法自然,這就將中國文化精神灌注其中了。高明,高明!”
“沒那麽高明”,老沐大大咧咧地謙讓著,“也不過畫論上的‘師造化’之說,哪有你高深?”
“ ‘道’為藝術之道,你這樣理解,可以成立,但不夠。人類社會也應當師法自然。”
“怎麽講?不是說人類社會要比野蠻的自然更開化嗎?”老沐已經把那幅書法收拾定當,估計又要言辭交鋒了。我饒有興致等待著。
“通常認為自然界生存競爭激烈,所謂‘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其實情況相反。非洲雄獅絞殺野牛,南極海豹吞噬企鵝,表麵看足夠凶殘,飽食以後也就懶洋洋休息或入睡,幾曾見它們趕盡殺絕?自己生存,也允許他者生存——這是自然界。反倒是人類社會,舉著文明進步的旗號,一直在奉行相殘相殺的法則,你斫我殺搞了幾千年。”
“這倒的確。”老沐表示同意,“有句詩寫得很漂亮:‘萬類霜天競自由’,實際上隻容獨夫一人自由自在。對別人,則是鬥爭到底,大搞鬥爭哲學,畢生精力用來鬥人、整人,”
“萬物存乎一心。心中秉承了一個鬥字,必然開啟尋釁心、肆虐心 、迫害心、斫殺心,而且不知有度有界。隻聽到革命鬥爭天天講,結果不但忽略了建設,還破壞嚴重。中國幾十年來的事情越搞越糟,原因就在這裏。我說的建設包括各方麵,不單經濟建設。”
“你想想看,不僅敵對方,而且友方、己方,部下、戰友、同僚,包括自己挑選的接班人,無一遺漏,都鬥爭,而且一開鬥就置別人於死地而後快,最後隻剩下孤家寡人。那也算報應了。”
我聽兩人意見頗一致,看來爭論不大可能,有點懈怠。他們倆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對白下去。
“還有個響當當的口號:‘革命到底’,同樣成問題。從哲學角度講,萬事不可能有底。革來革去,運動不斷,整人不斷。天下太平無事,也會找點事出來折騰折騰,更別提有個風吹草動了。”
“嗬嗬,無非怕自己的龍椅坐不穩。老祖宗早就主張‘天下為公’了,整個一個‘天下為私’!”
正聲高語熱之際,搞民間宗教的老宋到了,他們都揶揄地叫他宋教主。這位宋教主,原是屠宰廠主管業務的副廠長,結婚幾年沒孩子,忽然有一天老婆跟有錢的買賣人跑了,他覺得麵子丟盡,辭掉職位,借酒消愁,終於靈光照頂,覺悟到是無數豬、牛、羊慘遭屠殺,他卻助紂為虐的報應。於是開始禮佛學佛,先跟別人修煉,經曆過幾個師傅,但都不滿意,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在自說一套,還不如自己創立一個新宗教。就這樣進了大山,學達摩大師麵壁打座,希望有一天靈光閃現,修成正果。他同樣見多識廣,對我的情況不以為怪。
我思想開了小差。對樸先生這位自學成材的業餘哲學家,還談不上有更多了解,但他關於自然界法則的看法,引起了我共鳴。我在想,所有人類有關的認識或理論,其實都投射進了人類自身心理的暗影。人自身才是最凶殘的動物,以各種名義自相殘殺了上千年,更別提他們對自然界的巧取豪奪,包括對動物的殺戮、對植物的砍伐、對礦藏的開掘、對能源的榨取,所以凶殘的罪名才會被他們強加到獸類身上。憑我和群狼共處的不長經曆,都能充分證明,狼並不像人想象的狡詐凶狠。它們會和人友好相處,當然前提是不威脅到它們的生存。如同人用自己手腳的長短作為度量周圍事物的單位,人照例也在用自己狹小的心眼,打量著寥廓的宇宙與世界。
回過神來,他們正調侃宋教主, 暗示他早晚得落下個“反科學”的罪名。
“宗教與科學不同,不該用科學的標準要求宗教,”別看宋教主發胖的身材敦敦實實,那樣子根本無法和宗教創始人或領袖聯係起來,還是相當有見地的,至少在淺薄的我眼中是如此。“科學和技術,目的在求實、求用;宗教與信仰,目的在求信、求誠,‘信則靈’嘛!常見人用了科學的標準,去質疑聖經上耶穌基督或佛經上釋迦牟尼身份或事跡的真實性,不但不敬,而且荒謬。那些神跡是不應該用科學來解釋的。再說了,人類曆史本身就充滿了造假的東西,所謂‘君權神授’就是最虛假的謊言,曆朝正統的史書,替皇帝捏造的謊言還少嗎?再看看近百年的曆史,有多少事情是毫無粉飾地保留下來的?又有多少事情至今還藏著掖著,不許後人去揭露真相?偏偏對宗教的史跡和經書的紀錄,要求完全真實,不允許有一點矛盾破綻,那是說不過去的。”
“確實這樣。說是追求真理,其實謊言是人類更好伴侶,從古到今都這樣,以後也不會有長進,”樸先生點頭稱是。
“我不信任何宗教,也不信你能搞出什麽新宗教。”老沐嘴不饒人,“每個人也都應當尊重別人信仰,但千萬別搞整齊劃一。十幾億人同一個信仰,那可受不了!”
“同意。希望未來的宗教是個學校,而不是教會。否則的話,教主、長老、會長、分會長等一搞,又是個等級製,那就麻煩了。到時候,宋教主,我第一個反對你!”樸先生附和著。
“啊呀呀,教主的名頭,還不是你們叫出來的,我又不稀罕當什麽勞什子的教主!”看來姓宋的性格寬厚隨和,對他人的譏嘲,並不在意。
他們接著談到了拆遷問題,我同樣困惑已久。難道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國民經濟的提升一定要通過拆遷舊房,修建新樓來體現?為什麽不管城市大小,都要建成西方商業都市的模式?哪怕小小的縣城,那裏的政府大樓也一定要和國外首府的建築比美?退一步說,即便拆遷萬分必需,是否就應采取不容分說的強製手段?為什麽不照顧具體情況和具體要求,不尊重房主的意願?難道高速公路和新區的規劃,就不能繞開民居的所在地,一定要拉根直線,把一切彌平?……
“徹頭徹尾的農民意識!你看鄉村裏的農民,有了錢,還都不是蓋新房?鄰居蓋三層樓,也蓋三層樓,互相攀比,也不管有沒有用。結果整整一層樓沒人住,你們猜派什麽用處啦?晾著豬草呢!嗬嗬嗬……”
“說明國家的生產建設缺少研發力和創新力,產業上無力開拓新戰線,隻好靠拆舊房、蓋新房來拉動經濟。房產業竟然成了國民經濟的支柱,簡直是笑話!不就靠倒賣土地來發財嗎?大不了再加上建材的買賣。如果有高科技、新能源、生物工程、航空航天、交通運輸等等的拳頭產品帶來高產值,還用得著這樣折騰?”
“‘官本位’!看那些縣府大樓,哪一幢不是‘小白宮’,要不就照著官帽子的樣子設計。‘以民為本’,口頭說說而已,那會有誰認真考慮老百姓的利益和意願?江湖上流行一個詞叫‘屁民’,說明民眾百姓已覺悟到,在這個製度下,自己狗屁都不是了!”
話說多了,都有點乏,大家消停下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議論宋教主的宏大計劃。他準備親赴印度、尼泊爾,求得真正的佛骨,瞻仰供奉,以重現大慈悲的精神。老沐反對,認為今人想重走唐玄奘的路,精神雖可嘉,但根本不現實。樸先生認為,去實地看看,長長見識,也挺好。但顯然他同樣也走了神,自顧自在思考自己的問題。半天,才冒出一句話:
“以革命的名義,我們毀掉了多少有價值的東西!”